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似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的起始还很清晰。齐朝暮带我去医院洗胃,我还能保持清醒,还开玩笑问他洗胃会不会很疼。因为我触觉很敏感,所有的疼痛都会成倍放大。
齐朝暮跟我同坐后排。上车后,我给他讲了今晚发生的事情,他从我开始讲第一句话的时候,那副玩世不恭的嬉笑表情就消失了,变得异常严肃。
到最后,我的故事讲完了,药效也上来了,开始迷迷糊糊地喊热喊疼。
奇怪的是,师傅他明明听见我说疼,却罕见地冷着脸,未发一言。
直到救护车刺目的红光闯入我的视线,一针麻醉,眼皮如灌铅般沉重,我只记得针尖刺入静脉的冰凉触感,之后便无知无觉了。
梦里我又变回一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小孩。人人都只会骗我,害我,算计我,人人都对我温柔,却只为卸掉我的戒心。我心想,如果有选择的话,我更愿意变成那些千年高龄的文物,与它们一起深埋地底,虽然余生等待我的只有死寂,也总好过热闹的虚无。
我早就习惯了孤独,我也享受孤独。我就静静坐在一片纯白世界里。
忽然,纯白的世界有了色彩。
齐朝暮出现,笑着让我过去。
我扑进他怀抱,那一刻,梦醒了。
我指尖微动。立刻感受到粗糙的医用床单,耳畔则是心电监护仪的规律滴答。
但我没有睁开眼。
我只是进入了警戒状态——但凡在陌生地方醒来,我都不会立刻睁开眼。我会慢慢克服人类的本能,慢慢调整自身,先去试探周围环境,直到确定四周足够安全,才会睁开眼睛。
我闭目假寐,像一只暗中蛰伏的幼兽,谨慎感知着周遭环境——我听到门前传来护士呼叫铃的响声,一阵“哒哒哒”的小步快跑,由远及近,又走远。我闻到一股寡淡的消毒酒精和水杨酸类药物的气味。
我的手肘微微用力,大概下沉三厘米,便触到了一张质地坚硬的床板。
我确定,现在我躺在一张医院病**。
我很安全。
但正当我要睁开眼,床尾又传来动静。似乎有人在一边打电话,一边焦躁走动。
那是齐朝暮的声音。
他语速很快,跟机关枪似的:“关望星你小子真够可以的!扰你看同寅的分上,张罗张罗我徒弟,你就手儿给人送进ICU来了?什么叫你一进门儿他牛奶都喝完了?您踩着点儿来收尸呢?联合国秘书长都没您日理万机!”
齐朝暮训起老战友也毫不客气。但他似乎更怕吵醒我,只是压着嗓门骂街,每次声调突然拔高,立刻又紧急刹住。
我暗暗忍笑,忍得肋间微微抽搐,隔着病号服,抓紧了床单。我一开始笑师傅真憋屈,要打电话不会直接出去打?随即又想到,他可能是怕我离开他的视线吧。
“得,不跟你说了。他人醒了。嗯,正在被窝里偷着乐呢。”齐敏锐察觉到我的一举一动。
我赶紧把嘴角使劲往下压。一旁的床垫却也向下一陷,齐朝暮的气息劈头盖脸罩下来。
他坐到了我的病床前。
我抿着嘴,闭着眼,努力憋笑。
“装睡?”齐朝暮凑近。
“装睡的小朋友要听睡前故事吗?”他戏谑的气息扫过我的眼睑,“关于两条‘食人鱼’的故事?”
“什么鱼?”我生怕错过什么线索,“食人鱼?”
我猛地弹坐起来。过亮的光线和过量的眩晕感也像潮水一样袭来。我差点又向后栽回去,幸亏一双手从背后稳稳托住我。
“你慢点儿。”齐朝暮伸手扶我。
他还顺带瞥一眼我的输液瓶。又皱皱眉,动手帮我调整了输液管流速。我看他笨拙的模样,心想师傅恐怕也是第一次干这种照顾人的活儿。
好不容易坐稳了,我才后知后觉“嘶”一声。
我怎么浑身都疼。像散架了一样。
昨晚......我狐疑地看看齐朝暮。
齐朝暮秒懂,说徒弟你这什么眼神?我昨晚可没对你干什么。不信?我车上还有高清摄像机,24小时全程录音录像。不涉密的内容你随便去查。
“......谁家正常人会在自己车上装一个24小时的摄像机!您干脆造一间‘移动审讯室’得了!”我又震撼了,“师傅,您还说我‘多疑’呢——您平心而论吧,咱俩到底谁更‘多疑’!”
“没法儿,平常养成习惯了,要随时录下证据。”
“行,您刚刚说什么?两条‘食人鱼’?哪来的‘食人鱼’?”我绕回最初的话题。
“说来话长。”齐朝暮突然正色,“但你记住,从今以后离鱼家两兄弟远一点。他们就是两条‘食人鱼’。”
原来,国安部门早就注意到了鱼家兄弟,齐朝暮此行的终极任务也正是监视鱼知海的一举一动。
哥哥鱼知海表面上披着爱国慈善家的外皮,其实是一个跨国走私文物团伙的头目,且早已被境外间谍策反。几十年来,他是满世界捐博物馆的大善人,背地里干的,却尽是倒腾明器的勾当。
弟弟鱼羡山则是哥哥鱼知海在国内的内应,平常以一副纨绔子弟的身份示人,避免引起怀疑,背地里也是个无恶不作的家伙。
名副其实的两条食人鱼。一条跨海架设文物走私的暗桥,一条用纨绔面具遮掩浓重的血腥。
我表示并不意外。此前我也把两条鱼的底儿摸得差不多了。如今齐朝暮最后一锤定音,只是给我的思维宫殿添砖加瓦罢了。
我又问师傅,您在京养好伤了,原本该直接回西海吧?您又特地出一趟国,难道也是为了这档子事?
