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军总算不冲锋了!
夜深了,老旦坐在壕里,钻在棉大衣里用水杯子焐着冰冷的手。天气实在太冷,一口痰吐出去,会立刻硬梆梆地贴在壕边。老旦缩着脖子打着颤,身上冻得发麻,而动一动还更冷,只好两眼直勾勾地望着月亮,盼着白天早点到来。
今晚的月亮格外明亮。下午的大风吹得嚣张,这天空如今没有一点云晕,肃杀的战场被照得雪亮。他甚至可以看见共军那边上下翻飞的小铁锨反射的光芒。被围的这些天,共军从来没有放弃对这边的打击,有时只为了抢一个屁大点儿的村子都锲而不舍地轮番进攻。他们虽然死伤惨重,却实现了一步步把国军进行防线挤压这个明显的作战意图,一直让国军收缩到双堆集这块巴掌大的区域。现在不管白天还是黑夜,他们或多或少都要冲锋一下了,总之不让你安生,睡觉也要支起一只耳朵。他们一路吐着白汽就冲过来,飞奔的布鞋把冻土踩的“咯吱咯吱”乱响,把本来已经冻得神经衰弱的弟兄们刺激得浑身发麻。这仗基本还是可以打个平手,因为国军这边毕竟也是硬梆梆的主力老兵,意志顽强火力凶猛,只是共军死的人越来越多,而国军占的地却越来越少了。
昨天,西边攻来的共军很像是一支新增援的生力军,打仗太不要命。背着炸药往碉堡上撞的人一个接一个,那劲头好像是和女人闹架,憋了十多天没上炕的饿汉。饶是老旦的这帮弟兄见多识广,也被打得撒开腿脚跑路。原本碉堡里的弟兄自以为待的是最安全的地儿,可以一只**枪,一只手把烟。共军的这种打法让这些坚不可摧的临时工事简直成了活棺材。而一到晚上,共军就脱光膀子拼命挖战壕,汗流浃背吆喝震天,丝毫不把已经近在咫尺的国军放在眼里。按照常理,共军不会在这么亮的夜晚进攻,也不担心国军会反攻,因此一心一意地在那里挖沟。在老旦看来,共军挖沟的劲头是如此之足,飞机炸大炮轰也遏制不住,他们把个平原挖的像个蜘蛛网。没准有一天醒来,共军就近得可以给你递烟抽。而国军显然已经没有突围的能力,几次反攻尝试都鸡飞蛋打,只能等着援军。南边天天炮声隆隆火光冲天,可就是不见一个友军能过来。真***见鬼!共军居然还有那么多的部队打援?也竟能把当年守武汉的铁汉将军――李延年的主力部队挡在这短短的二十公里之内!
一阵臭气搅乱了老旦的思绪,上风头的一个战士正蹲在那里拉屎,熏得他忙点上一支烟,背过脸去喘气。那冻得哆嗦的小兵因为缺乏蔬菜和饮水,在那边骑马蹲裆快半个时辰仍没有什么下文。出去找地儿是不行的。就在前天,左边那道壕的一个弟兄半夜内急,爬到外边刚脱下裤子,共军的狙击手就敲掉了他的半个脑袋,现在尸体还泡在屎里——两边的距离太近了。
“嘿!国民党!反动派!灰个疱们!听得见俄吗?”一个破锣嗓子突然从共军那边喊过来,在寂静的夜空里,他的不知哪里的地方口音异常清晰,惊的老旦一个激灵,好多战士也竖起耳朵听着。
“别困觉啊,你们要是敢睡觉俄们就过来!过来往你们裤裆里鸡.巴上放个手榴弹。”他一边喊,还有一帮人在哄笑。
“喊你妈了个逼呀?有种你过来!俄专打你裤裆里的鸡.巴货!”这边有战士回应了!居然也是个山那边的,口音差不多。
“俄白天又不是没过来,你个疱在哪哩?明天别让俄撞见你,看在老乡份上俄留你个全尸!”这位共军战士嘴还挺厉害,听他这话白天冲锋的时候有他。
“就你个灰个疱?过来个球?就你妈知道挖沟!有种你把你个猪头给俄探出来!让俄看看你长个球相?”这边的战士有点急了。
“老乡你个疱哪里的?”共军战士的语气变得缓了。
“你管球爷哪里的呢?反正离你个灰个疱肯定不远!”这边的战士还有点不屑。
“过俄们这边来吧!这边俄们老乡多,好多就是你们那边过来的。俄们家那边已经解放了,给国民党扛枪,你还图个球啊?你们的一个师都到俄们这边来了,你个愣球还不知道哩!”共军战士非常得意地说。
这真让老旦心惊肉跳。一一〇师莫非整个投降了共军?日你妈的,还要害得后面两个师的弟兄送命。黄司令也真你妈愣球,怎么派了这么个师打头阵?但是杨北万娃子该高兴了,他的几个兄弟肯定没死,难怪整一个满员的一一〇师连个鬼影都不见,原来都换成了共军的服装,莫非打援的部队就是他们?这是***咋回事?!
