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中回忆》作者凯特·莫顿悬疑浪漫经典(全五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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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到了周六晚上,吉米把深色的头发往后梳,想让额前稍长的那缕发丝服帖些。没有发蜡注定难以成功,但这个月实在挤不出钱去买发蜡了。他只好用梳子蘸了些水,劝自己相信这样也很英俊,但结果还是差强人意。屋顶的灯泡不停闪烁,吉米抬头看着灯泡,祈祷它千万不要熄灭——这个灯泡还是挪用的客厅里的,要是再坏掉的话就只能把浴室里的灯泡取下来了,他可不喜欢摸黑洗澡。灯光忽然变暗,吉米站在昏暗的房间里,听着楼下公寓里无线电收音机传来的音乐声。灯光终于重新亮起,他心中也松了一口气,跟着音乐声哼起葛伦·米勒【18】的《好心情》。

这套西服是父亲的,吉米还小的时候父亲就做了这套衣裳,如今,它是吉米所有衣服中最正式的一套了。穿着西装吉米感觉束手束脚的,实话说,外面战事正酣,即便不能身穿军装上阵杀敌,至少也不能打扮得像个花花公子。可桃莉在信里说了,让他穿好点儿——要穿得像个绅士,货真价实的绅士。吉米的衣柜里满足这个条件的衣服实在没几样,这套西装还是他们从考文垂搬来的时候带过来的,那时候战争还没开始,这也成了吉米最不忍割舍的一样旧物。但吉米知道,桃莉打定主意的时候最好别让她失望,最近一段时间尤其如此。自从桃莉的家人遭遇不幸以来,他和桃莉之间就有了距离,过去几个星期他还去了北方。桃莉不想让吉米同情自己,她假装很坚强,但吉米拥抱她的时候她整个身子都是僵硬的。她对家人的死闭口不谈,只跟吉米谈论她的雇主,提到那个老太太的时候,她比以前开朗多了。能有人缓解桃莉的悲伤,吉米觉得很欣慰。不过,他更希望这个人是自己。

吉米摇了摇头,努力摆脱这些念头——桃莉面对那么大的灾难都还在坚强面对,自己居然还有时间自怜自艾。桃莉最近沉默寡言,都有些不像她了。吉米有些害怕,那种感觉就像太阳躲进了乌云里,他知道,若是没有桃莉,自己的生命将陷入无尽的寒冬。所以,今晚的约会非常重要。桃莉给吉米写了信,让他穿得正式些——这还是考文垂大轰炸以来,吉米第一次看见桃莉有这么高的兴致,他可不想桃莉又回到以前蔫蔫的状态。吉米重新看了看身上的西装——竟然非常合身。父亲穿着这套西装的时候,吉米总觉得他像个巨人。真不敢相信,自己如今也是个大人了。

吉米坐在窄窄的床边,**铺着布片拼接而成的旧棉被。他拿起袜子,发现上面有个洞——袜子已经破了好几个星期了,一直没来得及缝补。吉米把袜子翻了个个儿,把破洞的一面踩在脚下,他看了看,觉得这样也还凑合,于是试着动了动脚趾。皮鞋早就擦得锃亮,放在脚边的地板上。吉米看了看手表,离见面还有一个小时。他准备得太早了,这一点儿也不奇怪,吉米是个急性子。

他仰面躺在**,一手枕在脑后,一手夹着香烟。觉得有东西硌着手了,他于是把手伸到枕头下面,掏出那本《人鼠之间》。1938年夏天,他从图书馆借了这本书,后来谎称自己把书弄丢了,赔给图书馆买书的钱。把这本书据为己有不是因为有多喜欢它,而是因为吉米有些迷信——那天在伯恩茅斯的海边他也带着这本书。只要看到这本书的封皮,那些甜蜜的记忆就会浮上心头。此外,这本书里还藏着吉米最宝贵的东西——他在海边的田野里给桃莉拍的照片就夹在这本没人想看的书里。吉米拿出照片,抚摸着已经卷起的边角。他吸了一口烟,然后长吁了一口气,用拇指滑过桃莉的头发、肩膀,在她饱满的胸部摩挲。

“吉米?”父亲在隔壁的餐具橱柜里翻来找去。吉米知道,不管父亲在找什么,他都应该过去帮他找找,但他还是犹豫了一会儿。找东西至少让父亲有事可做,吉米觉得,忙着的时候总会好过些。

他第一千零一次凝视着这张再熟悉不过的照片。照片上的桃莉用手指绕着头发,下巴微微扬起。她眼里有种挑衅的神情,那才是桃莉,她总是表现得比真实的她更大胆些。她说:“想我的时候就看看照片。”吉米好像闻到了大海的味道,皮肤上感受到太阳的温度,他好像又回到了那天上午,他把桃莉平放在地上,伏在她饱满起伏的身子上,吻着她——

“吉米,我找不到那什么了,小吉米?”

吉米叹了一口气,耐下心来。“好的,爸爸,”他喊道,“我马上过来。”他对着照片露出沮丧的微笑——有父亲在隔壁吵吵闹闹,即便是桃莉**的**看上去也没那么美好了。吉米把照片放回书里,然后从**坐起来。

他穿上鞋子,系好鞋带,然后夹着香烟,环视这间小小的卧室。战争开始之后,他也忙得马不停蹄。褪色的绿墙纸上挂满了他最得意的摄影作品,这些都是他最喜欢的照片。其中有一张他在敦刻尔克拍的照片,上面是一群面容疲倦几乎站立不稳的男人,其中一人把胳膊搭在旁边人的肩膀上,另外一人眼睛上缠着脏兮兮的绷带。他们沉默着往前走,眼睛盯着路面,脑子里只想着下一步该踩在哪儿。另外一张照片里,一位士兵在沙滩上睡着了,他的靴子不知去向,手里紧紧抱着满是污垢的水壶,里面装着救命的水。还有张照片拍摄的是水面上四散开的船只,轰炸机在天上不停开火。刚从船上下来,正准备离开这水上地狱的人只好在水中绝望地等待死神到来。

