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鹿似笑非笑的询问:“你小子年纪轻轻入宫,是家里遭了灾,还是爹娘让爹娘卖了?”
云毅回答说:“不卖咱,全家得饿死。”
老鹿说道:“你爹娘舍弃了你,换来粮食活命,张家也会为了九族,舍弃华妃,这都是一样道理。”
云毅沉默半晌,忽然叹息一声。
“咱争权夺势的理由,今儿折了大半,只剩下自己个儿了……”
“早该如此,咱们不阴不阳,早在祖宗抛弃了。”
老鹿幽幽说道:“活着的时候孤零零一个,死了也是孤魂野鬼,小易子想要去争,那就莫要有任何亲情。”
“哪天有人拿爹娘威胁你,也要记住,你早就是一个人了!”
云毅躺在台阶上,望着蓝天白云,思绪飘飞。
时而是少年时爹娘宠爱,时而是经历阉割的痛苦,时而闪过宫中生活的孤寂,忽然低声询问。
“老鹿,这世上有没有生残补缺的功法!”
老鹿双目微合,似乎是睡着了,许久之后才吐出了一个字。
“有!”
……
初春二月。
冷宫又来了新人,废太子赵烨。
赵烨年近六十,在这个时代已经属于老人,满头白发,走路颤颤巍巍。
云毅见他孱弱模样,很怀疑能不能熬死弘武帝。
屋内。
赵烨见到疯癫挣扎的夏皇后,顿时老泪横流,扑上去哭泣。
“母后,孩儿不孝!”
夏皇后似乎不认得儿子,发出呜呜呜嘶吼,如同护食的恶犬,哈喇子流从嘴里肆意流出来。
赵烨吓得连连后退,唯恐母亲咬在自己身上。
从心底来说,赵烨对母亲并无多少敬意,毕竟第一次谋反就是夏皇后告密。
只是借口照顾母亲重回皇宫,距离父皇近了,也就有些许可能多的皇位,所以表面上表现得颇为爱戴。
云毅取出温热毛巾,熟练的帮夏皇后擦去涎水,低声说道。
“殿下,娘娘现在不认人儿了,您往后多来探望,熟悉了就不会这般!”
“好好好,小易子辛苦了。”
赵烨瞥见母后龇牙咧嘴模样,再无心思演戏,随口夸赞云毅一句,逃也似的离开房间。
云毅眼底闪过异色,对皇族亲情有了真切认识。
夏皇后收起狰狞面容,吩咐道:“记得好生保护赵烨。”
“遵旨。”
云毅疑惑夏皇后隐瞒装疯,却也没有追问打探,而是旁敲侧击道:“娘娘,周边宫里来了些陌生人,要不要奴婢打发了?”
夏皇后不疑有他,只以为云毅急切立功,将来好获得赏赐。
“不用,那是本宫的安排。”
……
弘武三十八年。
夏。
内侍司追查江湖术士,于齐王府发现踪迹。
弘武帝下令搜查,抓到术士及其同门,以及搭建完成的诅咒祭坛。
祭坛正中,竖着弘武帝的灵位。
齐王面对证据确凿,无可辩驳。
弘武帝大怒,剥去齐王爵位,贬为庶民。
消息传出,魏王一党欢欣鼓舞,只需等着弘武帝驾崩,自然而然的登基称帝。
……
清晨。
云毅照顾好夏皇后吃饭,推拿按摩后,擦拭干净。
随后拎着食盒,笃笃笃敲赵烨房门。
许久不见回应,施展听息术发现屋内毫无动静,以云毅的深厚功力,数丈范围连心跳声都能听清。
“不好!”
云毅面色剧变,踹开房门冲到床前,见到七窍流血而亡的赵烨。
按捺心中恐惧,惊慌失措的去寻夏皇后。
“娘娘,不好啦,殿下中毒身亡了!”
夏皇后目光在云毅身上打量,动了动胳膊腿,比往年轻松了许多,或许能多活几岁,心中杀意悄然散去。
“无需惊慌,上报内侍司,自有人查清凶手!”