“妹妹你莫挂记俄耶
哥哥俄在天边
天边俄心念着你呀
亲亲你的脸蛋
妹妹你莫要泪流呦
哥哥俄会回来
等回来俄迎了你呀
夜夜在炕上游
……”
共军战士突然唱了起来,土味十足的嗓子沙哑低沉,却横盖四野无处不闻。国军战士也不再说话,两边的战士们都静静地听着这个人的歌声,死一般寂静的战场因为有这歌声而有了一丝生气,尽管这把声子有些难听。
老旦站起身来,深一脚浅一脚地巡视壕里的弟兄们。他看到战士们缩成团围抱在一起,相互用在体温取暖。很多人脸上和手脚都冻出了千奇百怪的疮,他们大多睁着眼睛,望望自己,微微点一下头算是招呼。杨北万裹着毯子抱着夏千副连长,正在帮他取暖。昨天共军进攻的时候,副连长夏千被手榴弹片伤了肺部,一只眼也被削没了,一咳嗽就吐血。两个医务官都已经被打死,战士们胡乱帮他止了血就再没法子了。那弹片还在夏千身体里面。本来那颗手榴弹应该要杨北万的命,小兵娃子看到手榴弹掉在裤裆里冒起了青烟,已经吓得屎尿迸流了。夏千奔过来把它在爆炸之前扔出战壕,刚扔出去它就在半空爆炸了,夏千当时就不省人事。
老旦凑近来看,杨北万已熟睡过去。夏千靠在壕边上,嘴微微张着,双手交叉在袖管里,仰头望着天空。他的一只眼瞪的溜圆,脸上挂着两行泪,已经冻成了冰,一行是泪,一行是血。老旦摸了下他的额头,知道他已经死去多时。一阵酸楚涌上心尖,他难过地背过脸去。良久,他伸手去合上夏千的那只圆睁的眼睛,却怎么也合不上,泪水已经把它冻成冰块了。
老旦摇醒还在昏睡的杨北万,指了指已经死去的副连长。这个孩子立刻大哭起来,死命摇着他的救命恩人,抱着他的脑袋大声喊着。战士们都知道勇猛的副连长已经死去,纷纷起身围了过来。杨北万的哭喊声和共军战士的歌声混在一起,让这边的战士们心如刀绞。老旦不忍心再看下去,对着旁边的几个战士示意,早已看在眼里的战士们轻轻地过来,拉开哭得死去活来的杨北万,两个战士抱起夏千的尸体向存尸处走去。死去的人,不管是战士还是军官,老兵还是新兵,都被剥光衣服赤条条的堆在一起,刀子一样的寒风将他们很快就冻成了冰棍子!可有啥法子呢,毕竟还有很多活人都没有棉衣啊!
回到原位一坐下,老旦就咧开嘴哇哇地哭了。一哭就不可收拾,阵阵哽咽夹着寒风,让他涕泪横流,双肩乱颤。他把头藏在大衣衣领里,怕战士们看到。虽然早已经见惯了死亡,可是夏千这位亲密的战友,这位救过他命的东北汉子就这样死去,仍然让他痛不欲生。夏千是在反攻的时候认识的战友。日军投降之前,夏千所在的队伍被打垮,此后就一直在敌后打游击。两百多人大多是各个部队被打散的游勇,不少原来还是土匪。他们拿着正规军的武器,穿的却像叫化子。收编的时候,他们衣衫褴褛臭不可闻,一列队就露出一串屁股蛋子。在敌后,他们专找落单的鬼子小队收拾,或是趁着鬼子睡觉扔几个手榴弹。鬼子地方驻军对他们头痛无比却无可奈何,只好把气撒在百姓身上,屠了好几个他们曾经驻扎的村子。夏千得知恨不得牙都咬碎了,遂带着大家趁鬼子出城巡逻,冒险混进县城,将日军营地随军中心的三百多人不分男女老少,杀了个干干净净,都堆在一起烧了。一时整个县城人人自危不敢出门,生怕鬼子胡乱报复杀人。
