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家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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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民革命军37军406团渡过黄河之后,受命在城南进行几天的休整。

部队的确需要休整一下了。连日的作战和长距离转移,造成部队的补给出现了断档,所有人都严重营养不足。老旦口舌生疮,面如土色,晚上开始出现夜盲。在敌机停止轰炸的那几天,县城里终于来了慰问团,他们带来了食物和大量的蔬菜。战士们饿急了,抓住颗白菜就能生嚼下去,菜帮子都觉得香甜可口。一个老太太摸着老旦满是血口的双手,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一遍又一遍地说“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夜里总听到有战士在哭泣或者哀嚎,不过他这些天已经睡得着了,只是一闭眼就梦到黄河上的那一幕,醒来总是大汗淋漓。老旦也回忆着那位脸上长满麻子的团长的话,默默地摩挲着他给的那把日本军刀,心里有时会浮起一股豪壮来,寻思着等有机会一定用这把刀剁几个鬼子。

过了几天,部队接到命令,整个37军向湖北战区进发,入驻武汉外围防御阵地。部队在疑惑之中上了路。难道这黄河不守了?406团大多是河南的弟兄,黄河如果不守打这仗还有个啥球意思?鬼子肯定杀过来。以老旦知道的情况,鬼子的机械化部队搭个桥不成问题,过了河山地虽多,可要害处都在平原,怎么守得住?守不住家里的人怎么办?落到鬼子手里会怎么样……他不敢往下想了。

部队在一片离乡背井的气氛中缓缓行进着。众人都沉默无语,萎靡不振。老旦心情复杂,不时回头望望,却只能望到看不到边的疲惫残兵,以及被他们踩得漫天飞散的黄土。

突然,一匹快马飞奔过来,马背上的士兵脸红脖粗,戴着钢盔嘶哑着大喊:

“黄河开口子了!黄河开口子了!”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几百人忽地把传令兵围了起来,他的马都寸步难行了。疯狂的士兵们大叫着,队伍乱成了一锅粥。

“花园口!新八师炸了花园口,黄河已经改道了!”

传令兵声嘶力竭地把这个消息喊出了口,仿佛夜半时分的一个炸雷。人们竟然都禁声了,全都傻了眼,紧接着,骤然泛起的哭嚎声鼎沸成了一片。谁不知道,花园口一炸开,黄河会把整个河南东部和山东北部变成汪洋黄汤。那些家在东部的战士们跪在地上哭爹喊娘痛不欲生,有人立刻就要招呼着大家跑向北面。长官的喝令不起任何作用,不少人拉开架势聚着群儿,嚎叫着要回去。

“砰!”一声清脆的枪响传来,骚乱的人群静了,枪响处,麻子团长举着一枝步枪骑在马上。

“弟兄们,听我说话!”大家被他威严的声音镇住了,眼巴巴地望着他,眼泪汪汪。团长语气凝重地慢慢说道:

“炸开花园口,我估计是部队上级长官下的命令——因为不炸不行啊!我们在平原上和鬼子作战吃尽了亏,这大家都知道。我们即使死守黄河,也只顶不了多少天,鬼子的飞机和重炮一猛攻,国军根本抵挡不住。这样,如果让鬼子占了郑州沿着铁路线南下,我们整个三个军都会陷入包围。如果再让鬼子占了武汉,整个华东战区十五个兵团也全部得完蛋,那样中国离彻底亡国也就不远了!”

“炸了花园口,我们很多人的家可能都得完蛋,可是日本人的装甲部队和先头部队也得完蛋,日军就发挥不出他们的优势,从而达不到迅速南下分割我们军队的目的。我们的大部队就可以退到豫西山地里去。弟兄们,为了国家和民族的生存,这是不得已的牺牲啊!我们的家人死在日本人手里也是死,死在黄河里也是死,横竖是一死,咱们要把这笔账记在日本鬼子头上!我们要把这笔血债从战场上赢回来!打仗最重要的就是要有兵,只要有我们在,我们早晚会打回来!磕完头,都跟我走!”

老旦清楚地看到,大串的眼泪从团长脸上滑落。团长从马上跳下来,跪在地上面向黄河的方向喊道:

“俺爹俺娘!儿子不孝,不能救你们,也不能替你们收尸,等将来打跑了日本鬼子,再来给爹娘堆坟,给爹娘烧纸了!”说罢,麻子团长放声大哭,声盖四野。

两千多名战士全都跪了下来,有的相互抱头痛哭,有的人面向北方磕着头,还有的放着枪。老旦终于也忍不住哇哇大哭起来,想到家里虽然不会被黄河水淹了,却不知自己能不能平安回家?要是命大能回家,却不知家还会在不?——鬼子这般攻势要继续下去,家乡难保不遭殃,眼下这进也不是,退也不行,究竟如何是好?