“这……”
云毅倏然惊醒,骇然的看着夏皇后,苍老平静的面容比疯子还要狰狞。
……
数日后。
内侍司查到凶手,竟然是华贵妃的贴身宫女。
宫女供述,一切都是华贵妃指使!
消息传至北疆,镇北王亲自回京负荆请罪,请陛下依律惩治华贵妃!
弘武帝念及张家功勋,削贵妃位,令魏王即刻就藩。
养心殿。
灯火通明。
弘武帝悠悠转醒,睁眼见到白胡子太医。
“陛下醒了!”
老太医声音中带有庆幸,当真治死了弘武帝,十之八九全家陪葬了。
弘武帝轻声道:“朕昏迷了多久?”
“两个时辰!”
圆公公低声说道:“奴婢通知了杨大人、陈指挥使,后宫尚不知晓。”
弘武帝满意点头,这是早就有的预桉,心底对圆公公信任更深一层,吩咐道。
“让他俩进来吧。”
说完,转头看向老太医:“朕,还有多久。”
老太医噗通跪在地上,下意识的说道:“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弘武帝说道:“朕要听真话!”
老太医犹豫许久,很想说这就是真话,又怕犯了欺君之罪,最终大着胆子说道:“大抵是过不了今年秋天!”
秋主刑杀,万物凋零。
这时。
两道跪拜声音传来,正是当朝首辅杨思,镇抚司指挥使陈深。
“都起来吧。”
弘武帝挥手让太医、宫女内侍退下,殿中只剩下君臣四人:“朕时日无多了,将来新君登基,需二位内外辅左。”
杨思眼中闪过异色,静听下文。
陈深悲戚道:“陛下万岁……”
镇抚司是大庆特务机构,负责监控百官、江湖,历来都是皇帝亲信担任,一旦新君坐稳皇位,必然更换指挥使人选。
“朕听了一辈子万岁,到头来连八十岁都活不到,现在听起来颇有些刺耳。”
弘武帝缓缓说道:“杨爱卿,前年擢升首辅,可知缘由?”
杨思看着老态龙钟的陛下,唯有那双眸子深邃明亮,忽然间灵光一闪,回答道:“臣曾任东宫侍读,后曾教授太孙读书!”
太孙!
圆公公与陈深骇然变色,怎么也想不到,弘武帝竟然隔代传位。
魏王就藩后,宫中并非没有皇子,只是尚未有封号,完全可以择一封王立储。
“朕曾想过传给小六、小七,暗中观察过秉性,兴许是生于深宫、长于妇人,太过娇惯,担不得大任!”
弘武帝说道:“反倒是在北疆待了几年的太孙,气色颇为不错,至少知晓民生疾苦。”
杨思按捺心中惊喜,叩首道:“臣定尽心竭力,辅左太孙!”
陈深、圆公公叩首领命,他俩一内一外,便是新君的眼睛、刀子。
弘武帝颔首道:“过些日朕就会立储,杨爱卿早做准备。”
“遵旨。”
杨思心思电转,思索那些前太子旧人,尚可拉拢过来支持太孙。
皇帝不是坐上那张椅子就有相应权力,必须团结大多数朝臣,否则令不出京城。当然,弘武帝乃中兴之主,留下的传位遗诏,会影响大多数官员。
弘武帝沉默半晌,忽然说了声。
“魏先生,劳烦你做件事。”
殿中倏然出现道人影,穿着再普通不过的内侍衣衫,似是没品级太监,面容苍老,满头白发,颤颤巍巍的站在床前。
圆公公连忙磕头:“拜见老祖宗。”
杨思、陈深忍不住打量,对宫里这位传奇太监很是好奇,传闻武道臻至绝巅,曾数次救下弘武帝性命。
魏公公躬身道:“陛下,请吩咐。”
弘武帝说道:“朕与皇后数十年夫妻情分,不忍看她在冷宫受苦受罪,皇陵早就修好,让皇后先行一步,朕随后就到。”
“遵旨。”
魏公公躬身答应,身形如鬼魅消失不见。
杨思眉头微皱,隐隐有所猜测,不禁骇然变色。
弘武帝叹息一声,幽幽说道。
“史书会怎么评价朕,是认金狼王为干爹?囚杀生父?还是害死儿子、妻子……”
……
冷宫。
夜风簌簌。
云毅从熟睡中惊醒,他听到了脚步落地声。
即使比风声还要细微,听息术加持的耳朵,也轻易分辨出来。
皇权更迭之际,任何陌生人都得防范,云毅顾不得穿衣,直接从窗户窜出去,三步两步奔向夏皇后房间。
月光映照,一道瘦弱身影从屋内出来。
“谁?”
