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家

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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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阳城很有些脂粉味。挎着胳膊遛街的女人随处可见,城里仍然是一派祥和。战士们在这里受到了很好的接待,老旦一行决定在岳阳住一宿。晚饭后,大家被安顿在一个大堂庙休息。大家酒足饭饱都陆续睡去,老旦和王立疆意犹未尽,还在月下喝酒谈心。

“老旦,你和高团长交情不一般啊。”

“嗯,是他提拔的俺,俺当兵打仗虽才不到一年,要没他关照,早就死球的哩!”

“那天我们被鬼子围住的时候,他的军衔最高,我们都让他领兵,他也没有推辞。他领兵打仗确实有一套,往那里一站,还没说话,大家就服了。”

“高团长为啥寻短见?”

“不好说,你知道他为啥留下么?”

“听战士说了,说他是为了保护团里那几百个伤兵,唉对了?那些伤兵呢?”

“说起来难受啊,高团长带着这些伤兵转移时,和鬼子交了火,那些伤兵哪能打仗啊?一路跑得慢,就被鬼子在通城撵上了,团长考虑之后,命令他们向日军投降……”

“投降?这个……可不像他做的事哩!”

“他让这些伤兵投降,说或许可以保住条命,打下去全得死,他带着其他弟兄突围。可上面不同意,307团后来补充的几个连队都是学生军,上面说这些伤兵不少是军校生,很多人曾在部队参谋部门干事,他们要是被日军俘虏,一来党国面子下不来,二来有泄密的危险。嘿,上面的言外之意,就是让他们全部战死。”

“这个……高团长后来咋办的?”

“他抗命了,他和大伙开会说这些伤兵都还是二十出头,也没什么战斗经验,应该活下去,不能因为党国的面子就让他们白白送了命!而且缺医少药的,很多人已经撑不住了,到日军那边去或许还能得到治疗。当时我们自己内部也有矛盾,我同意高团长的意见,可有的军官坚持要执行命令。最后高团长火了,说愿受军法制裁也不能让伤兵们送命!”

“后来那?”

“也不知是哪个王八蛋向上面汇报了,半夜从长沙来了咱们的飞机,没炸鬼子,一串炸弹全扔在伤兵头上!唉……伤兵们都住在一处,几乎全完了……摆明了就是上面的命令,宁可消灭他们,也不能让他们被日军俘虏,真是惨那!几百个年轻兄弟,大半儿都烧成炭了。救出来几十个,高团长那天差点疯了,谁和他说话他就拿枪指谁。后来本还有机会突围出来,可他就是不走,非要和这几十个伤兵共存亡!命令我带领大家突围。他那个样子你没瞧见,别人的话根本听不进去,更没人敢去拉他走,他的几个卫兵也死活不走,我瞧着他……那阵子是有点不太对劲了!这种情况下,我们这帮兄弟也没法子独自逃生了,高团长重情义,我们怎么忍心弃他而去?我们带着伤兵突围了几次,又被鬼子堵回来了。这些学生伤兵见连累了大家,一个晚上,他们几十个人集体自杀了……”

“啊?老天爷呦……”

“就是前天晚上,高团长也……”

“他跟你说过啥没有?他自杀之前说过啥话没有?”老旦忙问。

“没说过啥!他整天自己呆在屋里,说全团的人都死光了,最后几个好弟兄也死了,家也没了,父母也没了,再没什么希望了……可能是心里难受吧,他是心里堵上了。”

王立疆喝得满脸通红,泪光涟涟。

“高团长……俺想不明白啊……喝酒吧!老王,他没了……咱们以后就是兄弟啦!”

老旦拿起酒瓶又给王立疆满上,两人一碰,仰脖就干了。王立疆抹了一把嘴,抬头问道:

“对了老旦,一次喝酒,我听到过高团长说想回家。”

“是么,他咋说的?”

“弟兄里有个从河南跑过来的,和他聊了半宿,我路过的时候,听到他说‘真想回家……’”后面的就没有听见了。”

“那……那个河南弟兄哩?”

“早晨牺牲了!”

“啊……”

老旦陷入了沉思,团长是想家了么?他的家已经在黄河改道时候被冲得无影无踪了,是这个勾动了他离去的念头么?

“王营长你当兵多少年哩?”

