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长啊!你咋这样哩?你咋就能这样撂下哩?咱们刀山火海都过来啦……你咋这个时候自个走的哩?俺的好团长唉……啊……这到底是咋的啦,俺的糊涂的团长大哥啊……”
老旦哭得用头死命地撞着麻子团长的胳膊,用手掐摸着他的胸膛和一脸的麻子,希望能再感受到他的心跳和体温,可拂过之处都冰冷僵硬。他在团长胸前看到了那一个不起眼的枪眼,正对心脏,黑色的血迹仍然粘手,呢子军服被枪口的火药烧焦了一圈,这是团长把手枪死死抵在胸口上的缘故。老旦痛苦得像是在三九天掉进了冰窟窿里。他跪在地上,把火烫的额头紧紧地贴在麻子团长的手上。他不理解团长为啥要这样做。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还好好的,那时武汉战况那么令人丧气,也没看出他有半点慌乱和消沉啊?即便后来他拒绝后撤的时候,也不至于想到就这样走啊?被围在这几栋房子里的还有好几百弟兄,他决不会因为弹尽粮绝而绝望地丢下大家,他不是这样的人!按照黄老倌子的话说,麻三比他还要刚硬,二十出头的时候就不把吃枪子儿当回事儿了,是硬梆梆一个八头牛也拉不回来的好汉,为啥就要自杀呢?
老旦脑袋里悲痛和困惑交织在一处,掰不清理还乱。刹那间他竟有种随团长而去的冲动,以摆脱这悲痛的折磨。他看见刘海群也扶在团长的脑袋边上仰天干嚎,伤心得像个没了爹娘的孩子。老旦已经无法用语言表达自己的感受,自打离开家,自己还从没有这次悲伤过。仿佛面前这个人毅然决然的一走,也将自己笃信执着的希望、浴血拼杀的勇气以及充斥血脉的力量,都一并带走了。前方的路突然变得更加凶险不测,充满迷雾和深渊。他此时突然明白了,躺在眼前的这个人,竟然是自己从军以来的精神寄托和主心骨,自己也一直走在他的视线之中。黄河边上那重重的一拳、那两记响亮的耳光,不知给了自己多少力量。当然,还有那把救过自己命的军刀!
外边枪炮声一阵紧似一阵,他和刘海群也无意离去。老旦从挎包里拿出那半把军刀,把它握到团长的手里,又抽出刀来,把半截刀锋上的灰尘小心地用袖子擦去,再插回去。老旦此时很痛恨自己为啥就没能早来一天,这样或许就能搞清楚团长自杀的原因,或许自己能够察觉他的意图,自己在最关键的时候以死相劝,他不就走不成了?你不是命令过医生不准让俺死么?你要死俺跟着你死,你还能下狠心?……
想到这些,老旦哭干的眼睛又开始哗哗地落泪。楼道里突然传来密集的脚步声,刘海群咬牙切齿地跳起身来,掏出手榴弹就要拉。门口涌进了几个不认识的国军战士,只看了看二人,就一个箭步上来下了刘海群的手榴弹。老旦正歪着头呲牙咧嘴的要骂人,脖子上像是被砸上了一镐头似的,眼前立时一片漆黑。恍惚之中,他感觉到自己被人背下楼去,穿过枪林弹雨,眼里尽是脏兮兮的绑腿影子,满地的子弹壳被它们踢得噼里啪啦的响。几声巨大爆炸声在头顶接连响起,老旦挣扎着抬眼望去,那栋漆黑的医院大楼应声缓缓坐塌下去,砸起的烟尘将周围的一切一下子都盖得严严实实。
“团长……”
老旦用尽全身力气地喊,却喊不出声来,眼前晃过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国军弟兄尸体,他们的眼睛还睁得大大的,泛着血红暗淡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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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早晨,老旦独自一人在田里刨地,准备种下一垄子香甜的红薯。白云在头顶上翻滚着掠向北方,清风掀起的黄土沫子偶尔落进嘴里,尝起来带点淡淡的甜腥。刨到地头的时候,他拉下裤子,惬意而享受的掏出那一根来,哗哗作响地绕着圈浇地,嘴里还念念有词:
“肥水不流外人田!”