伦敦大轰炸开始之后,他也拍摄过一些照片,如今就在远些的那面墙上挂着。他站起来,朝那些照片走去。其中一张照片上,住在伦敦东区的居民用手推车搬运所剩无几的家当。另一张照片上,系着围裙的女人在厨房拴上了一根绳子,往上面晾衣服。厨房的四面墙都已经不在了,这个私人空间就**裸地暴露在大众眼前。除此之外,还有一位母亲在防空洞给她的六个孩子讲故事哄他们睡觉的照片,有裹着毛毯的妇女坐在椅子上的照片,身后曾经的家燃起熊熊大火。还有一张照片,一位老人在废墟中四处寻找自己的狗。

他们的身影在吉米的脑海中挥之不去。按下快门的时候,吉米觉得自己在偷窥他们的私生活,是在窃取他们的灵魂。但吉米拍照时并不轻松,他和镜头下的人被联系在一起。那些人站在墙外望着他,他觉得自己欠他们的。这不仅是因为自己见证了他们生命中的某个瞬间,也因为他觉得自己有责任让他们的故事活在这世上。国家广播电台经常用冰冷灰暗的声调宣布:“三名消防员、五名警察,以及一百五十三名市民丧生。”电台用语简练,报纸上也只有类似的寥寥数语,吉米前一晚经历的恐惧似乎只是一场噩梦。不过,战争时期也只能这样了——哪里有时间详细报道伤亡情况呢?鲜花和墓志铭都失去了意义,因为同样的事情在下一个夜晚、再下一个夜晚……还会发生。战争让人无暇悲伤,无暇怀念,小时候在父亲工作的殡仪馆看到过的告别仪式也不会再有了。但吉米总希望,自己的照片能够留下些什么。等到那一天,一切都尘埃落定,这些照片会保存下来,未来的人会说:“看,这就是战争。”

吉米走进厨房的时候,父亲已经忘了自己究竟要找什么。他穿着背心和睡裤坐在桌边,用饼干渣喂金丝雀。那饼干是吉米便宜买来送给他的。“快吃吧,小宝贝。”父亲把手指伸进鸟笼的栏杆里,“吃吧,小东西,真乖。”他转过头,看见吉米就在身后,“你好!你都收拾好了吗?”

“还没呢,爸爸。”

父亲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吉米只好暗自祈祷,希望父亲不要想起身上这套西装原来是他的,这倒不是因为他很小气——老头总是很慷慨——但吉米害怕这身衣裳会让父亲想起从前的事,会因此变得焦躁。

但最后,父亲只是赞许地点了点头。“吉米,你看上去真帅。”他的下唇因内心澎湃的父爱而颤抖着,“真英俊,我真为你骄傲,真的。”

“好了,爸爸,别夸我了。”吉米温柔地说道,“再这么夸下去的话我会骄傲的,一个自大狂可不好相处。”

父亲还在点头,脸上是茫然的笑容。

“你的衬衣放哪儿了?在卧室吗?我去帮你拿过来吧,咱们家现在的情况你可不能感冒,你说对不对?”

父亲跟在他后面慢慢地走着,走到走廊中间却忽然停下来。吉米从卧室出来的时候他还站在那里,满脸迷惘的表情,好像在努力回忆自己为什么会离开刚才的地方。吉米扶着他的胳膊,小心翼翼地把他搀回厨房。他帮父亲把衬衣穿上,让他坐在常坐的位置上。要是换个位置的话,父亲脑子里就会一片混乱。

水壶里还有半壶水,吉米把它放在炉子上烧开。有燃气用是件幸福的事。前几天晚上,燃烧弹炸坏了燃气管道,父亲晚上没有奶茶喝难以入眠。吉米把握好量,小心翼翼地舀了一勺茶叶放进壶里。最近,霍普伍德的物资供应十分紧张,茶叶得省着点喝。

“你会回家吃晚餐吗,吉米?”

“不回来吃,爸爸,我今晚要回来得晚些。炉子上我给你留了香肠,记住了吗?”

“好的。”

“是兔肉香肠,不太好吃,但我会给你弄点好东西回来的,你绝对想不到是什么——橘子!”

“橘子?”老人脸上闪过回忆的光芒,“吉米,有一年圣诞节我就有一个橘子。”

“是吗?”

“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住在农场。那橘子又大又漂亮,我哥哥阿奇趁我不注意的时候把它吃掉了。”

水开了,水壶发出嗡嗡的响声,吉米把茶壶里灌满开水。提到阿奇的名字,父亲轻声哭起来。大概二十五年前,他的阿奇兄长死在了战场上。吉米并没有被父亲的眼泪打动,跟父亲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这么久,他早就知道父亲缅怀过往的眼泪是来得匆匆,去得也匆匆。现在,他要做的就是转移父亲的注意力。“放心吧,爸爸,这次不会了,没人会抢你的橘子,都是你的。”吉米往父亲的茶杯里倒了一小杯牛奶。父亲喜欢喝奶茶,伊万斯先生在他铺子旁的谷仓里养了两头奶牛,所以吉米家现在暂时不缺牛奶。糖就不容易弄到了——家里没有糖,吉米只好舀了一勺炼乳放进茶杯。他搅了搅,把茶杯和碟子端到桌上。“爸爸,香肠我放在锅里,保着温呢,所以你今天不用再开火了,知道了吗?”父亲正在清扫桌布上的饼干渣,那是要留给他的金丝雀的。“记住了吗,爸爸?”

“你说什么?”

“香肠我已经煮过了,你不用再开火了。”

“好的。”父亲喝了一小口茶。

“也不用再开水龙头了。”

“为什么,吉米?”

“我回家的时候会帮你洗漱的。”

父亲抬头看着吉米,脸上有一瞬间的迷茫。过了一会儿,他说道:“你真是个英俊的小伙子,今晚是要出去吧?”

吉米叹了口气:“是的。”

“是去好玩的地方吗?”

“我只是出去见个朋友。”

“女的吗?”

父亲忸忸怩怩的旁敲侧击让吉米忍不住笑起来:“是的,爸爸,是去见个女性朋友。”

“她很特别吧?”