“三年了,一直在武汉。”

“呦呵,那你是老大哥了,俺才半年哩。”

“那不对,你打的仗比我多多了,武汉这一仗是我第一次放枪打人。”

“怕不?”

老旦眯着眼问他。王立疆左右看看没人,把嘴巴凑到老旦的耳朵边上小声地说道:

“第一次尿了裤子!”

“不瞒你说,俺第一次打枪也尿了!”老旦笑道。

“啊?哈哈哈哈……”

两个人都开怀大笑起来。可是老旦笑着笑着,又想起了有关麻子团长的一幕幕,鼻子突然一酸,一边还在大笑,一边眼泪就刷刷地下来了。他用手掩住脸庞,可是走珠似的泪水仍然哗啦啦地从指缝里喷泻而出,终于老旦用一声长嚎代替了大笑,一头顶在桌面上大恸起来,把个王立疆吓了一跳。

“老旦兄弟,你这是咋说的?啊呀?咋了笑着笑着就嚎起来了?好兄弟,都怪我,啊?别哭了,我自罚三杯行不,你瞧着了……”

王立疆说罢,拿起酒壶一杯一杯斟满,一口气,三杯烈酒就下了肚,最后一杯酒放在桌面上的时候,老旦看到王立疆也已经是泪如雨下。他双目紧闭,咧着干裂的嘴,眼泪流进了嘴里却哭不出声来,老旦一把握住王立疆冰凉颤抖的手,王立疆终于也放声大哭:

“老哥啊……我的弟兄们哪!都死啦……上个月大家还这样喝酒,今天……就剩下这十几个人啊……我连个尸首也没法子替他们埋……我……我想起来……有时候真***恨自个……咋就活下我这么个人那?咱就没和他们一道走啊……老旦啊……我三年来的好弟兄们啊……我心里也苦啊……”

二人酒到酣处,酣到痛处,头顶着头齐声痛哭,几个战士被外边这撕裂一般的哭声吵醒,出来看到哭得像泪人一样的两位长官,也不由得伤心落泪。

院子里月光如水,微风拂地,弥漫着酒香和痛苦的气息。几盏破灯笼在房粱上摇来摆去,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动。战士们落满了泥土的武器堆在墙角的棚子里,有的还粘着殷红的血迹。门口的两个哨兵像桩子一样立在那里,刺刀上泛起雪亮的光,映着他们同样泪光盈盈的双眼。一个敲梆子的老汉一边咳嗽,一边敲着梆子踱步而来。

“小心灯火,家家好睡喽……小心灯火……家家好睡喽……”

老旦哭了一阵,情绪稳定了下来。他拿起酒壶,发现里面的酒都被王立疆喝光了。王立疆哭嚎了一阵倒头便睡,老旦让几个战士把他扶进去,自己穿上军大衣,揣上酒壶走了出来。抬眼看看街道两旁若明若暗的灯火,他抬脚就奔着光亮走了过去。这小县城里都是高低长短不一的青石板铺路,房子大多低矮,都伸出一个微微卷起的檐。街旁的门板上贴着各色图案,俱都是老旦不大认识的神鬼。在漆黑的小巷里走了好一阵,老旦看到远处一盏红色的灯光若明若暗,一把黄色的雨伞斜挂在房檐上。心下大喜,紧走两步就到了跟前。

门口的台阶上站着一个女子,身材修长,皮肤白嫩,穿着一身黄色粗布旗袍,左手擎着一块红色丝绸方巾,长的模样算是喜人。老旦见她冲着自己笑,就掏出酒壶问道:“妹子,有酒卖么?”

“呦!兵爷,您可找着地方了,我们这里什么好酒都有,妹子我陪你喝几杯……”

老旦还没有回过神来,房里又出来一个同样艳丽的女子,穿着一身红旗袍。两人一人抓着老旦的一只胳膊,连哄带拽地就把老旦拉进了房里。一个女子推着老旦的屁股让他上了楼。那楼梯分外窄小,老旦的皮鞋踩在上面咚咚作响,房子里一股脂粉香气熏得他直欲晕倒。他看到墙上挂着一副没穿衣服的女人图,两支大红蜡烛跳闪着暧昧的火焰,再看看这两个浓妆艳抹的女子,老旦一下子清醒过来。

“莫不是窑子?”