老旦的连队差点栽在夏千这帮活土匪身上,夏千的哨兵根本没有见过国军啥球样,以为是鬼子的新部队。夏千让他们在路上埋好了偷来的鬼子地雷,绳子就要拉的时候,夏千才发现是自己人。老旦看到一个胡子拉碴、头发快一尺长的叫化子冲到队伍前面,突然给他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然后就抱着他哇哇大哭。他身后两百多个叫化子也从暗处拎着枪钻了出来,吓得连队的新兵手直哆嗦。
在一次管理鬼子投降部队的时候,老旦正威风凛凛的边走边看,时不时踢两脚坐在地上挨训的小鬼子。一个鬼子突然冲过来,猛地从后面抱住了他。老旦分明闻到了手榴弹冒出的青烟味道,吓得一身冷汗,可无论怎么都掰,他都挣不脱这个鬼子的双臂。正准备放弃的时候,夏千用他强壮的胳膊直接拧断了鬼子的头,然后把他身上的冒着烟的几颗手榴弹扔进了鬼子兵堆里,七八个鬼子当场人仰马翻,夏千走上前去,照没有炸死、正在哀嚎的鬼子每人头上补上一枪,补一枪骂一句,吓得其他鬼子心惊胆战,纷纷躲避。
那边的歌突然不唱了。随着共军一阵慌乱的喊叫,老旦听到了头顶上炮弹的呼啸声。国军的重炮又开始轰击共军的阵地,火力仍然很猛,老旦这边都能感觉到地在晃动,共军那边真不知道如何生受?刚才唱歌的那个兵说不定此时已经被炸得连个渣都不剩了。战士们已经厌倦于把头伸出战壕欣赏自己炮兵的杰作,而任由炮弹飕飕的飞过阵地,在不远处的天空炸成一道道烟花。
炮声过后,天也朦朦亮了。老旦抖落一身的尘土,支起身子向共军阵地望去。
将近一个小时的炮轰,将共军费了半宿工夫挖出来的战壕几乎夷为平地,铁锹和共军的尸体炸得到处都是。但出乎意料的是,借着燃烧的火光,老旦看到共军一边收拾着同伴的尸体,一边又开始挥动铁锹挖壕了。他们吹着哨子,挥着小红旗,行动整齐划一。这边偶尔有战士打个冷枪,共军也全然不加理会。被冻得坚实如铁的平原刚被一通猛烈的炮火犁过,反而变得好挖多了。几袋烟的工夫,共军士兵的脑瓜顶子就消失在他们新挖的战壕里,只看到一面面巨大的红旗招摇在阵地上,随着晨风微微摆动。
“你们就挖吧?把地鬼挖出来拉倒!”老旦愤愤地点上烟袋锅子,吧嗒两下打上了火。
突然间,后面传来一阵骚乱,躺在壕里的战士们纷纷爬起来,给快步而来的几个人让路。打头的是个上尉军官,獐头鼠目,瘦骨嶙峋,又矮又锉,长的像鸡棚里被捉的黄鼠狼。此人个子不大,却穿着一件几乎拖到地的军大衣,肩上的军章出溜到了胳膊上。他滑稽的墨镜下长着一张冷酷的歪嘴,因为天冷呼呼的喷着白汽。他的身后,几个膀大腰圆的宪兵押着两个人。他们被反剪捆绑得结实,佝偻着腰杆。老旦一眼认得是自己连队的人,一个是河南新兵周一讯,一个是四川老兵马贵。二人神色慌张,脸上有被打过的伤痕。
上尉蹩到老旦身前,摘下墨镜,用手揉了揉冻得发麻的脸颊,仰头问老旦。
“你是连长?”
“是!长官,俺是连长老旦。”老旦给他敬了一个礼,自己虽然是连长,却只有中尉军衔。上尉一听到他的名字就“噗哧”笑了,但是很快他意识到自己不太严肃,低头用一串咳嗽掩饰了过去。
“这两个是你的兵吧?”