花园口大堤被炸开后,日军进攻部队果然被挡在了一望无际的黄泛区外面,大量的装甲和辎重都泡在了泥里。日军不得不放弃由北向南的攻击计划,国军暂时不用担心日军长驱直下了,各方面军安全撤退,一部分退入河南西部,一部分进入了武汉外围。

麻子团长带领部队向武汉撤退。

部队在一个深夜进入了武汉城防。老旦惊奇地发现,整个武汉已经变成了一座大兵营,到处是驻扎的部队,身穿不同的衣服,说着不同的口音。他更是第一次惊喜地看到了自己人的飞机编队沿着长江飞过,第一次看到了游弋在江面上的中国舰队。整个武汉彻夜灯火通明,几百万人在武汉外围构筑着工事。所有一切都表明,武汉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老旦从团长那里得知,国军一共有七个兵团,十八个集团军,九十七个军集中在鄱阳湖、大别山、幕阜山、长江两岸的山川湖泊和港汊等天然屏障之中,正在积极构筑工事。所有的人都明白,他们进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战场,武汉保卫战将是自徐州会战之后一场大规模的、具有决战意义的战役。

老旦所在连队被分配在长江南面的一座高地上,和另外五个连队固守这里,以阻击从长江逆流而上,可能在南岸登陆的日军。他们身后,是37军构筑的钢筋混凝土环形防御工事。令老旦十分欣慰的是,位于纵深阵地内的重炮团可以直接覆盖高地下面的登陆点,这六个连的火力配置空前密集,足以覆盖每一寸江边土地。长江里炸毁的货轮有三、四条,足以挡住敌人的军舰,鬼子想上岸只能用小船。江岸的工事异常宏伟,一米多厚的钢筋混凝土看上去坚固无比,巨大的炮口一排排地伸出掩体。整个战线上,军队和百姓们昼夜不停的工作着,武汉来的各色慰问团也不时过来给大家表演一些戏剧和舞蹈。别管是啥,老旦统统看不懂,只觉得台上的女子个个模样都俊俏,屁股也不小,惹得下面的东西帮帮乱跳。

这种从未有过的热烈团结的抗战气氛,让老旦渐渐淡忘了灾难的黄河带给他的伤痛。国军集中而强大的军事力量也让他有了一些信心。武汉外阵地据险而守,已经完成了连绵不断的永久性工事,弹药堆积如山,后备军力充足。最让他心里有底的,是天天都排着小队挑着扁担,举着大旗前来慰问的市民和学生们。士兵们从他们眼里看到了信任和希望。他真恨不得明天就看见鬼子上岸,狠狠地过把瘾,把鬼子打个屁滚尿流。上面三天两头的开会,下达很明确的作战指令。老旦竟逐渐有了些长官素质,开始关心下属的吃饭穿衣生辰籍贯,天天视察和了解二里地见方阵地上战士们的情绪。令他高兴的是,大家都开始把他尊称为“老连长”,省去了那个“旦”字。

七月下旬,不断传来前方的消息,外围兄弟部队和鬼子已经开战,阵地上每天能看到几十架自己人的飞机飞过来飞过去。战斗仿佛随时可以发生,却总是不来,大批的伤病从下游运回来,却没有什么确凿的信儿。战士们有点像被打足了气的皮球,撑着鼓鼓的斗志却无处发泄,难免心烦气躁。用来鼓舞士气的高音喇叭整天唱着雄壮的军歌,听得多了耳朵里也很不舒服,慰问团突然变得少了很多,也没人来唱戏了,最后香烟和擦屁股纸都有点不够了。可就在人们焦躁得有些丧气时,战斗就来了。

清晨。大战来临之际,北方战士第一次见到长江,十分享受这江面的宁静。在老旦看来,和自己村边的带子河相比,这长江是简直是太过震撼的壮美,带子河简直就只是小水沟了。清晨的江雾漫过前沿阵地,沉甸甸地附着在人身上。一些水鸟低低地掠过江面,翅尖在水面上划起一道道涟漪。东边的云彩渐渐被染成了橙红色,渐次越来越亮,变成金黄。天水相连的远方,红红的太阳足有脸盆大小,慢慢探出地平线,缓缓上升,越来越耀眼,终于放射出冲天的光芒。浓雾开始散去,蜿蜒而去的大江越来越清晰地呈现在眼前。

老旦和战友们深深地陶醉在这美丽的景色里,一边抽烟,一边悠闲地活动着僵木的四肢,你一言我一语地评论着。眼前的景色是如此美丽,真不敢相信这里竟是战场。

“俺家早晨的太阳比这个还要大,整个庄稼地都是红的……就是没有这么大的水汽!”

