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家

第三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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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把翠儿娶进门之前,老旦只瞧见了女人的小半张脸和一双硕大的脚。那半张年轻女人的脸,细细的麻子星罗棋布地点缀着,像是刚出蒸笼不久的馒头上趴上了一群小蝇子,吓了老旦一跳。倒是这女人黑亮的刘海儿下面那双如漆一般晶亮的小眼睛,让老旦觉得如此有神!女人脸颊宽厚,薄薄的嘴唇微微撅起,模样可爱。那女人正在看他,竟然在嘴角撇出一个微笑。老旦第一次被一个芳龄女子这样暧昧地看,不由得涨红了脸,想看又怕看,大嘴直咧得腮帮子都疼了起来。

是年老旦虚岁十八,已长成一条大汉。三叔却愈发显出病态,老旦渐渐成了三叔的依靠。

花子姑想让老旦去做刘二老爷家的倒插门儿女婿。三叔居然同意了。老旦急了,骂得气急败坏,竟说三叔你要是愿意你去插!三叔脱下一只板鞋就要像从前一样去抽他,手悬在半空却没敢下手,他陡然间看到老旦一身的肌肉紧绷绷地鼓起来了,一对铜铃眼似要喷出火来,目光中充满愤怒和鄙夷。三叔猛地意识到面前这个以前人人都能欺负的大侄,已经是个顶天立地的爷们了。

花子姑被老旦骂得也是一怔,但是很快就明白了,后生有骨头!原来这是一条不可多见好汉啊?表面上憨了吧唧,里头竟然是个青皮?!花子姑方圆几十里走家串户的见得多了,立时便有了主意,将腰身轻轻一弹蹭了过来,堆出一幅义正辞严的表情来,指着老旦大喝:

“后生子!你给老娘听清楚了!你小子不要犯混,倒插门也不是什么臊人的事。能插到一户殷实人家,算来还是上辈子修的福分哩!况且俺和你三叔也不过在商量,也没硬让你过去。到时人家让不让插还说不准呢,想倒插门的后生仔多了去了……你自个长成汉子啦啊?可以犯混开销你三叔啦?俺花子姑方圆几十里的名声你举着喇叭去打听打听,俺说成的好事儿有多少?人穷不能志短,可也不能犯混哪!俺们这还没商量个停当,咱个你个旦先尿出来了?俺也明着告诉你,俺想让你去插俺村大户刘二老爷家的三妮子,刚落了红蒂儿的大黄花闺女,别人想攀高枝还找不着云梯哩!你有种不插门,那你有没有种跟俺走一趟,到上帮子村她家里去提亲!?”

花子姑抑扬顿挫、劈头盖脸的一顿言词让老旦憋了个大红脸。自己头先发的一通脾气就只是放了个响屁,而对手花子姑的这通回击却象是打了个炸雷了,老旦登时败下阵来。他气馁地一猫腰蹲在地上,两手插在胳肢窝里,呼呼地喘着气。花子姑三言两语描述的这刚落了红蒂的大黄花闺女还着实让他有点心动了。自己起早贪黑吃苦受累,不就是想找这么一个女人养娃过日子么?可反过来想,倒插门这种事又让他无法法接受,他得照顾年迈的三叔。再说他也早有耳闻,板子村就有上犁头沟倒插门来的汉子,听说天天得半夜起来喂牲口,早晨还要去倒夜壶。

老旦这些年没爹没妈的日子过得很不易,性格喜怒无常,脾气上来经常和三叔几天都互不搭理,和村里其他小子干起架来还老是吃亏,好在他给村里的大人们留了个忠厚老实的名声。三叔想到此,松了口气又叹了口气,看着已成汉子的大侄子有时竟然觉得有些妒忌。

花子姑成了最后的赢家,见老旦被自己三言两语就斩于马下,一时笑得合不拢嘴,胸脯拍的哗哗乱颤:

“娃子,你大婶子俺最喜欢的就是你这号能屈能伸的汉子,你就在家里安安生生地等俺的信儿,俺亲自去给你到上帮子村说亲去,说不成就再不敢踏进这板子村的地界儿,说成了后生娃你就跟俺上门去提亲,让你三叔把心落到肚子里。俺说亲从不嫌贫爱富,爷们都是响当当的汉子,女子都是紧绷绷的黄花,个个小日子过得都甚是滋润。后生你既别寒碜自个,也别寒碜你三叔,回头的浪子都可以摘得花魁,更何况你这么好的乖憨娃子哩!你到时候就只管跟俺去领个大媳妇回来!”