云毅面带惊恐之色,并非震惊来人诡异,而是耳中失去了夏皇后的呼吸声。
魏公公瞥了眼云毅,眼中闪过诧异,腾空而起准备离开。
“有刺客!”
云毅运转真气,吼声传出里许,身形迅速膨胀化作丈二大小,狂暴力量带动下,速度不弱于魏公公轻功。
“咦?”
魏公公眉头一挑,转身与云毅对拼一掌。
冬!
如擂鼓,如雷鸣。
云毅身形爆退,撞碎了两道墙壁,只觉得一股冷如冰霜的异种真气,顺着经脉在体内破坏侵蚀。
异种真气数量不多,却极为坚韧难缠,云毅数百倍真气才能加以压制。
魏公公也没好到哪里,倒飞出数十丈,落地后施展轻功,消失在月色当中。
云毅将异种真气镇压,没心思去追逐刺客,丈二金身蛮横撞破房门,见到气息断绝的夏皇后。
“该死!”
“你早该想到了。”
老鹿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连你都不信皇后疯了,陛下更不会信!”
云毅散去金身,恢复正常体型,浑身上下光熘熘的,衣衫早在施展功法时粉碎:“万一娘娘真疯呢?”
老鹿说道:“那正好省的受罪。”
云毅沉声道:“这就是数十年的恩爱夫妻么?”
“小易子,那些相濡以沫到终老的夫妻,大抵是没有别的更好的选择了……”
老鹿扔过一套衣衫:“来人了,你这般模样,说不得治个大不敬!”
脚步声来的有些迟,领头的是值殿监管事,崔公公。
见到气息断绝的夏皇后,崔公公似是死了亲娘般哭嚎几声,随后熟门熟路的传讯养心殿,安排后事。
云毅冷眼看着崔公公,此人据说是夏皇后心腹!
辛辛苦苦、勤勤恳恳的端屎端尿半年,最终落得一场空,对云毅来说打击不小。
崔公公嵴背发凉,瞥了眼地龙翻身般的冷宫,偏偏正值皇后新丧,不赶露出笑意,用比哭还难看的表情说道。
“易公公,这里有咱管着,您可以去歇息了。”
云毅阴沉着脸,回到了住处,调用丹田真气消磨异种真气。
老鹿慢悠悠的回来,寻了床棉被,挂在撞碎的窗户上,老年人怕夜寒露冷,他还想多活些年月。
云毅问道:“老鹿,娘娘的谋划已经成了,陛下怎么忽然就发现了?”
“未必是刚刚发现,或许是娘娘的谋划,与陛下的目的相合。”
老鹿沉吟片刻,又说道。
“亦或者陛下从结果推论,无需证据,谁受益谁就有嫌疑……”
“谁得益,谁负责……”
云毅喃喃自语,从中听出了第二层意思,那就是宁杀错不放过!
弘武帝已经算得上明君,然而为免皇权旁落异姓,也会杀光任何有嫌疑的人。
“老鹿,你认得刺客吗?”
刺客穿着内侍衣衫,声音尖细,没有遮挡脸面,大可能是宫中高手。
老鹿说道:“那人就是魏石头,嗯,后来请人改了名字,似是叫什么魏英辅,还不如小石头好听。”
“魏公公!”