“是俺连队的兵。”
“你看怎么办?他们化妆成民夫想混出去,大包小包的,被我们抓住了。原本该就地正法,但是现在这种情况越来越多,我认为有必要到前线来给诸位提个醒。”上尉语气阴险,像极了豫剧里面的白脸,老旦不明白这个阴阳怪气的上尉要干什么,只知道这两个兵死定了,看到马贵和周一讯都神色惨淡,心里不由得难受了。
“长官,怪俺管教不严,刚才炮打得太凶,也没有注意个啥。”
“今天跑两个,明天跑两个,你们这儿本来共军压力就大,这样怎么打仗?你们把躺在后面那几千个伤兵弟兄往哪放?阵地守不住,丢脑袋的是你不是我!你自己想清楚。”上尉像猫捉耗子一样捉弄着面前这个老实巴交的连长,他觉得老旦没有什么悍气,比较好对付。
“连长,是俺想家了,俺对不住你。俺拉着马贵哥走的,处分俺一个就行了。”周一讯哭得语无伦次。
“老哥,是我不懂事,我没管住自个,小讯子还是娃子,让我戴罪立功吧,死了我都没个意见,娃子他就别处分了!”老兵马贵倒是满不在乎。
“戴罪立功?你说得好轻巧!这阵地上都是你的弟兄,你跑了,想没想过他们?国军不需要你这种人立功!”上尉脸色陡变,恶狠狠地说。
“长官,看在现在缺人的份上,留下他们吧,俺好好的管教,让团部处分俺吧!他们两个打仗都有一手,处分了可惜了的,现在不是缺人么?没人这壕还真不好守。”老旦觉得这个上尉真的没有什么人情味。
“是啊,人都跑了你还怎么守?不行,说这些都没用了。上面如果看到还有这么多人当逃兵,我这颗脑袋往哪放?军法就是军法,我也没法子饶你们。”上尉终于摊牌了。
“去你妈个格老子,别跟我在这装蒜,你要把老子咋地?”马贵脾气火爆,终于不顾一切的发作了。
“装硬啊?你这号土匪我见得多了。好,我再让你装一次硬。把枪拿过来。”上尉猛地摘下眼镜,露出一双黄黄的三角眼。
“日你妈的,你给俺闭嘴!”老旦大声呵斥着马贵。
“长官,能不能看俺的面子,这次先记上?下次再有这事,俺亲手料理了他。”老旦有点沉不住气了。
“下次?如果还有下次,就不是你料理他了,而是团部料理你!闪开!”
上尉把两只冲锋枪挂在两人的脖子上,子弹已经被卸去了。两人也已经被松了绑,宪兵还给他们戴上了钢盔。二人莫名其妙地看着宪兵们给自己挂上这些装备。上尉站定了,掏出手枪,拉开枪栓指着他们说:
“上去,往共军那面走!你要是敢跑敢扔枪,这边有枪指着你,共军杀不杀你看你的造化了!你不是想过去么?这是不是个机会?”
原来是这样一个恶毒的办法!战士们勃然大怒,有人忽地一下抄起枪,骂骂咧咧的就要动粗。老旦虽然气愤,但尚能保持冷静,一摆手制止了弟兄们,上前一步挡住上尉的枪,咬着牙慢慢地说道:
“长官,俺和这帮弟兄们出生入死,守在这里,阵地一寸都没丢。弟兄们没有功劳也有,如今犯点子错误就要枪毙,就不怕寒了他们的心?日***!这后面也没有增援,没吃没喝没子弹,出去拉泡屎都会挨枪子,偶尔有些个想家熬不住的,你就不能看在这帮弟兄的情分上饶他们一回!?”
老旦越说越气愤,额头青筋爆起,涨红的脸使他的伤疤显得格外狰狞。
“俺知道每条沟里都有这事,不是啥稀奇事。你就少你娘的跟我掰扯军法,你要是诚心想宰他们,就先宰了俺再说!”
战士们听了他的话,再不含糊,纷纷拿枪指着这几个宪兵队的杂种,枪栓拉成了一片,只等连长一声令下。
上尉吃了一惊。这个笨了吧唧的汉子突然变得这么强硬,居然敢跟自己对着干?看着指向他们的枪口,上尉和几个宪兵腿肚子都有点软了。他们在部队内部平时鼻孔朝天,仗着军纪拿一般的部队开涮,其实连共军长什么样都不知道,更没有像样地动过刀枪。而面前这帮大兵都是死人堆里滚过来的,根本不把命太当回事,惹急了这帮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连长,别为俺们背黑锅,俺的命贱的像土坷拉,没个啥。弟兄们别这样啊,不划算,不划算啊!长官,俺们去就是了。”小兵周一讯看到双方剑拔弩张,禁不住哭着跪下了。
面对一圈黑洞洞的枪口,上尉死死盯着老旦,他觉得必须压住这帮兵的气焰,否则这差使看来办不成。他慢慢地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张纸,一抖打开,举到老旦面前。
“俺不认字,写的啥?”老旦看见文化字,脸马上红了,心也有点虚。
“你不认得字,也不认得团部的红章?这是团部下的给他们俩的处分通知!啊?你看清楚了,就地处决,立即执行!明白了么?”上尉“哗”地一声收起这张纸,歪着脸得意地对老旦说。
“你让我拿哪只眼瞧你呀?谁***没见过血?没杀过人?要不然你当着我的面枪毙他们?我们不缺枪,就缺子弹和炮弹。他们被共军打死了也是活该,还省得我们浪费子弹!没准儿共军还真会放他们一马呢。往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