正转身要走,一双小手已经按在他肩上。另外一双手拉着自己的胳膊,就到了椅子上坐定了。穿红旗袍的女子一边抚摸着老旦的粗手一边说道:

“兵爷,辛苦了一大天了,我们妹子两个陪你喝喝酒,解解乏,啊?阿香,赶紧把好酒给兵爷端上来呀!要热的!”

老旦被女人温暖的小手和浓浓的粉香挑逗的心头乱跳六神无主,长这么大,他还是第一次见识这种地方,以前只是听袁白先生说过,说这种地方乃是销魂之地,是无数读书人向往的去处,男人进去便会躺倒。再看这眼前这红旗袍女子,长的太过喜人,她的面皮像刚出锅的饺子皮般细嫩晶莹,眉眼儿都像是画中人物,朱唇未启兰香已现。见黄衣女子已经端出了两个酒壶,老旦忙站起身来,一边挣脱女子的手一边说道:

“妹子,俺就是想买点酒喝,第一次来这地界儿,不知道俩妹子的意思……俺对不住了,这酒卖给俺,俺给钱给你们,成不?”

“呦?兵爷不是瞧不上我们姐妹俩吧?在这两条街里我们俩可是有牌有面儿的。兵爷自个喝闷酒有啥子意思?你们前面带兵打仗,我们姐妹俩陪你喝杯酒解解乏,就这么不给面子?”

“是啊兵爷,这兵荒马乱的,难得你有雅兴到我们姐妹俩这儿来,既来了,喝杯酒再走,也不误你的大事啊。”

说罢,黄旗袍女子竟然把两条白嫩的胳膊围在了老旦的脖子上,美丽的脸庞也凑到了离自己不到一根烟的地方。女子温热的体温袭来,让老旦感到一股热血像冲锋一样直奔下面就去了。还没等自己说话,红衣女子又斟满了一小杯酒端到了眼前,她的小手只用两个如葱的玉指捏住杯身,令外三个手指翘成了花,一对柳眼光彩神飞,小方巾半遮住红嘟嘟的嘴儿。老旦哪里见过这等世面,只觉得头脑一阵嗡嗡作响,下面硬梆梆的开始支起帐篷,不由自主地已经把酒接了过来。闻到酒香,这心反而定下了半分,老旦略一踌躇,一仰头就干了。

“啊呀,军爷可真好酒量,来呀阿香,再给爷敬上,酒菜那?后面那小厮赶紧的,别让军爷喝枯酒啊?”

这时,缠绕在脖子上的一条胳膊开始从大衣缝里钻进来抚摸自己的胸口,那温柔的感觉险些让老旦浑身酥软,碰巧一个酒嗝儿打上来,老旦按捺住上涌的热血,再不迟疑,一把将她的手抽将出来,起身正色说道:

“两位妹子,俺对不住了,俺只想讨碗酒喝,不想扰你们扫兴。酒是好酒,但是俺不想和两个妹子戏耍,俺原本是个种地的,家有老婆孩子,也没胆气消受这福分。妹子们如果不嫌弃,俺就喝酒付钱,陪你们聊吧聊吧,嫌弃俺俺可就走了,省得扫你们的兴……”

见老旦态度坚决,两位女子先是一怔,互相看了一眼,就慢慢地相挨着坐了下来,红旗袍女子又给老旦递上一杯,语气里已经没有了先前的轻佻。

“军爷,看不出您还是个顾家的,咳!我们怎么敢嫌弃您哪?您别嫌弃我们两个就成了,来,妹子们陪你喝酒,听你口音是中原来的?”

“俺是!俺家在河南,一路打仗过来,今个才到这边。”

“河南在哪呢?”黄衣女子问道。

“河南在东面,靠北边一点,离这里远了去了,你们俩呢?都是本地的?”

“也不是,我们俩个都是湖北的,也在村里,听说鬼子要打过来,去年就跑过来了?”

“咋过来的呢?家里男人呢?”

“阿香还小,我是她表姐,我男人在武汉那边打仗,硬被拽过去的,已经一年多没见过面了,也不知道他死活……”

“哦,这么说俺可能还跟你男人在一个战壕里挤过哩。那妹子你们过来没有找个亲戚朋友啥的?……俺瞎说了,做这个……不是个正道呢。”

“大哥你说笑了,这兵荒马乱的,谁家里容易哪?亲戚朋友家里能揭开锅的就不错了,见我们俩个上门吃挨饭,怕是躲还来不及哪。阿香的那个远房表哥见了她倒是收留,只是动不动半夜就往她房里钻,能为一口饭就便宜了那老王八蛋?让人心凉啊……”

红衣女人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阿香在旁边已是低下头去摆弄手绢,时而顾着给老旦斟酒,此外一言不发。

“那你们也真不容易哩,大好的年纪,再找个男人到后边去过日子不成么?”