“非常特别。”

“挑个日子把她带回家来吧!”父亲的眼睛里好像闪烁着原来的睿智和调皮。吉米想起原来的一切,忽然觉得有些心疼。那时候,他才是被人照顾的孩子,父亲才是那个撑起家的男人。随后,吉米又觉得有些羞愧——他已经二十二岁了,早就不适合渴求那些孩子气的东西了。父亲朝他笑了笑,脸上带着急切和不确定的表情,“哪天晚上把你的姑娘带到家里来吧!吉米,让我和你母亲看看她配不配得上我们的儿子。”吉米心里的愧疚感又深了一层。

吉米弯下腰,亲吻父亲的额头。他没有向父亲解释妈妈已经走了,十年前就跟一个有豪车豪宅的男人走了。他为什么要告诉父亲这些呢?就让他以为母亲只是出去排队买那些紧缺的日用品了吧!那样他会开心些。再说,吉米该以什么身份告诉父亲真相呢?生活已经够残酷了,真相只会让它更糟。“你在家小心些,爸爸,”吉米说道,“我会把门锁上,但隔壁的汉布林太太有咱家的钥匙,如果有警报的话她会带你去防空洞的。”

“不用担心,吉米,已经六点了,德国鬼子还没影呢,他们今晚可能也想歇息一下。”

“这可说不准,今晚月亮很大,像个灯笼一样挂在天上,他们就喜欢挑这样的日子扔炸弹。不过警报一响,汉布林太太就会来照顾你的。”

父亲自顾自地玩着鸟笼。

“明白了吗,爸爸?”

“知道了,没事的,吉米。好好玩,别想那么多,爸爸不会乱跑的……”吉米笑了笑,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这段时间,爱和酸楚在心里交织成一块大石头,如鲠在喉,让人欲说不能。这份酸楚不仅和病弱的父亲有关,还……“那就好,爸爸,你好好喝茶,听听无线广播,我很快就回来了。”

*?*?*

桃莉沿着贝斯沃特区被月光照亮的街道匆匆忙忙地走着。两天前的夜晚,这里刚经受了炸弹的洗礼,一家美术馆被夷为平地。房东当时不在场,也没做好预防措施,阁楼上满满当当的画都毁于一旦。现在,这里还是满地狼藉。到处都是碎砖头和烧焦的木头,门窗散落一地,玻璃碴堆成了小山。桃莉喜欢坐在坎普顿丛林7号的屋顶上眺望远方,那天,她看见这里燃起熊熊大火,浓浓的烟尘升腾起来,散入被火光照亮的夜空。

桃莉用蒙了一层布的手电筒照亮地面,虽然避开了沙包,却险些掉进弹坑里。除此之外,她还得防着那位尽职尽责的守卫。要是被他撞见了,又得唠叨一阵子——你得当个聪明的姑娘,好好待在屋子里。今晚月亮那么大,正是空袭的好时机,你难道没看见吗?

开始的时候,桃莉跟其他人一样害怕炸弹。后来,她发现自己特别喜欢在轰炸的时候外出。她把这事告诉吉米的时候,吉米还担心,是不是因为她家人的不幸遭遇让她自己也有了轻生的念头。但事情并非如此。轰炸的时候疾步走在街上,桃莉总觉得非常刺激,心里升腾起一种莫名的轻松感和类似于快乐的感觉。她就想待在伦敦,这里的生活才能真正称为生活,大轰炸这样的事以前从未有过,以后可能也不会再发生。桃莉一点都不害怕,她不担心自己会遇到炸弹——这种感觉很难解释,但不知怎么回事,她就是知道,这绝非自己的命运。

直面危险,心中却无惧无畏——这种感觉非常刺激。桃莉心里热乎乎的——这种感觉并非她一人独有,一种特殊的氛围扼住了整座城市,今晚,伦敦的每个人似乎都在恋爱。今夜,桃莉步履匆忙地走在废墟当中,除了惯有的兴奋作祟外,还有别的原因。严格地说,她根本不用这么匆忙,时间留得够够的。她伺候格温多林夫人喝下三小杯雪利酒,这个量足够让她一夜安眠了,就算是空袭警报也吵不醒。再说,老太太那么骄傲,那么悲伤,她才不屑于躲进防空洞呢。不过,桃莉心中充满欢喜,要她慢条斯理地走路简直没法做到。她被心中的勇气鼓舞着,就算是跑上一百英里也不会气喘吁吁。

但她并没有迈开步子跑起来——这主要是因为她的袜子。这是桃莉最后一双没有抽丝的丝袜了,轰炸留下的废墟是丝袜的天敌,一不小心就会撕条口子出来。桃莉有过这方面的教训。这双袜子要是弄破了,她就只能学基蒂那样,用眉笔在小腿后面画出袜子的格子和线条臭美一下了。说起来,还真得感谢基蒂教给她这个好办法。但桃莉不打算冒这个险,所以一辆公交车停在大理石拱门旁时,她立刻跳上去。

车尾那里还有巴掌大一块地方可以站人,桃莉赶紧挤过去。旁边的男人正唾沫四溅地谈论他对肉类配给的看法,顺便告诉周围的人肝脏怎么炒才好吃。桃莉屏住呼吸,免得闻见他嘴里散发出来的咸腥味儿。她费了好大劲儿,才压制住告诉那男人“这菜听上去恶心死了”的冲动。车子拐过皮卡迪利圆环,桃莉立马下车了。

“宝贝儿,玩得开心。”一个穿着皇家空军制服的男人跟桃莉告别,他看上年纪有些大了。然后,车子就开远了。桃莉朝他挥挥手。这时,迎面走来两名休假回家的士兵,他们手挽着手,用醉醺醺的语调哼着《内莉·蒂恩》这首小曲。经过桃莉的时候,他们一左一右,把她拦在中间绕了个圈儿。他们吻了吻桃莉的脸颊,她忍不住开心地笑起来。之后,他们相互道别,士兵继续往家走去。

吉米在查令十字街和长街路的拐角处等她。月光照亮广场,桃莉看见吉米就站在他常站的那个位置。她忽然停下了脚步。吉米·梅特卡夫是个英俊的男人,月光下的他比桃莉记忆里高了些,也瘦了些,那头深色的头发还是往后梳着,高高的颧骨让他看上去随时都会说出什么好玩或机智的话来。桃莉见过很多英俊的男人,吉米不是唯一的一个,却是最特别的那个。他好像拥有某些猛兽的特性——强健的体魄和同样坚强的精神。桃莉的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她喜欢吉米。对那两个休假回家又即将踏上战场的士兵抛媚眼,她觉得只是一个市民的责任而已。

