曾国藩全集

第二章 长沙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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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长沙激战||一城隍菩萨守南门——咸丰二年二月,从永昌突围出来的太平军将士,在天王洪秀全“上到小天堂,凡一概同打江山功勋亲臣,大则封丞相、检点、指挥、将军、侍卫,至小亦军帅职,累代世袭,龙袍角带在天朝”的诏命鼓舞下,北上荔浦、阳朔、桂林、兴安,从全州出广西境,一路惊天动地地杀进湖南。

两个多月时间里,相继攻克永州、道州、江华、永明、宁远、蓝山、嘉禾、桂阳州、郴州等府州县,驻守在永州堵防的湖南提督余万清、游击瞿我谦,在太平军未到之前便弃城逃命。

道州知州王揆一、永明知县常连亦仓皇出逃。

江华知县刘兴桓、训导欧阳高,桂阳州知州李启诏被活捉杀头。

巨大变动,震动湖南全省,也震动了朝廷。

咸丰帝急命钦差大臣大学士赛尚阿、钦差大臣原广西提督向荣火速追击。

待到太平军攻下郴州后,赛尚阿才赶到永州,而向荣又与赛尚阿意见不合,称病居桂林按兵不动。

湖广总督程矞采则奉命进驻衡州。

朝廷又调广东高州镇总兵福兴带兵三千协助程矞采。

为了要福兴卖命,又赶紧提拔他为广西提督。

清廷料定太平军会从衡州北上,准备在衡州与郴州一带采取南北夹攻的战术,将太平军消灭在湖南。

天王洪秀全、东王杨秀清洞察清廷阴谋,改道走永兴、安仁、茶陵、攸县一路,七月底的一个夜晚,在攻克醴陵后,西王萧朝贵、翼王石达开率领五千先锋队,神不知鬼不觉地一举全歼驻长沙城外二十里的石马铺一千官军。

次日清晨,军威凌厉的太平军将士来到长沙城下。

仅在太平军来到城墙边一顿饭工夫前,城里才得到消息。

因丢失数州县被革职尚未卸任的前巡抚骆秉章,火速下令紧闭七门。

长沙城在明代时曾有九门,由北向东向南向西依次为:湘春门、新开门、小吴门、浏阳门、黄道门、德润门、驿步门、潮宗门、通货门。

清初新开门、通货门堵死,便只剩下七门了。

其中湘春门俗称北门,黄道门俗称南门,德润门俗称小西门,驿步门俗称大西门,潮宗门俗称草场门。

这时,萧朝贵、石达开来到了南门外。

一年多以前尚是紫荆山烧炭佬,今天已坐太平军领袖群第三把交椅的三十二岁汉子萧朝贵,伫马察看南门外地势。

见妙高峰拔地而起,林木繁茂,如同一座巨大的营垒扎在南门外,但山上却无一兵一卒。

朝贵心里冷笑:“清妖用兵如此,岂有不败之理!”他要亲兵传令,将大营设在妙高峰上,立即构筑炮台,加紧攻城部署。

就在这个时候,位于长沙城北又一村附近的巡抚衙门里,紧急军事会议正在召开。

骆秉章虽被革职,但新巡抚张亮基刚卸下署云贵总督的职位,尚奔走在昆明至长沙的路上,他只得照旧管事。

骆秉章在官场中浮沉二十来年,知道倘若长沙城保不住,那就不只是革职的事,而是要杀头的。

他深恨太平军来得太快,若晚来十天半月,张亮基进了长沙,他就可以避开这个是非之地了,现在只得硬着头皮来应付。

参加会议的有布政使潘铎、按察使岳兴阿、长沙知府梅不疑、长沙县令陈必业、善化县令王葆生。

还有一位罗绕典,安化人,本是湖北巡抚,现丁忧在籍。

因这几个月多事,罗绕典又是有名的干员,骆秉章便请他到长沙来帮忙。

另外还有一个重要人物,就是接替余万清任提督的鲍起豹,派人去请,却不知到哪里去了。

骆秉章不能等他,先分析长沙城里的兵力:老弱病残全加在一起尚有八千,另有江忠源的五百楚勇,号称劲旅,但可惜人太少。

“虽说有八千多人,怕也不是长毛的对手。”

骆秉章忧虑地说。

这段时期,骆秉章被长毛吓虚了胆,当了二十来年的官,还是第一次遇到大仗,从清晨到现在,惊魂未定。

“中丞不必忧虑。”