老旦的初次上刘二老爷的门,便顺利过了关。刘二老爷全家人好评如潮,尤其是那叫翠儿的女子,一见老旦便掩饰不住的欢喜。再打听了这个男人家的村望,这家人心里更是有了底儿。翠儿是这家的三女子,前两个姐姐都远嫁去了山西。她爹当年续了两房都没有再种出什么果子来,于是这家就没了香火人。这翠儿长得不漂亮,在上帮子村又有个出了名儿的怪脾气,不听爹娘的话,挡回了不少提亲的媒婆,大户人家她也没瞧得上眼。她平素就喜欢摆弄些农家手艺,和村子里的愣后生们来往甚密,气得她爹娘恨不得赶紧为她定个女婿以正门风,只得把条件放宽泛了。消息一放出去,周边不少穷汉们都托人上门提亲,她还是没相中合适的人儿。直到见到老旦,只一面就相中了他,他的家人算是松了口气。

三叔为老旦的婚事愁得几乎白头,要取过人家中户人家的女子,场面上也不能太过寒酸。可是家里连床像样的被子都没有一套,更别说啥其他人家稀罕的东西了。三叔舔着老脸走家串户诉说苦衷,开始很不自然,看见别人鄙夷的眼神,话就有点说不出口。但是一想到更加发愁的大侄子老旦,这脸皮也就厚起来了。半个月下来,三叔不懈的努力终于感动了不少乡亲。于是张三家给来捆棉花,李四家给抱来只母鸡,王五家再给扯上几尺粗布,屋子里终于算是有了点新房的喜气。

当鳖怪高亢的喇叭吹起来,乡亲们左拥右护地将遮着盖头的新娘子拥进院子里的时候,老旦长出一口气,双手激动得不停地颤抖。他还看到坐在正中的三叔眼睛里那晶莹的泪花,以及二子那眼睛里羡慕的眼神。女人的红盖头被一阵风要吹起来,露出了下面那薄薄的翘得可爱的嘴,还有那红夹袄包裹着的那对硕大的胸脯。

女人翠儿虽来自殷实人家,可没有一点大户人的张狂脾气,这让老旦甚是喜爱,干活自然卖力。新婚之夜一宿下来,女人已经被强壮的老旦彻底折服。女人开始辛辛苦苦地打理这家人的生活,精打细算地过起了日子,还将开始瘫痪的三叔伺候起来。老旦满心满眼都是欢喜,每天干活更是不知疲倦。

在一个月朗星稀的春夜,月光从窗户里钻进来,照在二人交叠的身上。在男人发出一声狼一般恶狠狠地狞叫,瘫软在女人湿淋淋的身上之后,女人爱惜地抚着男人的背,柔声说道:

“你种下了个鸡鸡娃,咱们叫他有根儿成不?”

十个月后,重的像猪崽一般的有根儿呱呱落地,哭声响遍了板子村。老旦怜惜地玩弄着有根儿胖嘟嘟的小胳膊,把胡子拉碴的嘴拱上去亲了又亲。有根儿可不客气,一泡尿呲了老旦满头满脸,女人在一旁笑得咯咯地响。

没多久,三叔终于到了头,临终之前算是见到了有根儿,死得时候他死死抓住老旦的手,反反复复念叨着:“有家有娃,就中了,啥也别念了!”老旦给他按照亲爹的规矩发丧了,和他爹的坟头挨着,老旦和女人都披麻戴孝半个冬天。待大地回春的时候,有根儿也已经可以站起来了。

————

说来也怪,在枪炮声的间隙里,老旦这两天一入睡就能梦到板子村的女人和孩子,梦到斗方山的阿凤和黄家冲的玉兰妹子,而且每个梦之间界限分明,从翠儿被娶进门到孩子叽里咕噜地从女人肚子里出来,从阿凤给他换药到抱着玉兰在山里狂奔,每个场景都在他的梦中历历在目。可是每一个梦又很短暂,短到自己还没有和女人们温存一把,还没和孩子嘻笑一阵,另一个世界的枪炮声就把自己又拉回来了,让他回到充满硝烟和死尸味道的真实世界里。