他那么善良,那么诚实率真。和他在一起,桃莉总觉得自己像是赢了一场比赛。今晚的约会,吉米按桃莉的要求穿着黑色的西装,那帅气的模样让桃莉欢喜得想要尖叫。他穿西装的样子真好看,不认识的人说不定真的会把他当成上流社会的绅士。桃莉从手提袋里拿出口红和化妆镜,借着月光,往嘴唇上又抹了些口红。她对着镜子做了个亲吻的动作,然后把它合上。

桃莉低头看了看她最终选定的这件棕色外套,不知道衣领和袖口的毛皮究竟是什么材质的。可能是水貂皮吧,她想,但也可能是狐狸皮。衣服不是时兴的样式,起码是二十年前的款式了。但在战争面前,这些都不重要。再说,花了大价钱的衣服永远都不会过时——这话是深谙时尚之道的格温多林夫人说的。桃莉抬起胳膊闻了闻衣袖,刚把这件衣服从衣帽间里拿出来的时候,樟脑丸的味道重得熏人。她洗澡的时候就把衣服挂在浴室的窗户边通会儿风,然后又咬牙洒了好多香水上去。现在的味道好闻多了。这些日子,伦敦的空气中总有股烧焦的味道,衣服的味道在这种环境下很难闻出来。桃莉整理好腰带,把腰带上被虫子蛀出来的小洞遮住,然后站直身子。她兴奋得神经一阵发麻,迫不及待地想要吉米看见自己现在的模样。桃莉把毛领上的钻石胸针别正,双肩打直,整理好垂在脖子上的鬈发,然后深呼吸了一口气,大步走出黑暗。她步伐骄傲,像位公主,又像位女继承人,全世界都匍匐在她的脚下。

*?*?*

外面有些冷,桃莉出现的时候吉米刚把烟点上。他抬头看了两次才确认走过来的人是桃莉——她穿着精致的大衣,深色的鬈发在月光下闪着迷人的光泽。她大步流星地朝他走来,鞋跟敲在地上,发出自信的声响。她好像梦中人一样,那么美,那么灵动,浑身都闪着光,吉米心里感到一阵刺痛。她比上次见面的时候又成熟了些。吉米穿着父亲的旧西装,浑身不自在;桃莉却举止优雅,气质高贵。他突然明白过来,桃莉跟他之间已经有了距离,他心里十分震惊。桃莉沉默着走到他身边,身上传来馥郁的香水气息。吉米想学聪明些,想说点甜言蜜语,他想告诉桃莉,她是个完美的人儿,是世界上他唯一爱的女人。总之,他想说些话,用言语来填补两人之间可怕的距离。他想告诉桃莉自己工作上的进展,他拍摄的照片成了报纸头条时编辑兴奋地跟他聊到深夜。他想告诉桃莉,只要“战争一结束”,自己就有无限机会。他的照片会给他带来至高的荣耀,还有无数的金钱。但开口时,桃莉美丽的面庞和残酷的战争,那些伴着对两人未来的憧憬慢慢睡去的无数夜晚,还有他们在考文垂的过往时光,很久以前的海边野餐……所有的景象全部涌现在他脑中,一时竟无法言语。他努力挤出一个笑容,然后不假思索地摩挲着桃莉的秀发,吻了她。

*?*?*

这个吻就像比赛场上的发令枪。桃莉紧绷的神经立刻放松了,取而代之的是对即将发生的事情的渴望和期盼。为了这次约会,桃莉前前后后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准备,现在,终于到了这一天。桃莉迫不及待地想让吉米倾倒在自己脚下,让他看看自己现在已经是个成熟的女人了,她属于这灯红酒绿的世界,不再是他第一次见到的那个青涩女学生。桃莉静下心来,想象自己是和绅士约会的淑女。然后,她抬头凝视着吉米的脸:“你好。”她的声音中带有淡淡的呼吸声,就像郝思嘉说话时那样。

“你好。”

“见到你真高兴,”桃莉的手指轻轻从他西装的领子上滑下来,“你今天打扮得很英俊。”

吉米耸了耸肩:“我一直都这样,不是吗?”

桃莉扑哧一下笑出声来,跟吉米在一起她总想笑,但她忍住了没有放肆大笑。“那好吧!”她垂下头,却抬眼看着吉米,“我们开始行动吧!梅特卡夫先生,今晚我们有好多事情要做呢!”

桃莉挽着吉米的胳膊,沿着查令十字街飞快地往400俱乐部走去。她步履轻快,几乎是拖着吉米在走。到俱乐部时,门前已经排起了蜿蜒的长队。城市东边传来枪炮声,探照灯不断扫过天空,像是连接天堂的天梯。他们在队列中的位置不断前移,快走到门边的时候一架飞机忽然从头顶飞过,桃莉对此视若无睹,刺耳的防空警报也没能让她放弃排队。终于,他们排到台阶最上面一级了,俱乐部里的音乐声萦绕在耳边。谈话声、欢笑声,还有那种不眠不休的氛围让桃莉头晕眼花,她紧紧抓住吉米的胳膊,免得自己晕倒在地上。

“你会喜欢这里的,”她说道,“泰德·希斯先生和他创立的400俱乐部超级棒,管理这里的罗西先生是个非常可爱的人。”

“你经常来这儿吗?”

“当然,经常来。”这话有些小小的夸张——桃莉实际上只来过一次。吉米比桃莉长了些年岁,他有份重要的工作,四处旅行,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人物,可桃莉还是原来那个桃莉。她迫切想让吉米认为,自己比上一次见面的时候成熟有魅力多了。桃莉笑着挽起吉米的胳膊:“别这样小心眼,是基蒂一定要我陪她来的,吉米,我的心里只有你。”

走下楼梯,来到衣帽存放处,桃莉停下脚步把大衣放在这里,她的心里像有一把小铁锤在不停地敲打。她渴望这个时刻很久了,也在家里练习过很多次,如今终于可以在吉米面前露一手了。她回想格温多林夫人给她讲的那些故事——她和佩妮洛浦一起跳舞,一起探险,追求她们姐妹的英俊男人可以绕伦敦一整圈,然后桃莉转过身子,背对着吉米,让外套从手臂上滑下来。吉米接住大衣,桃莉踮起脚尖,慢慢转过身子——这个动作跟她想象中一模一样,然后她摆好姿势,展示了一下身上的裙子。哦,朋友们,这里应该有热烈的掌声。