“你看走眼了吧?你家在山的西边,歇活的时候你看见的那是头晌忽的日头。”

“小六子没看走眼,准是和他的相好在山顶上窠臼了一宿,早上被大日头晒了两人的屁股。”

大家哄堂大笑,老旦笑得差点被烟头烫了嘴。

“别听他瞎掰,石筒子他们家住在窑洞里,专拣背阴的地方挖。早上不下地,晚上不回家,跑到他们村的寡妇那里鬼混。俺家那的太阳就是比这个大!”

“老连长哪,你说鬼子的旗子为啥子用太阳的样子,他们那里是不是天天都可以看见这样?”

不知日本在东西南北、在海上还是山上的老旦懵了,他着实被这个有点专业的问题给难住了。但是他脑子也转的挺快,想起曾在地里干活扭了腰时,女人给他买来的狗皮膏药和日本人的旗子颇有些神似,就撅着下巴地胡诌道:

“我估计日本鬼子腰杆都不好,大概是日的太多了,男人和婆娘每人腰里都贴着狗皮膏药,贴得多了有感情了,就打在旗子上作招牌。”

大家都被逗得前仰后翻。有两个伤还没好的兄弟按着伤口笑着,边笑边喊疼。大多数战士的见识并不比老旦多,于是这胡话居然还有人信。

“敢情了,小鬼子都那么矮。俺爹说了,你要是天天按着女人干,早早的就佝偻个腰杆子,你的娃个头也长不到哪去!贴膏药有个球用?”

伤兵兄弟的伤口到底还是被小六子一本正经续下来的笑料逗崩了,阵地上笑声鼎沸。战士们已经多日未曾这样开怀过。战士们一个接一个添油加醋的把故事传向阵地后沿,此起彼伏的笑声把清晨的阵地变得生气盎然。更有曾经缴获日军旗子的战士把膏药旗贴在另一个战友背后的。大家暂时都沉浸在这难得的欢乐之中。

“喂你们看,太阳那边飞过来好多鸟唉!”一个战士喊道。

老旦擦去笑出来的眼泪,揉揉眼睛向着太阳望去,只见十几只鸟聚在一块,高高低低的缓缓飞了过来,煞是好看。大家都纳闷这个季节的东边怎么会有鸟飞过来。有战士还诈唬着拉开架式准备打两只下来熬汤,但只片刻就有人喊了起来:

“是飞机,是他妈***鬼子飞机!快准备战斗啊!”

大家都吓出了一身冷汗。老旦仔细望去,隐隐约约的膏药旗已经可以辨认,一个整齐的编队――十二架飞机正在朝着阵地飞来,已经可以听见那恐怖的马达声。阵地上顿时在一片慌乱中炸开了锅,好在大多是有经验的老兵,虽然心慌但还是迅速地归入战斗位置,进入角色。前哨有人已拉响了空袭警报,后方的警报也立刻呼应。刺耳的手摇警报器发出的共鸣声刺激着每一个人的神经。刹那间,这清晨的大江美景顿失色彩,朝霞如血,整个外围阵地骤然陷入一片紧张的、死亡的气氛之中。

“通通通……”防空岸炮开火了,“帮帮帮……”阵地两边的高射机枪也开始呼啸,天空炸开了一团团黑色的烟雾,拖着尾火的机枪子弹织起一排排闪光的弹幕飞向越来越近的敌机。

有两架敌机被打中了,其中一架在天空里炸了个粉碎,火花四溅,另外一架旋转着,拖着黑烟栽进了江中。其它敌机则高速穿越了老旦他们的阵地,把炸弹扔到了后方的炮兵阵地周围。刚缩起脑袋的战士们正在咒骂,就看到又有二十多架敌机从低空飞来,水面上映出飞机白白的肚子和那滑稽的膏药旗。敌机往江里扔下一串串黑色的炸弹,江面上炸起高高低低的水花,那几艘沉在江里的军舰被炸碎了,江底的污泥也被掀翻上来。二十多架敌机将炸弹和机枪子弹倾泻在战士们头上,阵地上瞬间烟尘弥漫,碎片横飞。有的机枪阵地被掀飞了,有的碉堡也被炸掉了半个脑袋。战士们趴在战壕拐洞里躲了一会儿,等第一轮飞机过去又钻出来。老旦看到阵地两边的防空高射机枪已经被炸成了麻花,几个炮手被炸得身首异处,满地都是鲜血。突然,一股股浓烟从水里漫卷上来,老旦估计是日军引爆了江面上封锁的水雷,远处,日军的军舰已经正开过来了。

