嫏嬛画馆

第一章 偃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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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影将院落隔绝成明暗两重,一重金光铺就,一重晦影遮掩。木轮退在暗影里,隔着廊下竹帘,一双眼巡睃院中一件件作品,时而凝神思索,时而散漫神游。

天际极速坠落一个庞然大物,投在院中的影子逐渐放大,羽翼身形清晰可辨,嗷嗷叫声也从风中坠落,刺破院中宁静。

滑翔、收翼、降落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稳稳停入秩序井然的青砖院落,带起一阵风,刮过花木扶疏,却未损坏周围任何一件木雕。两个身影爬下坐骑,瘫倒地上,惊魂甫定。

“咦,好多大鸟。”小梨子眼珠骨碌碌,不长记性地扑上附近一只大鸟,左右摆弄,却不见反应。

“傻蛋,这些是木头鸟,飞不起来的。”抟风抬起一只木翅膀,扇动几下,咯吱作响。

虽如此说,两人却如同坠入乐园,将诸般木件一一摆弄。

木轮滑出竹帘,日影斑驳晃在一张略显苍白的男子脸上,轮声几不可闻,男子出声道:“木鸢不能飞,你们又是如何到来?”

大小两顽童吓了一跳,抟风回身见到轮椅上的人,他一身素色绸衣,遮到足踝,束着一丝不苟的发髻,对着不速之客,面容冷淡自持,颇有不融红尘的风骨。

“木鸢?”抟风从来没有乱闯失礼的觉悟,自然而然地接话,“我们是坐白鹤,不小心落到你家。”

白皙的手搬动机括,轮椅滑向停落的白鹤。男子伸手抚过鹤顶,按下某处,鹤嘴发出一声唳嘹,接着翅膀扇动,绕庭而飞,循环不歇。他再抚过另一只无羽木鸟,捺下一处机关,木鸟亦飞起。双禽前后追逐,姿态优美流畅,与真禽无异。

抟风和小梨子都看呆了,原来白鹤也是木鸢。如此神妙机关,可谓巧夺天工。

“木鸢出自阁下之手?”抟风钦佩地问。

“不过雕虫小技。”轮椅上的人并无傲色,展示木鸢飞翔只为反驳对方的无知之论,却非炫耀。

“可以自己寻路回家,当真厉害,它们可以飞多久?”抟风一如无知小儿,充满好奇。

“墨子为木鸢,三年而成,飞一日而败。公输班制木鸢以窥宋城,三日乃止。在下的木鸢,可飞七昼夜。”

“大哥哥,收我为徒吧?”小梨子蹭到轮椅边,崇拜的语气,配上天真可爱的表情,正常人都无法抗拒。

“在下不收门生。”显然此人非常人,拒绝得干脆。

“傻蛋别闹。”抟风将小梨子拎到一边,自己挤到前去,“那阁下的木鸢卖么?就那只白鹤。”

“有市无价。”男子滑开轮椅,避开了两人的纠缠。

老仆穿过月门,见到院中两名陌生客人,颇为诧异。府上许久不曾有人拜访了,难得公子肯与人交谈,他几乎感动到流泪。请示几句后,老仆替公子接待了客人。

轮椅滑入竹帘,男子留给庭院一个疏淡背影,帘上竹节晃动,击出悦耳脆音,光影闭合,再无这位公子踪迹。

老仆叹息一声,转向两位客人:“府上招待不周,怠慢之处,请见谅。”

抟风钻进木马腹中,摸索一番后探出脑袋:“老人家,你家公子如何称呼啊?他这门手艺当真不外传?”

老仆介绍起家主,言语带几许自豪:“鄙府公输氏,公子单名一个奚,家传偃甲之术,并不外传。”

抟风恍然大悟:“原来这些木头机关,是偃甲之术啊!公输,有点耳熟呀!”

小梨子消失片刻,从木马内探出一颗小脑袋:“你都没听过偃甲之术,为什么要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奚哥哥方才提到,公输班制木鸢以窥宋城,所以你才耳熟。另外,公输班就是鲁班。”稚嫩的声音不间断地说完一串,又转过小脸望向老仆,“这么说来,奚哥哥是鲁班后人?”

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揭穿自己的无知,抟风很是气恼,但在外人面前,不能失了风度,是以强忍着挤出一个浑不在意的笑。

老仆见小梨子生得可爱,且话语伶俐,摸了摸他的头:“真聪明,我家公子确是公输班后人。”

小梨子点点头:“爷爷,那我以后还能再来看望奚哥哥和奚哥哥的偃甲么?”

老仆不忍直白拒绝,含糊道:“只要公子不介意。”

小梨子从木马中爬出来,拱起两只小手,抱了个鸽蛋大的小拳:“那我们告辞了。”随即拉扯抟风,仿佛自己才是家长,领着不成器的小辈,走向停落的白鹤,坐了上去。

抟风忙向老仆解释:“老人家,我们不是偷你家木鸢,只有乘这个才能回去,嗷……”

小梨子娴熟地驾起白鹤木鸢,一个潇洒的旋转,蹿出了公输府,直飞天际。

木鸢识途,载着二人回到画馆,正逢陆探微送客出门。抟风和小梨子贴着墙站成一排,给陆探微和女客人让道。

“这幅《梅花美人图》是我家公子所绘,烦请陆先生费心。”

“璃姬小姐请放心。”

名唤璃姬的女子道别后,乘上白鹤,如神话中的仙子,飞走了。

陆探微目送这如画的一幕,直到抟风和小梨子从后边围上来,七嘴八舌。

“陆兄,这是木鸢,不是真鸟,厉害吧?”

