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家

第四章

字体:16+-

凌晨时分,大家已把撤退要带的东西收拾停当。老乡认真检查了老旦的装备,塞给他两个昨日缴获的生红薯,又在他腰上挂了两颗手榴弹,说:“要是被鬼子围住了就拉手榴弹,一起炸个痛快,指定比被鬼子抓住了强,记住了!”

“……”

“下次和鬼子交手,下刀要快,不能像上次那样一刀刀扎,你当他是头要挨刀的猪么?一刀就得剔出点货来,不看见下水就不行。要不遇到一个受伤不重的鬼子,照样要了你的命去。”

老旦闻声回头,看到那个铁塔一样的兵朝自己走来,他手里的大刀已卷了刃,他突然想起来这就是老乡曾经介绍过的油大麻子。

侦察兵跑回来了,向老乡报告说日军前插部队已经开始攻打开封外围了,东南方向还没有日军部队迂回,但日军又在阵地的前方补充了两个营的兵力,有坦克和装甲车,正往阵地上集结。

老乡拿出梳子梳了头,随手将梳子递给老旦。按半夜和另两个连头商定的计划,老乡开始率领大家撤退。油大麻子的排和5连3排负责掩护,重武器都留给了他们。老乡一声令下,部队开始悄悄往南边跑去。

黎明时分,旷野上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眼尖耳灵的日军前哨还是发现了这边的动静,炮弹和闪光弹立刻就飞了过来,这黑夜一下子成了大白天。老旦等几百人在白昼一样的黎明里狂奔着,不时有炮弹落下,挨着的战士一下子就飞到黑暗中去了,掩护分队的火力很快就被日军压制。老旦回头看到三辆铁甲怪物轰隆隆的直冲过来,后面跟着大群猫着腰的鬼子。油大麻子的迫击炮手已经全部被炸死,机枪还在响,等到鬼子坦克压过那道战壕,机枪的动静就没了。

士兵们在炮火中跑了约摸五里地后,到达了河边的陈村,开始在陈村村头建立第二道防御阵线。陈村是一个没了人的小村子,村民们都已迁到了黄河那边。陈村靠河而建,村子后面就是小马河,河对岸是37军两个加强营的防御阵地。老乡派了两个人先过河去和兄弟部队取得联系,争取炮火增援,然后就指挥着大家上房掏洞设路障,等着油大麻子他们撤回来。

老旦和老乡趴在村口的一个大凉房上。放眼望去,日军的坦克已经碾过了防坦克壕,正在追着亡命奔跑的八十多个弟兄。紧跟着坦克居然上来了一大队鬼子骑兵,人小马却大,两腿儿吊在半空,像是骑着大骡子的山匪。油大麻子端着一挺机枪,边跑边朝鬼子们扫射。弟兄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剩口气的还挣扎着支起身子向鬼子开枪。鬼子坦克的链条子卷起漫天的黄土,残忍地从弟兄们的身上辗过去,他们的血肉夹在链条缝隙里随着轮子飞转。有的弟兄被鬼子的骑兵踩得面目全非,一个弟兄拉响了身上的手榴弹,把自己和骑马的鬼子一起炸上了天。

油大麻子光着膀子,一身是血,搀着两个受伤的弟兄——他几乎是拎着这两个不行的战友往村口走。活着的弟兄们退进了村口。老乡看到鬼子已经进了射程,立刻命令大家开火。坦克旁边的鬼子骑兵猝不及防,被从房顶高处扫过去的弹雨打的像割麦子一样栽下去一片,有的被连人带马压在坦克轮子下面。坦克大概怕有埋伏慢了下来,开始炮击这边的村房,等着鬼子步兵嚎叫着跟上,这些铁家伙又挺着炮筒往村子压过来了。

大家边打边换着地方。鬼子坦克一时没了法子,既钻不进村子来,又无法从后面包抄,只能炮管平射,猛烈轰击这些民房。钻进来的日军步兵看来倒是很习惯在村子里作战,一下子就占了一片房子,在高处架起机枪往这边扫。老乡已经命令部队开始过河,大家该扔的都扔掉,拼命往五十多米宽的河对岸游去。老旦看到油大麻子被五个日军围住,就像一群狼围住了一只野猪。鬼子的刺刀穿透了他粗壮的身体,可油大麻子兀自屹立不倒。一个鬼子兵稍一大意,被油大麻子一把攥住了脖子,临死之前用另一只大手捏碎了这个日本兵的老二。鬼子的刺刀挑开了他的肚子,油大麻子肥颠颠的下水“跍通”一声坠到了地上,顶天立地的油大麻子终于轰然倒地,砸起一片沉甸甸的尘土。