嗯。齐朝暮点头,说我出发前还故意放出消息,要严查境外走私链,那帮势力果然上钩。
我的警种很难黑白通吃,齐朝暮的警种很难不黑白通吃。我们俩联手带出来的队伍,只能有选择性的黑白通吃。比如,内吃白,外吃黑。
我也点点头。难怪盯着暗网的兄弟们那时也反馈说一夜之间境外“蜂巢”(房间)居然变少了,聊天室也是风声鹤唳,连“笔录”(即时销毁的语音)都没几条,到处万马齐喑。正巧关望星那时候也没信儿了,据说是出国办案去了,我们还开玩笑说“关巡抚”的威慑力果然非同凡响。闹半天,原来是您在背后自导自演,引蛇出洞啊。
师傅又跟我简单聊聊一些不能写进书的细节,又说多年来,狡猾的境外势力也借鱼家兄弟之手,先是盗掘地底的无价之宝,再将真品文物走私海外,对国家宝藏造成了无法弥补的重大损失......
我说打住。停。
师傅,既然您已经知道这么多重要信息,为什么之前不告诉我,还让我费这么大劲去查?咱们公安信息资源是要共享的,您这么防备我干什么?
“别闹分家,你先听我慢慢说。”齐朝暮耐心解释说,起初,他也没有板上钉钉的‘证据’,只有捕风捉影的“线索”——但仅凭“线索”,肯定不能直接给人定罪。尤其是鱼知海,作为影响力巨大的正面公共人物,必然受到社会各界的极大关注。如果不能一击之敌,将他扳倒,那就后患无穷。所以,等他伤势一有好转,他就马不停蹄去世界各地,一个个查证这些线索,一个个确认这些证据是否真实。
“世界各地?”我问,“国内都没有几张愿意说的嘴,您在国外还能撬开它们?”
“也是巧了。鱼知海掌握的非法走私文物链条,正好选择了一些南美国家作为中转站。前段时间,我陪同那个男人出国去巴西访问。不看僧面看佛面。当地官员对我也很客气。让他们在这种小事上帮帮忙,不足挂齿。”齐朝暮拍拍我的肩膀,安慰道,“只是辛苦你了啊。”
“我?我哪里辛苦了?”
“间谍的精力也是有限的。出国前,我授意一部分能量,让他们把注意力转向国内......”齐朝暮的声音越来越低,目光不着痕迹躲着我。
我终于听懂了。
我才是这两条“食人鱼”的鱼饵!
师傅玩了一手草船借箭。他自己是坐收渔利的诸葛亮,却把我绑在草船上面,挨箭头。
我冷笑一声,说难怪我一直走不出去。原来,这个局是您亲手设下的。
师傅也讪讪笑了,说徒弟,你放宽心。你可是我的宝贝。有我看着呢,肯定不会让你真被“食人鱼”吞掉的。
我怎么可能放宽心?
我非常恼火,说:“师傅您这么耍我是吧?您等着,我今年非得告到中央去!”
“尊重你的权利。但就算你告到中央,还是我接待你。你绕一大圈子图什么呢?有什么委屈你不如直接讲吧,我一对一服务。”齐朝暮笑道。
我抄起枕头朝齐朝暮砸去。
官僚,可恶!
玩笑归玩笑。等我闹累了,又躺回**叹气。
我真就不明白了——为什么那些间谍都要盯上我?我到底哪点让他们感兴趣了?我改还不行吗!
齐朝暮给我拉好病床被子,又安慰我说,不仅仅是这两条食人鱼。你看,几乎所有类似犯罪分子,不管是国内还是国外,都爱广泛结交“官面上的人物”。背后原因,你也明白。
我毫不领情地掀开被子。坐起身,又认真给师傅分析:
首先,我已经不在“官面”上了,被调走干后勤了!我不够格为他们提供什么重大帮助。其次,我也不是什么‘人物’,专案都解散了!再说了,我又不是您或者关师傅那种响当当的大人物,值得他们在我身上耗费那么多功夫。我没有被买通的价值。我根本一文不值。
“这种事情,你以后要学会‘倒过来想’。”齐朝暮静静听我说完,开始点拨我。
“倒过来想?”
“倒过来想。你本来就在官面上,你本来就是个有价值的人物。正是因为境外敌人一开始选中了你,设计你一步步掉进他们的陷阱,你才一步步滑向下坡路,对不对?最终,你变成了他们想让你变成的样子,变得一文不值。”
我皱眉,低头思考。
“你不要陷入自我怀疑。”齐朝暮又慢慢帮我盖好雪白的被子,说,“你本来就这么纯白无瑕,却有坏人故意拿一桶墨汁往你身上泼。你躲闪不及,中了招。这不怪你,不要受害者有罪论。”
我沉默不语。
齐朝暮宽慰道:“没事,我现在就帮你把墨汁洗干净。你还是一个白白净净的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