放完水之后,他把手在褡裢上抹了抹,拿出女人给他准备的凉水和大烧饼,一屁股坐在田垄上啃了起来。他远远的望见自己那几间小土房像窝头一样窠臼在山阳之处,顶上活着泥的秸秆整齐地铺在上面遮风挡雨。门口挂着的那串金黄的玉米棒子是二子给的,为这个,二子他老婆还指桑骂槐地折腾了个把礼拜,直到翠儿把同样长短的一串辣子拎过去才笑逐颜开。房顶的烟囱里冒出青青的烟,估计婆娘刚刚烧完一锅开水,把麦子杆续上,准备蒸晚上吃的窝头了。老旦眯着眼笑着,哦?对了!门口那个铁环不知被谁家的兔娃子摘去,卖给收破烂的老汉去换糖吃了,要记着到大集上去找铁匠黑兄弟要个马掌回来,而且这次吊的可要高些啊。
“呃……呃呃……”
老旦光顾啃饼,一不小心噎住了。他拿起瓢,从桶里舀起水来来正欲喝个痛快,突然看见一只兔子从脚边大大咧咧地跑过,灰白的毛厚墩墩地拖着地。他腾地跳起来就去捉,心想你个***兔崽子,还敢在俺的地头上打洞?老旦撒开两腿追那兔子,兔子估计也是饿了,急得满地找洞。老旦跑着跑着突然觉得下面一阵凉意,低头一看裤子已经出溜到了脚脖子,这才发现方才撒完尿忘了系绳,此时裤子在脚上绊了蒜,正在狂奔的老旦收住了脚却收不住腰,大张着嘴一个马趴啃在地垄上,弄了个灰头土脸一嘴粪肥。起身一看,兔子已经不知去向,地垄上居然被自己的命根硬梆梆地戳出一个小坑来。老旦对自己不经意的杰作不由得自豪起来,左顾右盼的煞是得意,心想二子要在肯定会羞得把鸡鸡夹到屁股后面了,晚上可得让女人好好给俺洗一洗哩!地里的兔子溜了,那算个球哩?没有你俺就不吃肉了?晚上到被窝里捉俺女人那两只大兔子去!
“咩……咩……,啪!啪!”
是山坡那边的一个后生放的几只没毛的羊在叫。那小子小鞭子抽得山响,是村里的外地老陕大桂寡妇家的独苗,大号是费钢,小名是鳖怪。鳖怪跟随爹娘在八年前跋山涉水迁到了板子村,原因是那边老家曾发过瘟疫。村里的大仙莫名其妙地断定这鳖怪就是瘟疫的罪魁祸首,几百村民舞着刀枪棍棒非要把他用油炸了。鳖怪他爸大桂怒发冲冠,一锄头砸死了大仙,连夜带着婆娘和年方七岁的鳖怪,一路逃难,后被板子村的袁白先生收留,做了个掌灯干侄子。如今这鳖怪已经到了娶婆娘的年龄。挺壮实的十五岁的后生,却长了一个上板凳都不利索的矬个儿,个头还不及老旦的镐把子,腰带却赶上两个裤子长了,因此经常被村里的屁娃们取笑。然而后生却是条声闻数里的好汉,14岁的时候为了给他娘治病,一个人一盏灯,风雨夜独走乱坟岗,夜行三十里去请临村的妙手神医朱大白。不料想那朱大白正和一个表亲妹子在屋里调笑,被鳖怪的嗓门吓了个激灵,见他像从地里爬出来的小鬼,一百个不待见,就推说过村看病要先交钱。