很快,日舰上的重炮也朝着这边开了火,密密麻麻的炮筒子上发出一阵爆竹一样的闪光。阵地上随即响起一串串爆炸,一时火光冲天。仅有的几颗树都被炸的枝干乱飞,再燃起熊熊大火。炮弹掀起的气旋让战士们感到呼吸困难,灼热的混杂着炸药和钢铁气息的风刀割一样擦过他们的脸庞。战士们被打得只顾趴在战壕里不敢露头,老旦和弟兄们也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么猛烈的炮火,真后悔战壕没有挖得再深一点,痛苦的战士们好像只有挨打的份儿。

江岸两边的永久性炮台备有很多大口径的岸炮,正在拼命地向敌人开火,一轮齐射的威力巨大,敌舰队一艘军舰被炸成了火球。日军飞机立刻疯狂扑向了那座炮台,机枪手们拼命保护它们,还是有很多被敌机炸中,集中轰击的威力很快就削弱了。日舰又集中大口径炮猛轰几座炮台,炮台的炮声终于稀疏了下去。阵地后面,几个机枪手扫射着天上的飞机,可敌人的飞机太快了,投弹也极准,他们被两驾俯冲的飞机打得支离破碎,然后在一颗炸弹的火光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正在恐怖中挣扎的战士们听到后方传来一阵欢呼声。老旦斗胆伸出脖子望去,二十多架涂着青天白日旗的国军飞机喷射着子弹正在追逐着胖墩墩的日军轰炸机,场面一下子热闹了不少,大小飞机交织缠绕着,不一会儿,国军的小飞机就打下来一架敌机。日军的护航战斗机不再扫射国军阵地,转而和国军的战斗机纠缠在一起。

长江上游飞速驶来一些国军战舰和个头不大的鱼雷艇,高速扑向越来越近的日军战舰。国军战舰开始用侧面的重炮轰击日舰,有些冲向日舰的鱼雷艇,立刻被对方的炮火击中,打了一个旋就消失在江面上。剩下的鱼雷艇仍然高速向前驶去,两架日机见状,从后面俯冲扑向这几艘艇,根本不管后面咬着尾巴的国军飞机。两艘鱼雷艇被炸中,爆炸的鱼雷把船炸的一塌糊涂。老旦隐约看到船上的人飞向了十几米的空中,鲜血淋漓地坠落在江水里。而攻击的日机马上就被国军飞机打烂了屁股,拉着火焰一头栽进了江里。最后一艘鱼雷艇运气很好,居然冲过了日军炮舰射来的弹幕,在战士们的欢呼声中吐出了两根黑长黑长的鱼雷,拖着水花扑向了正在转身的日舰。只见两道巨大的火光猛地升起来了,红光过后,一艘庞大的日舰侧面被炸开,半边军舰被炸得铁皮卷起,人炮乱飞。剧烈的爆炸把军舰身上的大炮翻卷着掀上了天,一个大浪头灌到空洞的船身里,迅速把这艘战舰拽向了水底。军舰的屁股指向天空,翘起高高的轮舵和螺旋桨,就那么直愣愣的支在黑烟缭绕的水面,估计是翻了个的军舰已经触到了江底。

战士们高声欢呼着,但是很快他们又被其他日舰射来的炮火压回战壕里。两艘国军的军舰却被日机炸中,有一艘正在下沉,很多人正在游向岸边。几架扑向日舰的飞机被日舰的高炮打落了,日军的军舰明显占了上风,一边开炮一边缓缓驶向防御阵地前沿的江边,后面已经开过来一排排长方形的登陆艇。天上陡然又多了二十几架日机,国军的岸炮竟然只在半个钟头里就被打掉了一半。由于射程太远,后方阵地打出的炮弹大多落在江里。天上的国军飞机也所剩不多,正在以一敌三的劣势和日机拼杀。

阵地上响起了哨子声,这是要求所有人必须进入阵地的命令。六艘日舰的炮火一字排开轮番倾泻着炮弹,阵地陡成炼狱!尽管如此,战士们还是冒死进入了射击阵地,开始调整射击诸元,准备开火。老旦一边指挥大家进入阵地,一边透过望远镜观看敌情。日军的登陆艇已经绕过各种障碍,接近了平坦的江岸,登陆艇上的机枪口径也不小,把前沿后撤的一个工兵排瞬间干掉了。鬼子们正下饺子般的跳进水里,挑着太阳旗开始上岸。敌机分次俯冲扫射着前沿阵地,没有了国军飞机的阻碍,他们的射击准确的惊人,几乎每一轮俯冲都不会落空。老旦还从来没有打过这样的阵地防御战,天上飞机吵闹的人根本没心思瞄准,一轮扫射下来,身边就倒下几个弟兄。不少机枪手架起机枪来打飞机,被上级严令喝止了,有限的弹药要留给上岸的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