油大麻子原名叫庄大毅,山东徐州人,二十八岁,据说还没有女人。他平常在村里以杀猪、配猪种为生,偶尔也帮人阉马阉驴,他不会想到最后的手艺竟然阉了一个日本猪。庄大毅挂在嘴边的愿望是日一串日本女人,让他们领教一下他那堪比种猪的货。昨天抽烟聊天的时候油大麻子还告诉老旦,他很稀罕自己村里那个寡妇,他男人死在南京保卫战里,庄大毅为了讨好她,才一跺脚报名参了军。

八十多个负责阻击的弟兄已牺牲过半,老乡率剩余的四十多人仍在和鬼子血拼。鬼子的刺刀拼杀还是比弟兄们的大刀厉害,他们拼刺有方互为犄角,即使被围住也不慌乱。相比之下,国军弟兄们就像是乌合之众了。不少人用刀砍人的动作就像是用锄头刨地,刀拉得过开,劲使得太傻,往往是刀还没下来,鬼子的刺刀就透穿了他们的腹部。弟兄们一个个地倒下,哀嚎不止。红着眼的老旦也杀进了这群混战,一冲进来就碰到一个矮胖的鬼子,正在扎地上还没死的战友。战友嚎叫着死死抓住扎在肚子里的刺刀,鬼子用力拔也没拔出来。老旦一枪撩倒了他,又把剩下的子弹都打进了一个拿着武士刀冲过来的鬼子胸脯,再抽出大刀砍向围攻老乡的鬼子们。

老乡的大腿血流如注,已经被扎了个透穿。他的嘴角不知怎么的也被刺刀豁开到了腮帮子,红突突的肉一颤一颤的挂在脸上,舌头都露到外边了。令老旦惊讶的是,老乡的刀法仍然有板有眼一丝不乱,他身边已经倒下好几个血肉模糊的鬼子。看到老旦冲过来,老乡绝技重施,抓住眼前鬼子的刺刀一拉一带,就把鬼子屁股甩到了老旦的身前。老旦手起刀落,鬼子的后脑勺连同帽子被他劈成了两半。老乡那边又从下到上撩开了另外一个鬼子的下巴,再一刀削掉了他的头。

老旦的刀见了血,看着被他劈倒的鬼子神经质的弹腿儿,竟然有些兴奋,就还想去砍别的鬼子。老乡一把抓住老旦的胳膊,拽着他赶紧往村子河边撤去。老旦搀着身负重伤的老乡,跌跌撞撞地跑,老乡的鲜血染红了他半个身子。老乡强忍着伤口的剧痛,口齿不清地向其他弟兄大喊:“赶紧过河,赶紧过河!”大家立刻扔下枪支和大刀,使出吃奶的劲儿跑开去。

河对面猛然间炮声隆隆,兄弟部队开始用重炮轰击刚挤进村子的鬼子坦克和骑兵,日军的重炮不甘示弱,也跟到了村子的边上。在一团团巨大的火柱之间,战士们挣扎着,躲避着,但还是有很多人被炸成了肉屑。老旦和老乡总算捱到了河边,竟然能听到两边的炮弹在空中交错碰撞发出的声音。老旦惊恐地回头一望,看到整个村庄瞬间在眼皮底下被炮火夷为平地了。

老乡一把将发着愣的老旦推进河里。沉到河里的老旦感觉到了河床的震颤,河水里有一股腐臭的死人味道,爆炸的火光在河岸上冲天而起,照亮了沉在河底七零八落死去的弟兄,他们死相不一,却大多睁着眼。老旦从河里露出头来,回头看去,岸上出现了十几个大弹坑,老乡和另外几个弟兄已经被炸得看不出人样了,依稀可见的,是老乡被炸成没头没尾的腰身上那个扎眼的蓝挎包,已经被血染成了黑色。

老乡死了?!