说话的是善化知县王葆生,向来以知兵自命,他以为施展才能的机会到了,“现在就打开府库,一面发放刀枪,一面发放银钱。

凡男子五十岁以下,十五岁以上的一律编排起来,分成几班,轮流守城。

以长沙城居民之多,募三万五万不成问题。

卑职愿承办此事。”

骆秉章对王葆生危急时刻能慷慨任事,甚是感激:“王明府主意很好。

不过,民众平日未加训练,临危集中,毕竟只是乌合之众。”

“乌合之众也好,可以壮兵丁之胆。”

潘铎很赞赏王葆生的建议。

“王明府的办法立即照办,但还有更重要的一手,”这是罗绕典在发言,大家都转而听他的,“火速派人出城到湘潭去,调邓绍良带兵来救援。

邓绍良的三千镇筸兵才是真正的精兵。”

大家都说好,骆秉章立即叫巡捕派人出城。

“成天说堵长毛,堵它个叽吧!”一个粗野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哐啷”一声,门被推开,一阵风似地闯进一个五大三粗的黑汉子,“长毛到了眼皮底下还不晓得,都是些混蛋!”这就是刚接任的新提督鲍起豹,是个凶蛮粗俗、不通文墨的武夫。

大家都知他的为人,也不计较。

骆秉章请他坐下,他一屁股坐在骆秉章的身边,一边“呼哧呼哧”地出大气。

“还有,”翰林出身的罗绕典很瞧不起毫无教养的鲍起豹,按理这时应请这个水陆提督先说,但他还是继续未完的话题,“再派人到衡州禀告程制台,叫福兴将军火速带兵北上护省垣。”

“福兴的兵不能动。”

鲍起豹见罗绕典无视他这个提督,心中很是恼怒,他急不可耐地打断罗绕典的话,“福兴的兵应驻在衡州防长毛。

长毛兵多,还有不少在衡郴一带。

衡州兵一撤,就为长毛开了一道门。”

“鲍提督的话有道理。”

骆秉章说。

受到骆秉章的称赞,鲍起豹说得更起劲:“各位不要惊慌,长沙不是永州,我鲍某人也不是余万清!长毛想在我这里讨便宜,真***瞎了眼!各位不要怕,现在长沙城里的驻兵都已上了城墙。

长沙城墙又高又厚,长毛是绝对攻不破的。

我今天一早到了城隍庙求签,求得一个上上吉签。

各位就放心好了,长沙由我鲍某人担保。”

鲍起豹说得唾沫四溅,众人却不敢相信。

“鲍某人尚有一奇策,早就想好了,现当危急,正可大用。”

众人不知他肚里有什么好主意,全都聚精会神地听他讲下去。

“不知各位知道不,长毛信的是上帝邪教。

每临阵作战,总有天父天兄暗中庇护,故一路攻城掠地,连连得手。

鲍某人想,长毛的上帝邪教,岂能敌我中华圣教!我早就听说过,长沙城隍菩萨向来灵验,有求必应,法力无边。

长毛若攻破长沙,菩萨也要蒙难,他如何会连自身都不顾?我早想好了,长毛若来长沙,我就搬请菩萨大驾。

所以我今天一早就到城隍庙去,恳请菩萨保佑。

菩萨已赐上上吉签,就是明明白白地答应了。

菩萨驾临南门,必可以正驱邪,使上帝失灵,长毛败阵。”

鲍起豹说得神乎其神,罗绕典等听了冷笑不止,但都不反驳他。

一则他们知道这个莽提督一惯骄悍跋扈,不能得罪,更何况战火已烧到眉毛,正要靠他出力。

再则神道设教,自古来便是愚民的好办法,既然长沙士民都信城隍菩萨,说不定真的把泥菩萨抬上城门,能给守城军民增强信心,岂不大好!于是大家都点头称是。

鲍起豹回到提督衙门,煞有介事地作了布置,又命厨房不送荤菜,当天夜晚也不跟姨太太睡在一起,另铺一张床放在平时供打牌用的房子里。

第二天早起,洗了澡,换上一身干净布衣,带着一百名兵士,燃着香火来到贾太傅祠旁的城隍庙,吩咐摆上蜡烛供果,鲍起豹跪在菩萨泥像面前,口中念道:“弟子鲍起豹为使长沙全城百姓免于兵火之灾,特恭请菩萨大驾光临城南,施展法力,消灭长毛。

功成后,弟子将重建庙宇,再塑金身,令长沙军民常年供奉,香火不绝。”