*?*?*

桃莉穿了条时髦的红裙子,裁剪流畅,昂贵的料子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她身上曲线毕露,吉米看得呆住了,差点把外套掉在地上。他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然后茫然地把桃莉的大衣放在存衣处,手里攥着服务员给他的存衣票据,整个人都是蒙的。

“天哪——”,吉米惊讶地说道,“桃莉,你看上去——这裙子太美了。”“什么?”桃莉无所谓地耸耸肩,学他刚才那样说道,“我一直都这样,不是吗?”然后,她对吉米莞尔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这才是那个桃莉。“我们快点儿进去吧!”吉米晕晕乎乎地跟着她进去了。

*?*?*

桃莉看了看被红线围起来的贵宾区,那里有个小小的舞池,里面挤满了人,被基蒂称为“贵宾桌”的那张桌子就在离乐队最近的地方。本来,桃莉以为今晚会在这里遇到薇薇安——亨利·詹金斯和唐菲勋爵的关系一向不错,《淑女报》上经常能看见他俩的合影。但一眼扫过去,这里似乎没有她认识的人。没关系,这个夜晚依旧美好。詹金斯夫妇可能会晚点来。她领着吉米往俱乐部里面走,两人经过了拥挤的圆桌,经过了那些正在吃喝跳舞的人,最后终于走到贵宾区前面,见到了罗西先生。

“晚上好。”罗西先生双手叠在一起,微微弯腰鞠了一躬,“你们是来参加唐菲勋爵的订婚派对的吗?”

“这俱乐部太棒了,”桃莉快乐地喊道,她并没有回答罗西先生的问题,“好久没来这儿了,我和桑迪布鲁克勋爵刚才还在说,我们应该多到伦敦各地走走。”她看了一眼吉米,脸上满是鼓励的笑容,“你说呢,亲爱的?”

罗西看着桃莉和吉米,轻轻蹙了蹙眉头,不过马上就恢复了常态。掌管俱乐部这么多年,他早就练就了一身让人备感舒服的奉承本领。“亲爱的桑迪布鲁克夫人,”他捧起桃莉的手,轻轻一吻,“您大驾光临简直让我们俱乐部蓬荜生辉。”他又看向吉米,“桑迪布鲁克勋爵,您最近好吗?”

吉米一言不发,桃莉屏住了呼吸。吉米管她的这些小把戏叫做“游戏”,他对此向来不喜。而且,桃莉刚开口说话的时候,就发觉吉米搂在她腰上的手僵硬起来。桃莉不知道吉米接下来究竟会有怎样的举动,不确定性让这次冒险更具趣味。过了一会儿,吉米依旧没有开口说话。周围的一切似乎变得尤为嘈杂,桃莉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人群中传来幸福的尖叫,不知哪儿摔碎了一只玻璃杯,乐队开始弹奏另一首曲子了……

*?*?*

这个对着自己叫出另一个人名字的小个子意大利人正满脸期待地等着回答。吉米突然看见家里穿着破烂睡裤的老父亲,看见贴着难看的绿色墙纸的公寓,芬奇待在满是饼干渣的笼子里。他知道桃莉在看着他,期待他赶紧扮演起自己的角色,但对吉米来说,回应一个并不是自己的名字似乎尤为艰难。他觉得这样做对不起家里可怜的老父亲——他精神错乱,在家等待着永远不会归来的妻子,时常为二十五年前去世的哥哥轻声啜泣。他们刚到伦敦,走进这间破破烂烂的公寓时,父亲感叹道:“这房子真漂亮,吉米,太棒了,你真是个好孩子,我和你妈妈都为你感到骄傲。”

他扭过头看了看桃莉——和他想象中一样,桃莉脸上哪儿哪儿都写满了期待。她的这些小把戏快让他疯掉了,它们彰显了桃莉想要的生活和吉米能给她的生活之间那道愈来愈宽的鸿沟。但这样的小把戏并不会伤害到任何人,对吗?今晚,没人会因为吉米·梅特卡夫和桃莉·史密森站在红绳这边的贵宾区而受到伤害。她渴望这样的生活,她费了好大工夫才弄到这条漂亮的裙子,还特地嘱咐吉米穿上西服。此刻,她睁大涂了睫毛膏的双眼,像个孩子一样满脸期盼。吉米那么爱她,他不能为了自己愚蠢的骄傲毁掉她的期待,不能因为自己身份地位低下而固守一身傲气。而且,这是桃莉失去家人以来第一次回到原来的状态。他不能毁掉这个夜晚。

“罗西先生,”他脸上绽放出愉快的笑容,伸手坚定地握了握罗西的手,“见到你真高兴,老伙计。”这是他在短时间内能装出来的最优雅的声音了,希望能有用吧!

*?*?*

坐在红绳这边的贵宾区,桃莉像自己想象中那样身心舒畅,觉得这里每个地方都像格温多林夫人讲的那样光彩诱人。其实,贵宾区这边看到的东西并没有什么两样——还是红色的地毯,墙上挂着一样的丝绸,两边舞池里的男男女女脸挨脸地跳着舞,一样地亲密无间。就连服务生都是同一批人,他们端着食物饮料和玻璃杯在红绳两边来回穿梭。说实在的,一个稍微粗心点的人可能都没有注意到俱乐部被红绳分成了两半。但桃莉知道那条绳子的确存在,而她喜欢在红绳这一边。

如今,桃莉终于得偿所愿,心里却隐约有些失落,不知下一步该做什么。为了想出更好的点子,她喝下一杯香槟,靠在墙边柔软宽大的长沙发上。俱乐部里的景象光看看就让人觉得满足,那些不停晃动的鲜艳裙子和人们微笑的脸庞让桃莉迷恋。一位服务生走过来,问他们想吃点什么,桃莉要了鸡蛋和培根。很快,东西就送上来了。桃莉的酒杯从未空过,屋里的音乐声也从未停过。

“这就像梦一样,对吗?”桃莉的语气里满是赞许,“你不觉得这里的一切都很美妙吗?”

吉米停下正在划火柴的手,含含糊糊地答道:“当然。”他把点燃的火柴扔进黄铜烟灰缸里,然后吸了一口烟。“还是说说你吧!你最近怎么样?格温多林老夫人如何?还是那样管东管西吗?”

“吉米,你不应该问这些。开始的时候,我可能的确向你抱怨了几句,但接触下来,我发现格温多林夫人真的是个很好的人。她最近很依赖我,我们的关系很亲近。”桃莉朝桌子对面凑了凑,好让吉米帮她把烟点上。“她外甥最近很担心,害怕老太太会在遗嘱里把房子留给我。”

“这是谁告诉你的?”