英雄一样、百战不死的老乡就在这么一瞬间四分五裂,没了踪影。老旦感到极大的恐惧!他的天空崩塌了,他甚至无法在水中挣扎了,几口充满死人味道的河水灌进肚里,直让他感到窒息。他挣扎着爬上对岸,一边呕吐一边瑟瑟发抖。遥望着刚才的那片死地,他的眼泪和口水伴着伤口的鲜血,汩汩地流在了地上。死亡对他来说虽然已经不再陌生,可是自己如此仰仗的英雄就这样灰飞烟灭,这是多么可怕的现实?将来该如何是好?老旦被战友们拖回河边的战壕里,他麻木地紧紧抱着自己冰冷的身躯,想哭却哭不出来。他不知道该怎么哭?是大哭,还是为了什么大哭一场,也不知道接下来会是什么遭遇?这种可怕的不确定性和无助、伤心的情绪交织在一起,让他老旦无法承受。他喉咙哽咽着,浑身颤抖着,自己的和别人的鲜血粘粘的趴在皮肤上,仿佛像是要再次渗进自己的身体,用手去抹,却怎么也抹不掉。看着自己血红的结着硬痂的双手,这个憨厚的农民感到透彻心底的寒冷,如同**在腊月冰原的狂风之中。

活着回来的弟兄们大多蔫坐在战壕里,和老旦一样木不吱声,只有几个小兵在哭着喊妈。兄弟部队拿来了一些馒头和咸菜,再给他们点上香烟,算是安慰着这群手足无措的疲兵了。

两军的炮火在村庄上空对射了半个钟头后,终于消停下来。日军看来不想过河,很快就撤回了追击部队。

老旦蒙着一块破毯子,静静地望着天上缓缓滑过的探照灯光柱,在光柱和云的交界面上,时常可以可见一些熟悉的神似的脸孔,有的象自己的女人,有的象那个大嗓门的上尉,有的象肥头大耳的油大麻子,还有的象憨厚亲切的老乡。他无法闭上眼睛,一闭上就杀声四起,血肉横飞,又一遍亲历这血与火的煎熬。半夜的战场静静的,就像板子村冬天的夜晚。没有风,没有蝉鸣,没有狗叫,只有伤员的呻吟。黑暗里偶尔传来一声清脆的冷枪,老旦心里就会打个冷战,老天爷,不知道又是哪个倒霉的人成了阴间的鬼。

后半夜,老旦突然想起了老乡的那把梳子。他清楚地记得,老乡每次都是把它放在那个蓝色小挎包里。老乡曾经用它给自己梳头。开始的时候老旦很不自在,大闺女家才用这个梳头哩!可后来就习惯了。自己清楚地记得那只肮脏的梳子滑过头皮时的感觉,就像是女人给自己抓痒,又像老娘曾经抚摸自己头顶的手,正是这种感觉让他能够有勇气跨出战壕,拎起钢枪。他开始坐不住了,身上热了起来,看周围的人都睡了,就悄悄地出了战壕。黑夜下的河显得特别阴森可怕,那里面似乎有无数的幽魂。他壮着胆溜到河边,跳过河滩上的铁丝网和障碍物,看看四周没人,就脱得赤条条的游了过去。河面和夜色一样漆黑,五月**间的河水还有些冰冷,把老旦冻得呲牙咧嘴,鸡鸡缩成了团。他不敢把头扎进河里,生怕看见下面那些肿胀的尸体,弄不好还被鬼抓住脚。终于游到了对岸,只一会儿,老旦就就摸到了半截身子的老乡。他还是静静地躺在那里,已经僵得硬梆梆的,像是三九天忘了收进房里的白菜。老旦小心翼翼地摘下那个挎包,打开它,拿出了那把梳子,摸了摸居然完好无损,在这么黑的夜里,它仍发着晶亮的光。鬼子的探照灯晃了过来,老旦忙毛腰把包系牢在身上,振了振精神就游了回来。

河边的哨兵早就看到这个光腚汉子来往于河的两岸,原本以为是个奸细,望远镜里看到他拿了个东西回来,就凑过来拉他上了岸,兴奋地问道:“偷了啥好货回来?”老旦已经冷得说不出话来,把梳子拿给他们看,自己哆哆嗦嗦的穿回衣服。

“弟兄的?”哨兵问道。

“俺老乡的。”

“估计是他老婆给的吧?”