“陆哥哥,可不可以给我画一只木鸢?”

抟风和小梨子自从公输府一游,见识了木鸢偃甲,这段时日便捣腾起了木头,也想做出一只机关鸟。结果木鸢没制成,画馆倒是被拆了不少门窗。

嫏嬛坐在豁然洞开的大堂里,因抟风和小梨子的折腾,画馆达到了夜不闭户的境界。明月清风毫无遮挡,从原本应是户牖的方位,普照入室,倾泻满堂。

“把那两个混账给我叫来。”嫏嬛头顶明月,脸似寒霜。

一盏茶工夫,两个畏畏缩缩的身影沿着墙角行进,转过檐柱,便只剩一个小身影,抱着一尾胖鱼,跨进门,磨蹭到嫏嬛面前。

小梨子身量小,搂着沉甸甸装死的鱼,仿佛童子抱鱼的年画娃娃,清澈的眼里裹着泪,一副做错事即将被责罚的可怜样儿,望着嫏嬛:“姑姑……”

一旁的陆探微看得心都化了,嫏嬛身为一家之主,不怒自威:“拆卸的门窗按古董价折算银两,计入你二人的债务,以工钱抵扣。另外,明日起,厨房停做油焖虾。”

小梨子怀抱里的胖鱼身子一挺,翻了肚皮。

“姑姑,抟风气绝身亡了。”

嫏嬛瞥鱼一眼:“倒是省了不少口粮。”

胖鱼眼珠一翻,彻底气死过去。

第二日,抟风和小梨子被分配了一个跑腿的任务,用意很显然,既是因为他们廉价,又有尽早将祸害扫地出门的考虑。陆探微感叹完馆主一箭双雕之策,将一个锦袋牢牢缚在小梨子背上,反复交代:“这是装裱好的画,送往公输府,舆图拿好,照着图上的标注走。”

小梨子捏着舆图,重重点头:“嗯,陆哥哥放心,我记住了。”

陆探微看着小梨子倒拿舆图认真研究的模样,叹气,完全不能放心啊。他转而交代护送小梨子的家伙:“抟风贤弟,你要看顾好小公子,舆图看不明白的话,记得寻人问路。”

小梨子搂抱的大鱼张了张嘴:“有我在,陆兄大可放心。”

于是,小梨子背缚锦袋,一手抱鱼,一手拿舆图,一脸兴奋地出发了。

一副穷人孩子早当家的模样。

陆探微看得揪心,在后面叮嘱:“别把孩子弄丢了。”

鱼头从小梨子肩上冒出来:“本座带娃,什么时候丢过?”

起初,独当一面的小梨子兴冲冲赶路,脸蛋红扑扑,这是他第一次接到委托,给客人送东西,不过很快出了熟悉的地界,在一个十字路口踌躇着。他展开舆图,对照地形,继而拐入左边的道路,小短腿走得飞快。终于,孩子的身体不堪胖鱼的沉重,小梨子坐在桥头石鼓上歇息,胖鱼睡得连吐了几个鱼泡。

一个屠夫磨刀霍霍走到桥头:“小兄弟,你的鱼怎么卖?”

小梨子脆生生道:“三两银子。”

屠夫吹了吹刀口:“十文。”

小梨子叹气,拎起大鱼:“给你。”

鱼眼幽幽瞅着屠夫,待他来接时,卷起尾鱼“啪啪”抽了屠夫两记耳光,又“啪啪”两下抽飞杀猪刀,桥下响起扑通水声。

眼花缭乱的屠夫定了神,怒气冲冲寻仇时,眼前已不见了那尾暴躁的鱼,以及卖鱼的小孩。

屠夫的暴怒声还没远去,小梨子抱着惹祸的大鱼慌不择路,跑了一阵后发现迷失了方向。他皱着眉头对照舆图,鱼头也凑上来,鱼眼瞄来瞄去,最后一扭头继续装睡。

小梨子嫌弃地扯了扯被鱼泡濡湿的衣襟:“你都是成熟的大鱼了,竟然不会看舆图。”

大鱼理直气壮道:“本座是海主,徜徉四海从不迷路,才不稀罕看陆上的舆图。”

小梨子记起陆探微的话,决定找人问路,却发现冷清的街衢并无行人。他抱着一条不学无术的鱼,一路张望,忽有一片落花贴着脸颊滑过,而后被大鱼叼在嘴里。小梨子和鱼一起仰头,见到一株枝繁叶茂的木槿花树,探过风蚀的红墙。红墙下,有紧闭的雕花铜门,形制气派,显然是贵胄府邸,不知为何荒废了。

小梨子和鱼对视一眼,互相点头,两人都是好奇宝宝,决定一探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