这次醒来,天竟然可以看得到一片蓝色。一缕阳光刺进他通红的眼睛,让他疼的赶紧侧开头去。这片天空让他觉得既熟悉又陌生,家乡的天空在秋天的雨后也是这么蓝的。不同的是云彩会高一些,厚一些,阳光在这么早的清晨也似乎没有如此炙烈。老旦伸直僵硬的胳膊看了看表,原来只睡了一个时辰,咋的就梦见了那么多事呢?枪炮声又在阵地那边响起来了,照例是一阵猛烈的炮轰,照例是鬼子嘶哑的叫喊。

昨晚下了一点小雨,让早晨的阵地上多了一片水雾,战士们抱在怀里的枪泛着晶亮的光。老旦摸了一下周身,发现竟然湿透了,不禁咒骂起这深秋的湖南地区来——潮气也太厉害了。老旦拉出已经冻得像晒蔫萝卜似的命根开始放水,饶是尿意甚浓,可挤了半天竟也出不来,并且伴随着一阵火辣辣的疼痛。老旦想了想,估计是这些日子没有休息好,也没有喝多少水,更没有蔬菜吃,有点上火。看看旁边的顾天磊哗啦啦地痛快,竟有些嫉妒。

“连长!北边和南边的鬼子攻势弱下来了,还构筑了战壕防止弟兄们反攻,师参谋部让咱们注意东边鬼子的动向,有必要的话摸出去看看,鬼子可能有新的动静……”

顾天磊对老旦说道。

“有没有援军的消息?”

老旦一边邹着眉头收起毫不争气的鸡鸡,一边问道。

“师部说援军很快就到,第10军方军长的部队已经靠过来了。”

“太好了,别说一个军,就是先过来一个团,我们的防线也可以大大缓解一下压力,现在这个样子,天天是恶仗,弟兄们就怕是……”

老旦突然觉得自己说得多了点,不知怎么,他对面前这个顾天磊总好像有点生分,话说的再热乎可也总觉得有些隔心,不太敢把掏心窝子的话和他说,不像和当年的杨铁筠随时随地什么都可以说。顾天磊豪放的气质上掺杂一些黄埔的傲气,这让老旦有种说不出来的别扭,甚至让自己感觉到一种压力,于是说着说着老旦就觉得有些话需要咽回去了。

“不管援军来不来,我们一定可以把这里守住!师部是有命令的,后退一步也要被枪毙……”

老旦回头看了看眉头挤成一团,额头伤口开始溃烂的顾天磊,心里有点隔闹,心想你和我这是说啥哩?你难道以为俺要带着部队跑路?俺打了这么多年仗,从来没有私自撤退过,哪用得着你来教训?

“你上阵地去看看,带点干粮,鼓舞一下士气,伤重的弟兄们让他们下来休整,别硬撑着。鬼子歇了一天,很可能再来一次大的冲锋,要做好随时撤到第三道防线来的准备。这次别硬拼,硬拼光了,丢了阵地,你我一样得掉脑袋!”

“连长,我不同意你的看法,这次不硬拼,鬼子注定是挡不住的,虽然连队已经牺牲了一半,可战士们已经打退了鬼子十几次冲锋,士气正在最好的时候,不在这个时候拼,什么时候拼?第二道防线和第三条防线之间只有一百五十米,鬼子的炮火可以马上跟过来,如果一撤,说不定就会被鬼子冲垮,这个打法不对!”

“那你有啥好办法?俺敢说鬼子肯定准备了大量的炮火,准备覆盖前面的阵地。咱们的援军压过来了,鬼子必定会把看家的东西全搬出来进攻。可咱们呢?要炮没有,要手榴弹没有,要兵也没有,现在连吃喝都成了问题,弟兄们的子弹也快用光了。不做好打不了就撤的准备,莫不是让鬼子把弟兄们一股脑全包了饺子?撤回来至少还可以保住住最后兵力,鬼子不知深浅,必定不敢贸然往前拱,拖点时间等着弹药和援军,这有什么不对?”