“鲁弗斯医生。”

吉米嗓子里发出含混的嘟囔声,他不喜欢桃莉提到鲁弗斯医生。虽然桃莉跟他讲了很多次,鲁弗斯医生是她朋友的父亲,他岁数那么大,怎么会对自己这样的小姑娘有企图?吉米皱了皱眉,换了个话题。他把手伸过桌子,握住桃莉的手:“那基蒂呢?她怎么样?”

“呃,她呀,她……”桃莉想起那天晚上她们在背后议论薇薇安,给她安上莫须有的罪名,心里有些犹豫,“她好着呢——她那种人怎么会过得不好?”

“她那种人?”吉米不解地重复了一遍。

“我的意思是,她要是把逛街和泡俱乐部的心思多放些在工作上肯定会表现得很好。不过,有些人就是没办法控制自己吧!”桃莉扫了一眼吉米,“我觉得你不会喜欢她的。”

“不喜欢她?”

桃莉摇摇头,吸了口烟。“她是个大嘴巴,而且——不是我说她坏话——她是个**的女人。”

“**?”吉米被逗乐了,嘴边漾起若有若无的笑容,“亲爱的——”

桃莉是认真的——基蒂经常趁天黑往家里带男朋友。她以为桃莉不知道,但那吵闹声除非是聋子才听不见。“是的,千真万确。”桃莉说道。桌上有支罩着玻璃灯罩的蜡烛,桃莉推着蜡烛在桌上移动。

她还没跟吉米讲薇薇安的事情。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倒不是因为她觉得吉米不会喜欢薇薇安——吉米当然不会喜欢薇薇安了——而是因为桃莉本能地想让这段正在盛放期的友谊成为一个秘密,一个只属于自己的秘密。但今晚见到吉米,又喝了这么多甜蜜的香槟,桃莉特别想说话,她想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他。“我想跟你说件事,”她忽然有些紧张,“我不知道我在信里有没有提到过——我认识了一个新的朋友。”

“是吗?”

“嗯,她叫薇薇安。”光说出她的名字就让桃莉幸福得颤抖了,“她嫁给了亨利·詹金斯——你知道的,就是那个作家。他们就住在街对面的25号,我们已经成了关系很好的朋友。”

“真的吗?”吉米笑起来,“说来真巧,我最近刚读了一本詹金斯的小说。”桃莉本来可以问问是哪一本的,但她并没有,因为她根本没有听吉米讲话。那些关于薇薇安的事情在她心头徘徊,想奔涌而出。“她真的不是个寻常的女人,吉米,她很美,但她的美并不张扬,反而很柔和。她一直在帮助妇女志愿服务社——我们在那儿的食堂为士兵们服务,我跟你说过吧?我应该说过的。她知道我考文垂的家里发生的一切,她也是个孤儿,父母双亡之后被舅舅收养,在牛津附近一所老牌名校上学——那学校就修在她们家的土地上。我有没有告诉你,她继承了一大笔财产?坎普顿丛林那栋房子实际上是她的,而不是她丈夫的——”桃莉停顿了一下,因为她并不清楚具体的细节。“她没有细说这件事,她不是张狂爱炫耀的人。”

“听上去她人很不错。”

“是的。”

“我想见见她。”

“这个……”桃莉有些结巴,“当——当然可以,抽空见见!”她猛吸了一口烟,不明白吉米这个提议为什么会让自己觉得害怕。她从没想过薇薇安和吉米见面的场景。一方面,薇薇安是她的朋友,这是很私人的事情。另一方面,吉米的确是个好小伙子,他善良聪明,但薇薇安不会喜欢这样的人,她会觉得吉米配不上桃莉。这倒不是因为薇薇安嫌贫爱富,她本来就属于另一个阶层,桃莉和吉米跟她原本就不在一个阶层。但桃莉在格温多林夫人的培养下,学到了很多东西,薇薇安那个阶层的人是喜欢跟她打交道的。桃莉不想对吉米撒谎,她爱他,但她也不能直言不讳地伤害吉米的感情。她伸出手,放在吉米的胳膊上,从磨破的西服袖口上捡起一根棉线。“战争正打得火热,大家都忙着自己的事,哪有什么社交时间?”

“我一直有时间——”

“你听,吉米——他们在弹我们最喜欢的那首歌!我们去跳舞好不好?去跳舞吧!”

*?*?*

桃莉的头发香香的,她刚露面的时候吉米就闻见了这股令人沉醉的香气。这味道如此馥郁,充满期望,吉米刚开始几乎吓了一跳。他搂着桃莉的腰,两人脸挨着脸,在舞池里慢慢移动,吉米真希望能永远这样。他想让自己忘记桃莉刚才的闪烁其词——说实话,他突然觉得,他们俩之间近来产生的距离感或许不仅仅是因为她家庭的不幸,住在街对面的那个叫薇薇安的有钱女人说不定也和这件事有关。当然,也可能是他多心了,桃莉一向喜欢留有自己的秘密。此时此刻,他要关心的应该是音乐声能一直演奏下去吗?

当然不能。没有什么能永远不变,他们最爱的那首曲子终于还是结束了。吉米和桃莉分开,为乐队鼓掌。这时,吉米看见一个蓄着淡淡胡须的男人正在舞池边上盯着他们。这本身并没有什么可疑之处,但那男人正在和罗西交谈,罗西伸出手挠挠头,跟那男人做出夸张的手势,好像在要什么名单。

宾客名单,吉米立刻明白了,还能是别的什么?