祝毕,鞭炮轰鸣,百名兵士一声吆喝,将菩萨抬出庙门,浩浩荡荡地向南门走去。

惹得沿途百姓都走出屋来,站在街两旁观看,有的赶紧从家里抬出桌子,点上香烛,跪拜叩头。

到了南门口,又小心翼翼地抬上城楼,菩萨面南而坐,两眼睁睁地望着妙高峰。

鲍起豹恭恭敬敬地带着将士们又跪下磕头后,便下了城楼,单等太平军攻城时,菩萨施无边法力,救阖城生灵。

二康禄最先登上城墙——南门外的妙高峰,其实并不高,准确地说,它只是一个土堆罢了,就和城东郊的马王堆一样。

但它比马王堆的命好,它紧靠南门,处于长沙城热闹的地方。

在闹市区有这么一座地势稍高,又林木葱郁的山丘,更显得难能可贵。

历代文人雅士,都喜欢在这里登高赋诗。

当年吴三桂占据长沙时,陈圆圆已经老了,八面观音、四面观音成为他的爱妾。

吴三桂常常携带两个观音在妙高峰上游憩。

峰顶药王庙前的坪中,至今还留下为吴三桂造的石桌石凳。

传说吴三桂与八面观音、四面观音,时常在此对弈,石桌上刻的棋盘还清晰地保留着。

这几天,药王庙已成为太平军攻城指挥部。

现在,萧朝贵、石达开、罗大纲、林凤祥和李开芳等人,就坐在石桌四周,商讨攻城的策略。

朝贵说:“长沙是我们起义来攻打的最大一座城池,地位远在桂林之上,打下长沙,意义非同小可。

不过,长沙城墙高大而坚固,现在城门紧闭,防守森严,强攻不易。

各位有何意见,尽管讲。”

达开说:“长沙自古为军事要地,今日一看,果然名不虚传。

打下长沙,将会震动清妖朝廷,鼓舞全军士气,影响很大。

但现在长沙已处于戒备之中,当以正面强攻和侧面挖墙相结合。

此次在郴州,幸得刘代伟以千名矿工兄弟前来聚义,这是天授我们攻破长沙以妙法。

明日我们率兄弟攻城,主要任务不在攻破,而是吸引城上官兵的注意力,并以此试探城内兵力虚实。

代伟兄率领土营兄弟在城墙脚下挖洞,待洞挖好后,再放置地雷火药,炸开城墙,猛冲进去。”

刘代伟站起来大声说:“翼王殿下此计最好,开洞打眼,是我们本行,原以为当兵用不上,这次可起大作用了。

我今日就从土营中挑选一百五十名强壮的年轻人,分五个地方,轮班开洞,天亮之前埋好炸药,明天保证放大军进城。”

众人都拍手称好。

金官正将军李开芳说:“听说清妖提督鲍起豹只一味贪婪凶狠,其实并不会治军,众人也不甚服从指挥。

城里官多兵少,调度不灵。

目前正是攻城的良好时机。”

达开说:“鲍起豹不足畏,但楚勇头目江忠源乃湘人中极狡悍者,全州蓑衣渡之战,证明其实战能力不在你我之下。

且骆秉章老成稳重,亦不可轻视。”

朝贵说:“就按翼王的安排,今日先分兵佯攻,天黑下来后,代伟兄便去挖洞,明早全力以赴。”

正商量间,远处传来一阵劈劈啪啪的鞭炮声,亲兵指着南门方向说:“各位王爷、将军请看,清妖在城楼上耍花招了。”

萧朝贵等人站起来,手搭凉棚朝北边望去。

此时正是鲍起豹跪在菩萨面前磕头的时候。

大家都莫名其妙,忽听得石达开一阵哈哈大笑,说:“清妖已黔驴技穷,请来泥菩萨守城。”

一句话提醒,众人都一齐笑起来。

下午,土官正将军林凤祥、金官正将军李开芳等人率领三千人分别从南门、浏阳门、小吴门、金鸡桥等处攻打,不断向城中投射火箭、火弹,长沙城内凡能打仗的士兵全部上了城墙,老百姓也有许多被驱赶上战场,全城惶恐不安。