“大哥你又不懂了,当时为了吃饱肚子,我们已经把身子卖给了这街上的鸨子。这房,这酒,这衣服,可都不是白来的。再说了,哪个男人愿意要我们这些撇腿儿女人呢?给你?大哥你敢要么?”

“这么……”

老旦看着红衣女子幽幽的眼睛,被她噎的说不出话来,只得接过阿香递过来的酒,叹一口气喝了。

“大哥,看你是个诚实人儿,家里老婆孩子好么?”

“不知道啊,一出门就快一年光景了,那地界儿没准儿已经被鬼子占了。俺可想他们了,可也不得回去,心里揪得难受哪。”

“孩子几个?多大了?”

“一个娃,是小子,大的该能和同村娃子成天闹了。你呢?有娃么?”

“有娃子还能干这个?本来想要的,男人被拉走了,才过了半年日子,临走连个种也没给我留下。”

“妹子,这岳阳离战场一匹马的远近,要是我们顶不住,鬼子打过来,你们怎么办哩?”

“大哥啊,我们这号婊子能咋办?去哪里不是还得干这个?鬼子来了又怎地?鬼子他不也是人?不也得想找女人弄,完事了不也得给几个钱?我们姐妹都想开了,哪也不去了!这跑来跑去的,躲开鬼子也没觉的有啥安生日子,我就不信鬼子来了会把这岳阳城几十万人都饿死。我们都是苦命!吃点皮肉青春饭,没人会太过难为我们。阿香再斟酒!”

和女子聊天的光景,不知不觉的,老旦又是一瓶酒下肚了,后房炒出来的两个菜都香辣可口,老旦吃喝了一个痛快,已是颇有醉意。这时,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声音,阿香赶紧迎了出去,只见一男一女二人上了楼。

“阿琪,这个月的份子钱该交了吧?拖了十几天了,怎么男人给你们的货都蹩到肚子里不放啊?”

上来的女人瘦的像枯柴,却插着一根老长的发髻,金光闪闪的一看就是贵重家伙。她蜡黄蜡黄的脸皮像是烟袋油子抹过一样。还离着一条大桌的远近,老旦就已经闻到了她嘴里喷出的酸臭。

“呦,玲姐啊,这么大晚的您还来啊?真对不住您,这些天生意不好,我们已经是日夜不闲了,可就是没几个人上楼,那些穷兵爷我们也不敢招呼啊。”

“啥不敢招呼,这不就坐着一个?敢情你们的身子比那黄花闺女还要金贵啊,挑三拣四的还作甚么婊子?”

“玲姐您就再等两天,等凑齐了我们姐妹俩给您送到房里去,这大老晚的,夜风吹着您了我可担待不起,还得仰着您过活哪!”

看来这红衣女子叫阿琪,老旦估计眼前这人就该是她们俩说的那个鸨子。那鸨子大咧咧地坐在老旦对面,斜着眼望了自己一眼,对阿琪继续说道:“呦,敢情你们已经酒过三巡了,怎的军爷还穿的这么严实?你们俩个当这里是开酒馆子哪,不紧着伺候,那两身骚崩崩的肉都干什么吃的?”

老旦越瞧这跋扈的老鸨越是生气,可又不好发作。婊子行里有自个的规矩,外人不便过问,这在村里就听袁白先生讲过,你要是稀罕这里面的女子,那是要用大价钱赎出来的。袁白先生说自己曾经占过花魁,只是没钱才作罢,老旦不知道花魁是什么头衔儿,却知道那肯定是美得不能再美的女子了。面前这两个女子看来只是这个圈子里的平庸之辈,自己一个千里迢迢路过的大头兵,如何管这闲事儿?

“阿琪,军爷看来没这雅兴和你们上床周旋,这是我姑舅家的兄弟,你们俩个好好伺候他吧,把你们俩个的身子活都给老娘放出来,让他好好舒坦舒坦,别让他回去说我招待不周。愣着干嘛,还不赶紧的,待会我们还有事忙那!”