“连长,我不想和你争,说句实在话……我的老连长,你真的觉得咱们还可以活着离开这里么?你说的都对,我们肯定是挡不住鬼子再来一次大的冲锋,可是其他三条防线上的弟兄们也和咱们一样,但是师部没有下令后撤,团部也没有下令后撤,咱们就是打光了,也不能后撤一步,我宁可战死,也不能背负先被鬼子拿下东门这个罪名!成为‘虎贲’第一个罪人。”

两人越说越拧,好像两条交错的车辙,怎么也捋不到一块儿去。他的确挑不出顾天磊的话有什么错。57师困守孤城,拼死一战是毋庸置疑的死命令,说简单点就是57师被鬼子全部歼灭,也是题中应有之意,步步退防或许就是一退即败。援军能不能到?天知道!鬼知道!可他知道鬼子不夺下常德必不会善罢甘休。顾天磊的话虽然不好听,可也对老旦有些震撼——这么个虚头巴脑的家伙,竟然都准备战死沙场了!这个念头又让他意识到:这几天不断想家的思绪让自己变得软弱了。顾天磊说得没错,常德已成绝地,日军把它围得像铁桶一般,鸟都别想飞出去。西面的援军更像是豫剧里幔布后吆喝的动静,只听见枪炮声,却不见人影,而今天竟然啥动静都没有了。

弹尽粮绝,为国捐躯!

这八个字闪电般从老旦的心头滑过,老旦被这它们唬得通体冰凉,腿都在打颤了。看着顾天磊那一张糜烂红肿的脸,自己终于惭愧起来。不就是这样么?不就是这么一个结果么?从黄河边上到这里,不早晚这么一个结果么?麻子团长去了,大薛和阿强去了,那么多兄弟都去了,自己有什么理由不去?老旦望着升起的太阳,那么喜人的太阳,终于要告别了,想着想着,他的眼角已经挂上泪花了。一架鬼子侦察机从太阳前飞过,让他混身一激灵。他拍打了几下衣服,伸手摘下自己的手枪,那是王立疆送给他的一把德国造驳壳枪。他熟练地检查了一下弹药,把它递给了顾天磊。

“俺想多了,差点乱了方寸,你带上俺的枪吧,上阵地去组织大家准备战斗,如果你顶不住,俺就带剩下的人上来,告诉大家,坚持战斗!不许后退!”

“连长放心,冲你这句话,顾天磊一定顶得住,除非他们从我和兄弟们身上踏过去!”

“兄弟保重!”

“你也保重!”

两人拥开双臂,紧紧的抱了一下,那拥抱是真实的,充满诀别的情谊。顾天磊带着警卫排二十多人,转眼就钻进了烟雾之中。

铜头的1排和海群的2排在阵地上坚守了两天,打退了鬼子七八次冲锋,鬼子的弹药补给越来越足,砸在阵地上的炮弹只见多不见少,而且准头仍然可怕。这多半天来,鬼子只是炮轰,却不冲锋。朱铜头的观察员一看到鬼子那边耀眼的白光闪起,就立刻扯直了干渴的喉咙大声叫道:

“打炮啦!钻窝呦!”

战士们立刻钻进狗洞一般的坑道听天由命,耳朵里忍受着无数个闷响。这次炮火只一瞬间就过去了,让众人莫名其妙。大家钻出来准备进入阵地,一边跑一边慌里慌张地四处看着。壕沟里有三个战士跑得慢了,被炸死在坑里,那个坑道已经变成了一堆血肉模糊的泥土,土里面半个军帽还在冒着青烟。此时的朱铜头已经没有手榴弹可扔,一只胳膊也被弹片打穿。他的1排加上自己还剩三个人,其他人甚至连尸首都被炸没了。刘海群那边情况更糟,本来战士们就死得差不多了,昨天晚上他们爬到阵地外边去埋了不少地雷,海群让四个战士躺在距离阵地前二十多米的坑里,趴在那里装死,等着鬼子冲锋的时候伺机从背后动手,可谁想到这几个疲惫不堪的士兵装着装着竟就睡着了。几人嘹亮的鼾声在清晨顺风飘到了鬼子那边。鬼子只用了几颗炮弹,四个人顿时被炸成了碎片。刘海群见状,心疼得简直绞出了血。

朱铜头已经厌倦了把肥大的身躯钻进窄小的洞里,鬼子炮击时,他就抓过那口端饭的大锅窝在弹坑里。这一次片刻就歇了的炮击让他也甚是意外,朱铜头把锅扔在一边,一边大喊着让人们出来,一边伸头向外望去。战壕外面硝烟弥漫,看不见什么物件,也听不见鬼子冲上来的嘶喊声,有些手足无措。这时,他突然看见一排黑乎乎的人影慢慢地向这边走过来了。朱铜头立刻大喊一声:“鬼子来啦,准备战斗,陈玉茗兄弟,海群兄弟,这次看咱们谁杀的多!弟兄们快上来啊……”