鳖怪说你先给俺娘治病,俺明儿个卖了羊就把钱给你。朱大白嚼着烟炮说来回六十里地,斜风瞎雨刮死牛,你个球拿啥算数哩?鳖怪二话不说掏出柴刀就剁下了左手小指,一声不吭地将血淋淋的指头递给朱大白。朱大白行医多年没见过这号硬汉,怔得头皮发胀,鳖怪见他发愣,拿起刀来又要剁一根,朱大白喊声小爷慌忙伸手拦住,当即拎上褡裢随鳖怪去了。村里人听说了鳖怪的故事,纷纷解囊相助,保住了他家的母羊,这山坡上放的就是那羊的子孙崽子们。
鳖怪虽矮,却长了个陕北金喇叭亮嗓,见山唱山见水唱水,见了黄土唱大风,羡煞老旦和一众同龄后生。但鳖怪就是见不得女人,一见女人就瘪了气,任你如何挑逗就是不开口。村里迎亲或是出丧都请后生去捧场,瘪怪从不要钱,给口馍吃给口汤喝就能张嘴开唱,唱完就悄悄躲到一边笑嘻嘻地去瞅新娘子的小脚。故他岁数虽小,而村望却已不在老旦之下。这时,他在那边又放开喉咙开唱了:
“你晓得
天下黄河几十几道湾……唉
几十几道湾……唉
几十几条船……呦
几十几条船……上
几十几根帆……唉
几十几个那个艄公号子
来把船儿扳……耶”
老旦支在镐把上,听着鳖怪那洪亮入云,九转回环的陕北歌谣,望着那慢慢坐下去的日头和家家户户升起的炊烟,不由得痴了……突然一个人从垄下面走上来,一身军装却戴着一个毡帽,脚下趟起黄黄的土。老旦揉一揉满是泥土的眼睛认真看去,那人一脸麻子,正望着自己笑哩!
“团长……”
老旦大叫着迎上去,但是眼前的幻境嗖地不见了,他猛地睁开眼,看到灰暗的天空黑云蜜布,不断地向后飘去,耳边的风声呼呼掠过,几枝锃亮的步枪支在身边,发出恐怖的黑光,几双眼睛默默地看着自己。
老旦坐起身来,发现自己正在来的那辆车上,车上都是熟人,车后一百多人正在满脸通红地跑着,带头的是那个王立疆营长,见他醒了过来,王立疆笑着冲他摆手。
“俺是咋的拉?”老旦问陈玉茗。
“王营长估计你不下来,派他的兵把你绑回来了,你是被打昏了。”
“海群那?”
“我在这开车那!”刘海群答道。
“哦,刚才真***想死在那里算球了,唉……”老旦做了一梦之后,情绪平静多了。
“老哥你可要想开点,弟兄们可都指着你那,要不是王营长拦着,陈玉茗和大薛就冲到楼上去找你了。
“弟兄们都好么?”
“都好,就是阿强在房子外边被楼上的人打了一枪,胳膊上打了个洞,已经没事了。”
“怎么就剩一百来号人哩?”
“其他人没跑出来,鬼子追来了不少人,现在还在后面撵那,王营长安排弟兄们在后面埋了地雷。”陈玉茗递给老旦一根点着的烟。
“到哪里了?”