仗打得很激烈。

到天黑时,太平军停止攻城。

这时,刘代伟已从南门到小吴门一带布下五个开挖点,正在紧张地挖洞。

城墙上的官兵对此一无所察。

卯正,军营中吹起嘹亮的军号,接着鼓声四起,火炮齐发,太平军五千名将士,威风凛凛地对长沙城再次发起进攻。

南门到小吴门一带城墙边架起无数云梯,留着长头发,扎着红丝线的勇士们一手拿刀,一手扶梯,像猿猴般敏捷地爬上去。

但可惜,所有爬到城墙上的太平军士兵都被守兵砍倒,从墙头摔下来;后面的人接着上去,又很快从云梯顶端处掉下来。

石达开坐在马上,看到这个情景,一阵阵心痛。

突然,他看到一个瘦小的兄弟爬到云梯顶端,一个清兵挺起丈八长矛向那人戳去。

那人手一扬,清兵“哇”地一声仆倒。

那人异常灵敏地跳上城墙,抡起手中大刀,边砍边前进,慢慢靠近了城隍菩萨。

他从背上取下两个特大的竹筒,将竹筒里的油向菩萨身上泼去,然后又抢过一个飞上城楼的火弹,掷向菩萨。

霎时间一片火起,烈焰腾空,城隍菩萨已坐在烈火之中了。

旁边的清兵吓得目瞪口呆,正在攻城的太平军高声欢呼,军威猛振,趁此机会,数百名兵士冲上城墙。

石达开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暗暗叫了声“英雄”。

此时,城墙脚跟响起一阵闷雷似的爆炸声,石达开立即策马奔向那里。

五个城墙洞都炸响了,但有三个并没有炸开大的缺口,很快便被清兵堵上,只有靠近小吴门的两个炸开了三四丈宽的口子。

太平军在林凤祥指挥下,呐喊着涌向这两个缺口,双方在这里展开白刃格斗。

有几百名士兵已冲过缺口进到城里,后边的士兵也喊着向里冲。

尸首堆积在缺口边,挡住通道,鲜血把墙砖和泥土染成暗红色。

太平军眼看就要大批冲进城里,忽然,后面杀过来一股强大的人马,战斗的重心很快就由阵头转向阵尾。

原来,这是骆秉章从湘潭搬回的救兵。

由云南楚雄协副将邓绍良率领的三千镇筸兵,日夜兼程,在战斗最紧张的时刻赶到了长沙。

萧朝贵和石达开没有料到南边的救兵会来得这样快。

双方激战一场,邓绍良带兵冲进城。

萧朝贵传令收兵。

吃过晚饭后,石达开命人查找到了今天冲上南门城楼,火烧城隍菩萨的勇士。

亲兵把他带进药王庙时,石达开仔细地看了看他:这人约摸十八九岁,五官端正,面皮白净,中等个子,单薄的身材。

看着石达开盯着自己,那人有点不好意思。

石达开亲热地问:“小兄弟,今天是你放火烧了那个烂菩萨吗?”“回禀翼王殿下,是小的烧的。”

那人虽面容腼腆,但回话清晰。

看得出,他心中并不甚惧怕这位指挥三军的王爷。

“你叫什么名字?哪个地方人?”“小的叫康禄,湖南沅江人。”

“今年多大年纪了?担任什么职务?”“小的今年十九岁,在金一正将军罗大纲手下当一名圣兵。”

这样智勇双全的英雄,居然只是普通士兵,太可惜了。

达开把康禄着实夸奖一番,说他今天为攻城立下了大功,鼓励他好好干,日后前程远大。

最后对他说:“康禄,从现在起,你就是卒长了。”