战壕里能够战斗的加在一起,大概只有二十多个人了,一听到朱铜头的喊叫,立刻嚎叫着从各自的洞里钻了出来。陈玉茗趁着刚才的炮击眯了一会儿,心里还在骂怎么这次炮击这么短,害的自己睡不好。刘海群则早就趴在机枪那里等着报仇了,眼睛红彤彤地死盯着准星,嘴里叼着半根从朱铜头嘴里抢来的香烟,还念念有词。

很快,战士们看清了上来的人,不由得睁大了嘴面面相觑。前面一排是十几个踉踉跄跄的国军战士,被反剪双手捆着,后面的鬼子用刺刀穿过他们的双臂,几乎是挑着往前走,再往后大概有五十多个鬼子跟着,还有的鬼子抬着机枪和小炮。

“日你妈的小鬼子,有种自己上来,陈玉茗,这***怎么办啊!”

朱铜头急出一身汗来,把步枪瞄了又瞄,就是不敢开枪。陈玉茗也一时间束手无策,眼见着他们就快到阵地前面了,陈玉茗突然认出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竟然是王立疆!

“是王团长!大家别开枪!”

陈玉茗大声命令着,然后拿起望远镜仔细看去。那副瘦弱却硬朗的身板,两道笔直刚毅的眉毛,正是31团团长王立疆。不知为何他被鬼子俘虏,身边的战士都是跟他的老兵。王立疆的两条胳膊上各透出一把刺刀,斜斜地挑向两边,疼痛迫使他不停地往前走着,脸上的血污被汗水冲得一片狼藉。鬼子矮小的身材躲在他们身后,慢慢地向前推进。陈玉茗知道,王立疆虽然是31团的团长,在如今这光景也必须开枪,否则鬼子一旦进入投弹距离,阵地就危险了。可王立疆是老旦的顶头上司兼生死之交,一阵乱枪把他和别的弟兄打死,这份绝情自己何堪承受?杀人如麻的陈玉茗不由得更加心乱如麻,急得直跺脚却想不出任何办法。

“弟兄们听好了!老子是31团团长王立疆,你们***都给我听清楚了!向鬼子开枪!别管我们!向我们开枪!你们要是心慈手软,阵地让鬼子夺了去,我作鬼也要枪毙你们!老旦,日你***!让你的兵开枪!这是命令!”

王立疆一边挣扎着一边大喊,其他被刺刀挑着的战士也纷纷大喊着。鬼子见状立刻在刺刀上使劲,众人立刻疼的发出一阵惨叫。

“你们听着……鬼子这边已经快撑不住了,别看能诈唬,可他们已经是强弩之末,弹药也快用完了,我们的援军很快就到……”

旁边一个鬼子见王立疆大声喊叫,用枪托猛地砸向他的头,王立疆一个趔趄差点摔倒,鲜血登时从脑袋顶流了一头一脸。陈玉茗见状大怒,见那个鬼子正好侧出了多半个身子,一枪就打了出去。那鬼子被击中胸前,犹如一记重锤砸在身上,步枪子弹把他牵得飞出去好几步,眼见是伸腿了。其他鬼子大怒,立刻报复似的用乱枪将一个挑在前面的战士打死在地。

王立疆看到被打得血肉飞溅的弟兄,眉头一皱却不为所动,他挺直了身体大声继续喊道:

“弟兄们……从为国当兵起,我就等着这一天……唉呦……我们的援军很快就会到了,你们一定要坚守阵地,不能让鬼子再向前迈进一步!告诉你们的连长老旦!到了阴曹地府,我王立疆还要请他喝酒!还要请他吃肉!我先备好了酒肉等他!我的士兵们,别连累面前的弟兄们,跟老子上路吧!”

王立疆牙关紧咬,脸色苍白,他用力猛地一拧身子,两把穿过胳膊的刺刀竟然横着切了出去,一片鲜血划着半圆撒在地上。王立疆痛极,仰天大笑一声,用尽浑身的气力,冲着面前发呆的鬼子一头就撞了过去。矮小的鬼子正在发愣,促不及防,被他结结实实地撞中面门。那一声脆响就像庄稼地里熟透的苞米在夜晚自行折落,二人俱都脑浆迸裂,双双倒下了。其他被挑着的战士也大叫着纷纷转身,阵地前面顿时惨叫连连,血肉横飞,鬼子只能开枪向他们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