“快到岳阳了!老哥,要下雨了!日你妈的,大早晨的,怎么下雨啊?这南方的气候真是没谱!”刘海群喊道。
几声炸雷从天空炸起,卷地风已经涌动了起来,老旦让海群停了车,下车把王营长拽了上来。
“王营长,俺谢谢你了。”
“咳!老兄你说啥那,没有你们,我现在已经和鬼子抱一块睡了。老兄你还要多包涵,怕你不下来,我让弟兄们把你们俩打晕背下来,当时鬼子已经发疯了,我们不走就都走不了。只可惜我们不能照顾高团长的尸骨了。”王营长真挚地说。
到这个时候老旦才认真地打量王立疆营长,此人极瘦,却自有一番风骨,从派人把自己打晕一事,真看不出这么个瘦人竟然做事那么硬朗。这时雨已经下来,跑在风雨中的战士们已经有点受不了了,纷纷坐在地上喘气,大薛扶着一个断腿的兵,朱铜头背着一个饿晕的兵,两人累得也都是上气不接下气。
后面突然传来几声爆炸,紧接着几驾国军的飞机掠过了头顶。王营长听闻站起身来往后看去,高兴地大声命令道:
“弟兄们,我们安全了,咱们的飞机炸了鬼子的追击部队。不要停下,岳阳离这里只有八十里地了,大家赶快走。”
战士们挣扎着站起来,又深一脚浅一脚地继续赶路,岳阳城外的国军工事已经遥遥在望了。国军部队已经在岳阳外围开始驻防,估计鬼子不敢这么快就冲过来。倏地,伴随一道道闪电炸雷,大雨瓢泼一般落下,他们身后一片黑压压的,已分不清天地。这或许是老天爷给刚才死去的弟兄们,包括麻子团长,在唱着丧曲儿吧?老旦心想。
望着身后那惨遭日本人**和荼毒的城市,老旦悲伤而茫然。这一走,离家又远了一步,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回家?家还在么?和家乡之间又相隔了多少座这样不可逾越的城市,它们纷纷成为日本人新的领地,成为鬼子继续进攻后方的根据地了。想起在城里看到的那一幕幕惨状,老旦禁不住又落泪了。阿强见他流泪,以为连长是挂念团长,忙站起来安慰道:“连长,团长走得也算痛快,没遭什么罪,你要放宽心些。回了长沙黄老倌子那里,咱们给他搭个灵位,等打完了仗,再到他家里去照看一下,也算咱们没白跟团长一场。”
“打完了仗?啥日子才能打完这仗啊?”
老旦感叹着擦去眼泪,恢复了些许平静。他宽慰地拍拍阿强的肩膀,这番生死经历又让他心里蒙上了一层阴霾。
“海群停一下,俺先下来,铜头!把受伤的几个兄弟带上来,阿强你和车一起走,先到岳阳等我们去。海群你开得稍快一点,到前面去联系一下部队,来接应大家。”
老旦说罢下了车,和大家混在一起,艰难地走路了,被营救的弟兄们见这位连长如此厚道,不由得心里都热乎乎的。朱铜头骄傲地对身边的兵说道:“看见了吧!这就是俺们连长。”
“是哩!难怪你们敢跟着他闯进来,不过我们连长也不比你们连长差!”
“我看不能比!你看看我们连长那一身伤疤,吓死你,知道斗方山机场不?俺们跟连长干的!”
朱铜头居然已经学会了用河南话吹牛。旁边的赵海涛听他满嘴跑叫驴,插进来一嘴说:“拉鸡.巴倒吧!我们打斗方山的时候,你不定在哪个医院瞅护士妹子洗澡那?斗方山在哪儿你知道么?给我闭上你的鸟嘴!”
朱铜头被海涛抢白地一脸不自在,恨不得拿螺丝拴上他的嘴,忙做势去帮大薛了。
鬼子总算没有继续穷追这帮国军士兵,战士们得以顺利进入了岳阳。让大家惊讶的是,城里百姓对此早有准备,几百人迎出来十几里地,将他们当作英雄一样欢迎,无论是城里老少还是外地驻军,都用赞赏和钦佩的眼光看着他们。几位县城里面的长衫老者,手捧热酒,眼含热泪,长篇大论地夸耀着这些破衣烂衫的士兵。老旦和王立疆自然成了座上宾,被簇拥着走上街头,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一些记者,拿出一些老旦从没见过的机器,哗啦啦轰隆隆地狂闪,把老旦吓得以为鬼子又扔下了什么新式炸弹,抱着头就蹲在了地上,慌忙中只见不同粗细的各色人腿,在自己的身边前拥后呼地相互乱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