康禄没有想到,一瞬间便连升三级,由普通圣兵成为一个统领上百人的军官。

他跪下磕头,异常激动地说:“谢翼王殿下恩赏。

康禄为天国事业,虽肝脑涂地,矢志不渝!”三今日周亚夫——邓绍良进城不久,绥宁镇总兵和春也从广西抽调来长沙。

接着,贵州镇远镇总兵秦定三、河南河北镇总兵王家琳、副都统衔头等侍卫开隆阿等都相继调进长沙。

张亮基也赶到了长沙,接替骆秉章当起湖南巡抚来。

长沙城里又增加四五千兵,阖城官绅稍微舒了一口气。

但都是仓促间从各地调来的,纪律松弛,调度不灵。

更令张亮基担忧的是,一时间进来这么多的兵,军饷从哪里开支?这些奉调进城的绿营兵,一来就公开扬言:“老子是拿性命来守城的,你当官的不拿银子出来,老子就不给你守。

长沙城丢了关我屌事!”为了稳定军心,张亮基与潘铎等商量,决定守城兵士每人由原来的每日三钱银子增加到每日五钱,军官则加倍发放。

细算一下,新增的饷银和军火、马匹、甲杖供应等费用,每天要增加五千两银子。

这些银子从哪里来呢?张亮基一上任便遇到难题。

他终日愁眉苦脸,却无良策,只好将藩库里凡能动用的银子都拿出来,先兑现十天半月再说。

银子关下去后,各地救援长沙的绿营兵劲头有点提高;上城墙的兵多了,巡逻值勤的脚步也加快了。

围城的太平军这几天也停止了攻击。

萧朝贵派人把城内救兵增加的消息,告诉正率领大队人马前往长沙的天王和东王,要求速派一万兄弟兼程前来增援。

在援兵未到之前,太平军战士们抓紧时间构筑工事,搬运粮草。

长沙城的战事出现暂时的平静。

战事一旦停下来,城里那些从各地征调来的兵士们便要无事生非了。

接连几天,城内抢劫案、强奸案、凶杀案不断发生,大部分都是那批拿了银子不打仗的外省兵干的。

张亮基除一再请求将官们严厉钤束部下外,拿不出任何有实效的办法来。

他不是不能严惩肇事者,但在这种时候,他能那样办吗?一旦激起兵变,后果岂堪设想!张亮基、罗绕典、潘铎只得天天分头亲自巡逻,希冀以此稍减城里的**。

这天,张亮基从巡抚衙门出来,穿过又一村,来到贡院街。

贡院街本是长沙城里最热闹的一条大街,往日店铺栉比鳞次,各方商贾云集,但眼下大部分店门紧闭,街上人行色匆匆,生怕走慢了,会冷不防被人刺上一刀似的。

常常扑入眼帘的,是那些醉眼矇眬、斜挎佩刀,操着贵州、河南、陕西、湖北口音的援兵。

人们见到这些老总们,犹如见到瘟神,老远就避开了。

张亮基看在眼里,禁不住两眉紧锁。

贡院街的尽头是东正街,东正街的尽头是小吴门。

张亮基来到小吴门,忽然眼前一亮,看到的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但见这里市井秩序井然,城头上旗帜鲜明。

小吴门守兵对进进出出的人盘查仔细。

张亮基想起,小吴门一带原来是陕西候补知府江忠源率领的楚勇在守卫。

他如同在这里看到史书上所写的细柳营,心中感叹道:江忠源真是个将才!还是在署理云贵总督任上,张亮基就多次听说过在广西打仗的江忠源的名字,于是留心打听。

知道江忠源是湖南新宁人,字岷樵,早年是个喜爱狭邪行的风流荡子,后来改邪归正,为人极讲信义。

在京城参加会试时,曾两次护送友人灵柩回原籍,不畏千里长途,雨露风霜,善始善终。

那时,曾国藩在京城也爱周济贫困,尤好为人撰写挽联。

故京师士人中流传两句打油诗:“代送灵柩江岷樵,包写挽联曾涤生。”

因为这,曾国藩与江忠源结为好友,并预言他日后会以功名立天下,最后将以节烈死。

曾国藩在咸丰帝登位时,向朝廷推荐六个人才,江忠源便是其中之一。

正因为江忠源有这个名气,当金田事起,赛尚阿奉命以钦差大臣督办广西军务时,便请他出来赞襄军务。

这时,江忠源正由浙江秀水知县任上丁父忧住在新宁。

于是江忠源在新宁募勇五百,号为“楚勇”,隶属于副都统乌兰泰。

咸丰元年十一月,赛尚阿指挥十营清兵围永安。

广西提督向荣统北路,乌兰泰统南路。

向荣的幕僚建议:“自古围城,当缺一隅,否则困兽之斗不可挡。”

向荣听从幕僚的话,在北面的包围圈中空出一门。

江忠源听说,急忙派人送信给向荣,力谏围师缺隅之非,请向荣合围。

向荣不听,结果太平军从永安北门突围而去。

待向荣明白过来时,已悔之晚矣。

二月,洪秀全攻下全州,乘湘水上涨之机,从水路进入湖南。

江忠源率楚勇赶到全州蓑衣渡。

此地湘水狭窄,两岸多林木,江忠源伐木作堰,横江拦断,使太平军在蓑衣渡一战损失惨重,船只几乎全部被焚,南王冯云山中炮殉难。

这一仗,是清朝与太平军作战以来所取得的第一个大胜利,使得江忠源之名传遍全国,也使曾国藩得知人之美名。

“我来到长沙已半个月,居然没有早点来拜见江忠源,真是昏愦。”