“俺老乡还没老婆。”

老乡的确没娶过老婆。四十大几的人了,十几岁出头就打仗,每个队伍复员回家的承诺都扯了蛋。听王八讲,老乡在打淞沪战役的时候和一个村姑混了几宿,啥名啥姓都不晓得,后来鬼子屠了那个村,人畜不留。老乡就一直揣着这把梳子。老旦想起老乡的话,“有人要是死了就把他兜里的东西收起来,或许用的着,要是熟儿一点的就留着,寻思着什么时候给他家里捎回去。”可老旦连他的家在哪里都不知道,老乡说的驻马店对他来说,是个遥不可及的地方,被国军征兵之前,自己从来没出过板子村方圆十里的地界。

————

共军的炮火咋就这球邪乎呢?老旦和他的弟兄们钻在战壕里挖出的小洞里,感觉到自己像是被锣鼓驱赶的兔子一样心惊肉跳。天上落下来的炮弹什么都有!以老旦多年的经验,共军打的炮有日本的,有国军的,有美国产的大屁股没轮子炮,还有一种听都没听过,像是村子里谁家结婚的时候放的土鳖子炮。老旦怀里趴着一个抖得筛糠一样的信阳小兵,一股骚热弄湿了老旦的裤管——这小子又尿了。老旦忙拿出梳子给没几根毛的小兵梳了梳头,让他终于镇定些了。外边的炮火交织成一片巨大的混响,刺得老旦的耳膜快要崩裂。在这个寒冬的早晨,离自己家里最近的战场,老旦又一次感到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

在这场战役之前,老旦从来没有和共军打过照面。打完日本时,老旦就觉得苦日子应该到头了,全国上下一片欢腾,他已经在打探回家的路线,询问板子村的情况。可是没过几天,部队又受命朝着东部进发,说是去接受日军的投降。老旦心中疑惑,他们投降也这么着急?犯得着半夜急行军往过赶?路上听团长说,共产党也有部队,一直藏在鬼子占领区,如今也在撒开两腿和国军抢地盘,所以必须先占住窝才能够回家。老旦不太明白了,共军不是游击队么,他们抢城市干什么?日本鬼子不是向国民政府投降么?他们操个啥心?国家不还是原来的国家么?怎么有人能抢呢?

37军的一些河北弟兄从东北回来,说国军几十万人愣是没抢过共军,东北三省如今已经姓了共!共军在他们眼里,打起仗来比他妈小鬼子还玩命。让东北国军不可思议的是,鬼子前脚刚走,苏联老毛子也还没走干净,共军从哪里一下子冒出来那么多军队?!破衣烂衫蓬头垢面,几杆破枪几门山炮,就敢拉开架势漫山遍野地扑向国军占领的东北城市。国军几个集团军被包了饺子,要不是从营口跑得快,几十万人说不定就都被共军包圆儿了。老旦听得心惊肉跳?这么厉害的对手,鬼子刚走又接上一个,这苦日子还有个头?当听说共军不像小鬼子那样杀俘虏,还给好吃好喝,你不想打仗了就给你盘缠让你回家时,他心里又觉得怪,这是什么兵?打仗比鬼子凶,做派咋和鬼子两个样呢?好多37军的弟兄早就没球个家了,不少人投奔了共军。又听说共军每占领一块地盘,就会发动老百姓张罗着闹土改分田地。老旦听了没闹明白,就问那是不是和长官说的一样,所有田地家产都充公?老婆混着睡?河北弟兄说混个球哩,共军让自由恋爱,你想多要一个就毙了你,你家有个球的家产?共军还把财主家的地给你种哩!

老旦心里寻思着这些事,鬼子投降得太突然,象做梦一样。这情形以前也没遇到过,一时还没能琢磨明白共军闹土改到底是干球啥,这共军的炮弹就飞了过来。昨儿个冲上来的共军有几个被撂倒的,有人用俺的家乡话喊娘,里面会不会有同村的人哪?当官的都说共军匪性不改,抗日的时候不出头,鬼子被蒋委员长以空间换时间的伟大战略击败了,他们就冒出来了,趁机抢占国军的胜利果实,鬼子奉命向国民政府投降,八路就上来打,惹得不少地方的鬼子干脆不投降了。传闻共军抢了粮草武器什么都平分,老婆不够用也共在一起睡,这与河北弟兄们说的好像又不是一回事。怀里这个吓得撒尿的娃说他哥就在那边,听说干的就是炮兵,是从家里直接参军过去的。明明讲好腿脚不方便的哥哥在家照顾爹娘过日子,咋就也当了兵呢?别好他打的一颗炮弹正好砸在自己头上……

共军的炮火开始越过阵地往后方延伸了。老旦知道,共军又要吹着喇叭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