云毅不自禁惊呼,这位可是内侍司传奇存在,所有修行昙花宝典之人的目标。
老鹿睨了一眼:“你小子也不差,咱家可没想到,易公公竟然能硬撼先天宗师!”
云毅面露无奈之色,由于皇后身死,先前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一时间没能忍下火气,暴露了武道实力。
毕竟辛辛苦苦照顾,比亲爹亲娘还要上心,忽然间升官发财的梦就碎了!
云毅读了很多书,也能明白先贤讲的山崩不变色的道理,却还远远达不到此等境界。
“老鹿,咱不是有意隐瞒。”
老鹿点头道:“咱懂得,小石头武道大成之前,你知道他做什么吗?”
云毅问道:“做什么?”
“倒夜香!”
老鹿回忆道:“那时候太上皇还在景阳宫,由于长时间幽禁,性子有些暴虐,有回小石头倒夜香晚了,让人拖出去杖毙。”
“咱见他模样可怜,说了几句好话,才免去了杖刑!”
云毅赞叹道:“老鹿不愧是宫里的活菩萨,竟然还救过魏公公。”
“咱能在冷宫活的自在,靠的可不止是陛下赏赐。”
老鹿话音一转说道:“不过你有句话说错了,咱没救小石头,而是救了太上皇的命。那时候,小石头已经接近先天了!”
云毅忍不住问道:“老鹿,何为先天?”
先天宗师,昙花宝典中有记载,然而突破境界的法门已经隐去。
“先天,指胎儿呼吸后天之气时的状态。”
老鹿说道:“具体如何境界,咱也不清楚,此乃国朝秘传,非寻常人可接触,咱也就道听途说了一句半句!”
云毅皱眉思索片刻,仍不得其解,却也没有过多在意。
不计寿元的苦修七年,真气如浩**河流,已经能与先天宗师抗衡,再修七十年真气,不突破境界也能拍死先天!
无非是以量取胜,亦或者以质取胜。
云毅按下心思,低声问道:“老鹿,今儿显露了实力,陛下会不会器重咱?”
“会。”
老鹿说道:“不过得过些时日。”
云毅面露喜色,没能靠钻营、谋划博取地位,靠着蛮力升官也不错,稍加思索就明白老鹿的意思。
弘武帝将崩,新君登基后会再拉拢!
老鹿叹息道:“以后这冷宫,又只剩下咱孤零零的了。”
云毅站起身来,拱手躬身。
“老鹿,多谢您照顾指点,日后得空定来探望!”
老鹿躺在**,闭上双眼睡觉。
“这话咱可是听得多了,一个个儿的沾了权势,哪还有空看咱这糟老头子?”
……
弘武三十八年。
九月。
帝崩于养心殿。
翌日。
时任内阁首辅的杨思,宣读传位诏书,
太孙赵恺即位,建元正统。
……
正统元年。
冷宫。
坍塌房屋已经修复,建造的比先前舒适。
尚衣监管事公公,亲自押着两个内侍来请罪,胆敢偷懒不洗被褥,交给云毅任意处罚。
云毅看着两个内侍,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笑着说道。
“这又不是什么大事,改了就好,处罚什么的就免了!”
换做两年前未入冷宫的时候,云毅定然不会饶恕,轻则掌嘴断手,重则拖出去打死。
老鹿对云毅的影响,不止是读书、提点,更多的是潜移默化的散去了戾气。
与小人物发善缘,对大人物下狠手!
唯有处于高位赐下的恩德,才能获得等量甚至超额的回报,与同等或者更大的人物发善心,只会让人觉得你懦弱!
当然,从另一方面来讲,云毅比先前更绝情绝性了。
再未有寄银子回家,只想着爬到宫中最高处,掌握滔天权势,享受富贵荣华!
这日。
烈日炎炎。
云毅躺在台阶上晒太阳,体内真气自行运转。
对昙花宝典的理解,世上无人能与云毅相比,甚至超过了创作者,毕竟日夜苦修的都寿尽坐化了。
一声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传来。
“陛下口谕。”
云毅腾的起身,熟练的跪在地上接旨,见到宣旨的竟然是圆公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