是时候悄悄溜走了。吉米抓住桃莉的手,想装作随意的样子离开。要是他们动作够快够轻的话,还有机会。他们可以弯腰穿过红绳子,悄无声息地融入人群当中,然后悄悄离开,不留下任何痕迹。

不幸的是,桃莉脑子里又蹦出来其他念头了,她来到舞池就不想离开。“吉米,我不想走,”她说道,“不走嘛,你听,他们在演奏《月光小夜曲》。”

吉米跟她解释,同时用余光瞄着那个有着淡淡胡须的男人,却发现他就快走到自己身边了。他嘴里叼着雪茄,朝吉米伸出一只手,有兜里的财富撑腰,脸上的笑容显得分外自信。“桑迪布鲁克勋爵,你能来参加派对我真开心,老伙计。”

“唐菲勋爵,”吉米握住他的手,“恭喜你——和你的未婚妻,派对真棒。”

“谢谢,我本来想低调些,但你知道伊娃那个人……”

“当然,我太了解她了。”吉米紧张地笑起来。

唐菲勋爵吸了一口雪茄,然后眯起双眼。空气里顿时一片白茫茫,好像火车的发动机在吞云吐雾一样。吉米意识到派对的主人心中也正在纳闷,在回想自己与这两位神秘来客之间的渊源。“你们二位是我未婚妻的朋友吧?”他开口问道。

“是的。”

唐菲勋爵点点头:“嗯,原来如此。”他继续抽着雪茄,周围烟雾缭绕。正当吉米以为自己和桃莉已经安全了的时候,唐菲勋爵突然说道:“可能是我记错了吧——战争让人心烦意乱,我已经好几个晚上没睡觉了——可我不记得伊娃跟我提过一位叫桑迪布鲁克的朋友,你们真的认识吗?”

“当然认识了,艾娃和我是老朋友了。”

“她叫伊娃。”

“对,我是说的伊娃。”吉米把桃莉拽过来,“这是我的妻子,你们见过吗?”“我是薇奥拉,”桃莉嘴里好像含着没融化的黄油,说话含混不清,“薇奥拉·桑迪布鲁克。”她抬起一只手,唐菲勋爵取下雪茄,吻了一下。他的嘴离开桃莉的手背,但却迟迟不肯松手,双眼贪婪地扫视着她凹凸有致的玲珑身段。

“亲爱的!”舞池那边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亲爱的乔纳森!”

唐菲勋爵马上丢开桃莉的手:“我在这儿!”他像个被大人抓住在偷看黄色图片的小男孩一样,“伊娃过来了。”

“时候不早了。”吉米说道,他抓住桃莉的手,捏了一下。桃莉立马明白了他的意思,也偷偷捏了一下他的手。“非常抱歉,唐菲勋爵,”吉米说道,“祝福你跟你的未婚妻,但薇奥拉和我还得去赶火车。”

*?*?*

说完,他们就赶紧溜了。在俱乐部的人群中横冲直撞的时候桃莉乐得快笑出声来,他们在衣物寄存处停留了一会儿,吉米递上票据,取走格温多林夫人的大衣,然后两人冲上楼梯,一头闯进伦敦黑暗寒冷的夜晚。

他们逃跑的时候,400俱乐部有人在盯梢。桃莉回头扫了一眼,发现一个红脸膛的男人在他们身后气喘吁吁地跟着,像头吃得过饱的猎犬。桃莉和吉米直到穿过了里奇菲尔德大街才敢停下脚步。圣马丁剧院的电影刚刚散场,他们俩混入人群中,然后钻进了狭窄的塔巷。这时候,两人才背靠着墙壁,上气不接下气地欢笑。

“他的脸——”桃莉喘着气说道,“吉米,我觉得我这辈子都忘不了他那张脸,你说我们要去搭火车的时候,他……他完全蒙了!”

吉米也笑起来,这声音在黑暗中真温暖。他们站立的地方一片漆黑,天上的满月也无能为力,它的清辉没能流进这条窄窄的巷子。获得重生的幸福感,还有扮作他人并顺利逃脱的成就感让桃莉脑子里一阵眩晕。能够摆脱桃莉·史密森的身份,暂时扮作其他人是生活中最让她开心的事。至于她假扮的那个人姓甚名谁,什么模样,有什么爱好……这些都不重要,桃莉喜欢的是表演时那种激动的感觉,还有冒充他人那种一本正经的乐趣。这种感觉就像是闯入了另一个人的生活,窃取了他们片刻的生命。

桃莉抬头看着被星星点亮的夜空。黑暗中藏着许多我们看不见的星星,这应该是战争中最美丽的东西了。远方传来混乱的爆炸声,防空炮正在全力反击,但高高的苍穹中,星星仍在无辜地眨着眼。它们就像吉米一样,桃莉明白过来,像他那么忠实坚定,可以托付一生。

“你可以为我做任何事情,对吗?”桃莉满足地叹了口气。

“是的,你知道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

吉米停住笑声。风儿轻轻地吹着,这巷子里的氛围忽然变了。你知道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她当然知道。但此刻,吉米的表态让桃莉既激动又害怕。听见他亲口这样说,桃莉觉得内心深处的那根弦猛地被拨动了,她颤抖着,脑子里一片空白。黑暗里,她伸手握住吉米的手。

他的手温暖光滑,手掌那么大。桃莉抬起他的手,嘴唇在他的指节上轻轻扫过。她听见吉米的呼吸声,然后把嘴唇凑了过去。

桃莉觉得自己是个勇敢坚强的成年人。她觉得自己真切地活着,美丽地活着。她抓起吉米的手放在自己的胸脯上,心里小鹿乱撞。

吉米嗓子里传来一声轻叹:“桃莉——”桃莉用一个吻堵住他的嘴。此时,她不想听吉米说话,他一开口,自己或许就没这种心思了。她回想基蒂和路易莎在坎普顿丛林7号的厨房里谈笑时说的那些事,伸手把吉米的腰带解开。

吉米喉咙里发出一阵呻吟。他低头吻着桃莉,但桃莉却摆脱他的吻,在他耳边轻声说:“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对吗?”