老旦顿时火冒三丈,心想你这老逼咋了这么不是东西?人家欠你点份子钱,就拿你八杆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来讨便宜?还要两个人伺候?想着想着老旦已是站起身来,借着酒劲拿起酒瓶就要望那正要向阿香伸手的男人打去。阿琪见老旦气色不善,已是有所防备,忙一把抱住老旦的胳膊,一边把他往外推一边说道:

“大哥你别……大哥别这样……我们姐俩就是这贱命,不值得你动气。这没个什么,男人不都是一样?你消消火,这顿酒饭妹妹我送你了,就当你照顾我们姐妹的饭碗了……大哥……我求你了……”

阿琪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老旦被她推到了楼下。听见那老鸨还在骂着,老旦骂骂咧咧地又要往上冲。阿琪抱住他的胳膊说:

“大哥你要是可怜我们,等打完了仗,你的兄弟要是缺女人,叫他们娶了我们走,就算是你的大恩大德了,可现在兵荒马乱,你也顾不了我们。记着这条街,记着这条巷子,记着阿琪和阿香,大哥你走吧……你快走吧。”

老旦见阿琪哭得恨不得给自己跪下了,脸上的胭脂被泪水冲出了两道沟痕,心里觉得沉甸甸的,深深地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块大洋塞到阿琪的手上,死死地按住了说:

“妹子啊,你们保重了,真的有缘分,俺再带兄弟们来看你们!

说罢老旦扭头便走,再也不回头去看,只听到阿琪在后面喊道:

“大哥你可要活着回来啊……”

走到街口拐弯的时候,老旦忍不住回头看去,那盏风中摇摆的红灯笼已经被收了起来,巷子里隐隐约约传来男女的调笑声。这声音刺得自己心里一阵阵的疼,忙夹起脖子用衣服领子捂了。他深吸了一口夜空里的凉气,在黑暗里辩明方向,踩着泛着油光的青石板路去了。那个敲梆子的老人又走过街头,他已经远远地见到老旦被一个女人哭着推走,料想又是玩婊子不给钱的饥渴军汉,正想躲避,见老旦虽然脚步蹒跚摇摇晃晃,却军装在身像是个官,就走过来扶着他。老旦的一身酒气熏得老汉一个劲撇脸,他壮着胆子说道:“军爷?这后半夜了你可别乱跑啊,这里不比军营,你又喝了这么多的酒,这里好些个愣头青子半夜串巷子的,可不管你是百姓还是兵,一榔头就要了你的命去!你住在那儿?我送你回去,啊呦,你喝了多少酒啊……”

老旦刚才拧着的一股劲泄了下来,此时只觉得酒往上涌,脚底下像是上了船一样踩不着跟儿。几个酒嗝上来,白眼一翻,“哇”地一口就喷了出来,老汉躲闪不及也被溅了一身,心里连连叫苦,正待脚底抹油开溜,却被老旦一把攥住了衣袖。老旦瞪着血红的眼睛,佝偻着腰像是黑夜里逡巡的野狗,恶狠狠地问那老汉:

“老汉,这叫什么街?什么巷?说!”

老汉被这个醉汉大兵攥得生疼,见他失了理智,唯恐那钵盂一般大的一对拳头砸将上来,忙扶着他说道:“军爷可别拿老汉出气!这街叫黄花街剪子巷,你刚才出来的那家是八街六巷闻名的姐妹楼,大爷你可别拿我出气啊,小老汉我可受不起你一拳啊……”

“滚吧,你这老逼,日你妈的这里没个好人,早晚俺全把你们突突了……”

神智恍惚的老旦一把将老汉推了个跟头,灯笼也摔在一边。他自己喘着粗气,脚下一深一浅地往前走着。他突然觉得月光把这地面恍的有些刺眼,就低着头扶着墙往前硌蹭。刚走过一条街,撑在墙上的手突然摸了个空,一个前冲,脚绊在了一家的门阶上,把自己摔了个七昏八素,一时竟不能起来。老旦干脆不起来了,他翻过身来,望着巷子缝里高高的天空和闪闪的星星,觉得它们好像在转,且越转越快,一个声音回绕在耳边:

“大哥你要活着回来啊……大哥你要活着回来啊……”

“要活着回来啊……”

老旦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嘴里默默地念叨着这句话,天上的星光越来越暗,终于躲在了沉重的眼皮的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