张亮基在心中说。

在张亮基将到小吴门时,江忠源早已由亲兵告知,亲到东正街尾迎接。

“中丞大人驾到,卑职有失远迎!”江忠源恭恭敬敬地问候。

“江将军客气了。

亮基久闻将军威名远播,今日一睹丰采,平生之愿足矣。”

张亮基微笑着打量江忠源,见他约四十来岁年纪,堂堂一表,从心底里喜欢。

“卑职不过湘中一寒微,谬承大人奖励,不胜赧愧!”“亮基一早从又一村到东正街,所到之处,混乱不堪。

独到将军治下,气象一新,仿佛来到细柳营,会晤了周亚夫。”

张亮基说罢,拉着江忠源的手,哈哈大笑。

“大人过奖!请进屋喝茶。”

江忠源把张亮基请进一家南杂店改建的营房。

江忠源早就听说过,张亮基是个当今官场中罕见的清官。

当年林则徐因烧鸦片事谪襄河务,那时张亮基正以中书从王鼎治河工。

某河弁悄悄地送三千两银子给张亮基。

张亮基拒绝接受,不过也并未声张出去。

但此事林则徐却知道,暗中记在手册上。

后来张亮基升为永昌知府,林则徐恰由新疆召回,授云贵总督。

路过永昌,张亮基拜谒林则徐。

林则徐见到张亮基非常高兴,特地把手册拿出来,告诉张,某年某月某日,拒绝河弁私送之银三千两。

张大惊,对林尤为敬佩。

后来林向道光帝竭力推荐张。

从此张亮基步步高升,不数年而位至督抚。

江忠源很敬重这位上司。

他请张亮基上坐,并亲手献上一杯茶:“大人不辞劳累,亲到各处巡查,楚勇官兵极受鼓舞。”

张亮基想,正好趁此机会跟江忠源商讨下一步的战事。

于是他以极为诚恳的态度说:“亮基初来贵乡,情况不熟,且承平日久,未历兵事。

今日局势万分危殆,将军不独湘人之翘楚,亦吾国稀见之将才。

亮基欲与将军长谈,务望将军以破贼之方,不吝赐教。”

江忠源欠身答道:“保卫桑梓,乃卑职义不容辞之责任。

大人于此危难之际来到长沙,三湘士民,莫不感激忭跃。

今日垂询,卑职岂有不竭尽所知而献刍荛之理。”

张亮基说:“目今伪西王萧朝贵伪翼王石达开以五千余人马扎于城南,几次攻城,虽赖城高墙厚、将士用命,暂未得手。

然长毛增援部队即将来到,扬言定要攻下长沙,城内人心汹汹,兵士们亦内心恐惧,若不思良策,长沙城破,恐为期不远。”

江忠源对道:“长毛造反,已近两年,朝廷为此糜饷至二千万之多,然从广西到湖南,人无固志,地罕坚城,朝野莫不失望。

卑职这一年来厕身戎间,深为绿营将不良、兵不精、法不严、令不一、心不齐、战术低劣,遂使长毛坐大气势猖獗而痛心疾首。

卑职以为,长毛并不足灭,但酿成今日之局面,除诸多原因之外,带兵将帅举止失措,实为其中重要原因。

兵志曰:‘不知地利不可行师。

’地利者,非仅图史所载山川一定之险地也,视贼入之踪而先为之防,察贼分合之势而遥为之别,虽渐车之浍、数仞之冈,形势在所必争,机会不可偶失。

但两年来,我军要地之疏防,机宜之坐失,实已指不胜屈。

全州蓑衣渡之战,贼锋已挫,本应连营河东,断贼右臂。

道州之役,贼势本孤,宜分屯七里桥,扼贼东窜。

苟此两役地利不失,长毛一入湖南,便可将其置于死地。

此次长沙被围,亦因失地利之故。

若在长沙东面榔梨市至回龙塘一带设重兵堵防,长毛就不会出现在长沙城下。

若在妙高峰上驻有一支人马,南门外的制高点便不会被长毛夺去。

此两地利一失,局面则由主动而变被动。”

江忠源这番话,使得张亮基既觉很有道理,又更添忧愁。

江忠源见张亮基满脸阴云,于是掉转话头:“不过,大人亦不必忧虑。

长毛气焰虽嚣张,但卑职料他们一时难破长沙。”

张亮基精神一振,忙说:“请将军明析。”

江忠源说:“自接仗以来,我军处于不利,非实力不足,乃指挥失误。

卑职以为,只要改变目前敌攻我守之1/4|跳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