吉米把脑袋靠在桃莉的脖子上,点点头:“是的。”

“那你送我回家,让我安然入眠。”

*?*?*

桃莉睡着之后,吉米一直坐在她身边。这个夜晚如此迷人,他不想就这样结束,也不想这段美好的时光被打断。附近传来爆炸的声音,墙上的相框瑟瑟发抖。桃莉似乎被吵到了,吉米温柔地把手放在她的额头上。

回坎普顿丛林的路上,他们几乎一路无言。桃莉话里的含义他们都心知肚明。今晚,他们跨过了一道防线,走上了一条不能回头的路。吉米从没去过桃莉做工的地方——桃莉说,格温多林夫人对男女关系看得很重,吉米一直很尊重老夫人的规矩。

到达坎普顿丛林7号的时候,桃莉让吉米跨过地上的沙包,走进前门,然后轻手轻脚把门关上。房间里很黑,窗帘都拉着,甚至比外面还黑,吉米差点被绊倒,桃莉赶紧把楼梯下面的小台灯扭开。灯泡发出摇摇晃晃的光,洒在地毯和墙壁上,吉米第一次看到桃莉居住的这栋房子究竟有多奢华。这富丽堂皇的感觉让他觉得有些不安。或许,这就是他想给桃莉而不能的一切吧!看到桃莉在这屋子里自由自在的样子,吉米心里隐约有些担忧。

桃莉解开高跟鞋上的扣搭,用一根手指挑着鞋子,另一只手却紧紧握着吉米的手。她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嘴唇前,微微歪了歪头,然后走上楼梯。

*?*?*

“我会好好照顾你的,桃莉。”走进卧室的时候,吉米轻声对桃莉说道。此刻,他们俩之间已经无话可说了,只好站在床边,期待着对方接下来的举动。桃莉笑起来,但声音里却露出些微的紧张。年轻姑娘不安的心思在笑声中无意泄露,吉米觉得自己更加爱她了。刚才在小巷子里,桃莉求欢的举动让他心生退意。但现在,听见她孩子似的笑声,发觉她内心的紧张,吉米心里一下明白了,桃莉还是原来的桃莉,世界似乎重新回到了正轨。

他内心有种冲动,想把桃莉身上的裙子扯下来,但他最终只是伸出手,轻轻地把手指伸到裙子的肩带下面。夜很冷,桃莉身上暖暖的,吉米感觉到她的身子在微微颤抖。这个轻微的举动让他一时间有些难以呼吸。“我会好好照顾你的,”他再次承诺,“永远照顾你。”这次,桃莉没有笑。吉米弯下腰亲吻她。天哪,真甜。他解开红裙子的扣子,让肩带滑下肩膀,裙子轻轻掉在地上。桃莉凝视着吉米,她的胸脯随着呼吸一起一伏。然后,桃莉轻轻一笑,她经常这样若有似无地笑着逗弄他,让他心里既爱又疼。吉米还没明白过来,桃莉就把他的衬衣从裤子里拉了出来……

外面又传来爆炸声,门上的装饰线条上泥灰簌簌而落。吉米点燃一支烟,听防空炮在外面还击。桃莉仍然睡着,黑色的睫毛映衬着水灵灵的脸蛋,吉米轻轻抚摸着她的胳膊。他真是个蠢蛋,当之无愧的蠢蛋——当初,桃莉提出要和他结婚,就差没跪下求他,而他竟然拒绝了。如今,他又为彼此间的距离感而焦虑,却没有花一分钟的时间从自己的角度找问题。他对婚姻和金钱的观念一直很固执。今晚见到桃莉,吉米觉得她很容易就能融入伦敦的大世界,然后离他而去。如今,一切都清楚了。桃莉还在等他,她对他的感觉还没变,他多幸运啊!吉米脸上露出微笑,伸手摩挲着她润泽的头发。如今,他就躺在桃莉身边,这就是证据。

首先,他们要搬进他那套公寓——那里虽然不是他梦想中要给桃莉的家,但父亲还住在那儿,外面又正在打仗,再换房子也没什么意义。等战争结束的时候,他们可以在好点儿的地方租间房子,或许还可以从银行贷款买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吉米自己存了些钱——这些年来,他省吃俭用攒下的每一分钱都存在了罐子里。而且,他的编辑很欣赏他拍的照片。

吉米吸了口烟。

即便外面正在打仗,他们还是要举办一个战时婚礼,这没什么丢人的。相反,吉米觉得这是件很浪漫的事——外面的世界战火纷飞,而他们彼此相爱。桃莉不论怎么打扮都很美,她可以请朋友们来当伴娘——基蒂,还有新朋友薇薇安——桃莉提到薇薇安的时候吉米心中隐约有种不安的感觉。还可以邀请格温多林夫人以长辈的身份出席,毕竟,桃莉的父母已经不在了。吉米早就把戒指准备好了。这枚戒指本来是他妈妈的,如今被吉米藏在卧室抽屉后面一个黑色的天鹅绒盒子里。母亲走的时候在父亲的枕边留下一张字条,述说事情原委,一同被留下的还有那枚戒指。吉米一直保管着它,开始的时候是想母亲回来的时候交给她。长大后,他希望能把这枚戒指交给自己心爱的女人,一个不会弃他而去的女人,跟她开始新生活。

小时候,吉米非常爱慕母亲。她是吉米第一个爱的人,是天上的明月,让他迷恋。他蒙昧时的欢乐悲伤都与这轮明月的阴晴圆缺有关。吉米记得,他睡不着的时候母亲曾给他讲过一个关于夜莺之星的故事。母亲说,夜莺之星是一艘具有魔法的老式大帆船,它的帆那么宽,桅杆那么结实,能够穿越沉睡之海,在每个黑夜里探险。母亲以前经常坐在吉米的床边,一边摩挲着他的头发,一边给他讲魔法大帆船的故事。再没有什么声音,能像母亲讲起那些奇幻之旅时的嗓音一样抚慰吉米了。直到吉米昏昏欲睡,大船载着他驶向东方的星辰时,母亲才会弯下腰在他耳边轻声说道:“去吧,亲爱的,今晚在夜莺之星上见。等我,好吗?我们一起开始一场伟大的探险。”

很长一段时间里,吉米一直对这个故事深信不疑。母亲和那个舌灿莲花的有钱男人坐着宽敞气派的小汽车离开之后,吉米每晚都要跟自己讲这个故事。他相信,这样就能在梦里见到母亲,牵着她的手,带她回家。

他曾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这样深爱一个女人了。直到后来,他遇到了桃莉。

吉米抽完烟,看了看手表。快五点钟了,他得走了,还要回家给父亲煮鸡蛋当早餐呢。

他轻轻地站起来,穿上裤子,系好腰带,然后在房间里逗留了一会儿。他凝视着桃莉的脸庞,然后弯下腰,轻轻吻了吻她的脸颊。“夜莺之星上见。”他轻声说道。桃莉扭了扭身子,但并没有醒,吉米笑了。

他轻轻走下楼梯,走进黎明前的伦敦那寒冷的灰蒙蒙一片。天空飘着雪花,吉米闻见雪的味道。他一路走着,一路都是他吐出的白雾。但他不冷。桃莉·史密森爱他,他们就要结婚了,一切就此步上正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