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是一片加了烤豆子的面包。坐在桌前,洛瑞尔忽然觉得这一刻有些像她第一次被独自留在农场的时候。父亲和母亲没在房间里,家里没有吵闹的妹妹们踩得木地板吱嘎作响,小弟不在家,宠物们也不见踪影,屋外的鸡笼里空空如也,母鸡不知道跑去了哪儿。四十多年来,洛瑞尔孤身一人在伦敦打拼,大部分时候都是这样过来的。说实话,她很喜欢独处。但今天晚上,孩提时的景象和声音在周围挥之不去,她突然觉得有些孤单。这感觉如此深刻,洛瑞尔微微有些诧异。
“你确定要自己一个人待在这儿?”洛丝离开的时候问道。她在门厅里踌躇了好一会儿,手里捏着那串长长的非洲念珠,扭头望着厨房里的洛瑞尔。“我可以留下来陪你,没关系的,我留下来好吗?我马上给沙蒂打电话,告诉她我今天不回去了。”
洛丝居然担心洛瑞尔,这事真有些蹊跷,洛瑞尔有些惊讶。“胡说些什么?”她的表情可能有些严肃,“别傻了,我能照顾好自己。”
洛丝还是有些犹豫,“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洛瑞尔……只是——只是你很少那样打电话过来,我觉得有些突然,你平时那么忙,现在又……”念珠的绳子快被她捻断了,“我直接给沙蒂打电话,告诉她我明天回去好了,真的不麻烦。”
“洛丝,求你了——”洛瑞尔脸上露出好看的皱纹,她有些恼火,“拜托你还是回家照看你女儿吧!我只想在拍《麦克佩斯》前好好在这儿放松一下。说句不怕你介意的话,我比较喜欢安静。”
洛丝原来也是个安静的人。洛瑞尔非常感谢她把农场的钥匙带过来,但此刻,她脑海里全是母亲过去的故事,有些她已经知道,有些仍然等待着她的探寻。洛瑞尔迫不及待地想躲进屋里,好好理一理自己的思绪。看见洛丝的车慢慢消失在车道上,洛瑞尔心里有种巨大的满足感。好戏应该快开场了。她终于回到了格林埃克斯农场,把伦敦抛在身后,回来探寻家里埋藏最深的秘密,她做到了。
现在,独自一人坐在客厅里,面前只有空空的盘子。窗外,黑夜微茫看不到头。洛瑞尔方才的坚定有些动摇,她后悔没再考虑下洛丝的建议,妹妹温柔的唠叨让人内心安宁,不至于飘飘****,坠入黑暗的角落。要是洛丝在的话,洛瑞尔不会觉得自己周围到处都是幽灵在飘**。它们无处不在,有的躲在墙角,有的在楼梯上徘徊,还有的在浴室叹息,声音撞到地板上,回音袅袅。有光着脚的小女孩,穿着长长的衬衣,都瘦高瘦高的,年龄却各不相同。暗影里,父亲精瘦的身影在吹着口哨。这些影子里,最多的还是母亲。她的身影无处不在,她就在格林埃克斯农场的这栋农舍里,这里的每一块地板、每一扇窗户,甚至每一块石头,都浸润了她的热情和开朗。
现在,妈妈就在房间的墙角里——洛瑞尔看见她了,她正在包装送给艾莉丝的生日礼物。那是一本关于古代历史的书,孩子们都把它当作百科全书,洛瑞尔还记得里面精美的插图带给她的震撼。插图是黑白的,里面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地方,因此显得颇为神秘。那本书对洛瑞尔来说非常重要,第二天早上,艾莉丝在父母的**拆开礼物,小心翼翼地翻着书页,理好丝带做的书签时她竟然有些嫉妒。这种让人沉迷,让人滋生出占有欲望的书肯定带着故事。洛瑞尔没多少属于自己的书,她对之充满了渴望。
尼克森家并不是那种典型的书呆子家庭——外人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总会有些吃惊——但尼克森家从来不缺乏故事的滋润。晚餐的时候,父亲总有许多趣闻轶事可讲,而桃乐茜·尼克森总能给孩子们创造故事和童话,她从来不需要照本宣科。小的时候,洛瑞尔耍赖不肯睡觉,母亲问她:“我跟你讲过夜莺之星的故事吗?”
小洛瑞尔急切地摇摇头,她喜欢听妈妈讲故事。
“没讲过吗?那我现在给你讲讲吧!我还纳闷,怎么从来没在夜莺之星上见到你呢。”
“你说哪儿,妈妈?夜莺之星是什么?”
“它正在返航的路上,宝贝,它正在驶往这里的旅途当中。”
洛瑞尔有些不解:“驶向这里?”
“它无所不在,无处不往……”妈妈笑起来,她微笑的样子总想让洛瑞尔亲近。妈妈神神秘秘地靠得更近一些,像是有秘密要告诉洛瑞尔似的,她深色的头发垂落在一边肩膀上。洛瑞尔最喜欢听秘密了,她也是个很好的守密者,她也往母亲那边凑近了些。“夜莺之星是一艘大船,每晚从梦之海起航,你见过海盗船的照片吗?就是那种风帆鼓张,绳梯在海风里摇摆的大船。”
洛瑞尔充满期冀地点点头。
“你见到夜莺之星的时候一定能认出来,它看上去就跟海盗船一样。笔直的桅杆,最顶上有一面银色的旗帜,中间是一颗白色的星星和一对翅膀。”
“我该怎么上船呢,妈妈?游过去吗?”洛瑞尔的游泳技术不佳。
桃乐茜笑起来:“这就是夜莺之星最神奇的地方了——只要你心中充满期待,夜晚入眠的时候就会发现自己身在温暖的甲板上,准备扬帆起航,开始一场伟大的探险。”
“你也在船上吗,妈妈?”
桃乐茜脸上露出悠远的神情,好像想起了悲伤的往事。但她很快就微笑着揉了揉洛瑞尔的头发:“当然在了,小宝贝,我怎么舍得让你一人出发呢?”
*?*?*
远方,一艘深夜列车呼啸着驶入站台。洛瑞尔叹了口气,叹息声撞到墙上,又弹向另一面墙。洛瑞尔想打开电视,好让屋里有点儿动静。母亲一直不愿意换配遥控器的电视,所以,洛瑞尔最后只好打开那台古老的无线电收音机,调到国家广播电台第三频道,然后重新捧起手里的书。
这本《不情愿的缪斯》是她读的亨利·詹金斯的第二本书。说实话,洛瑞尔觉得自己很难读下去。作者可能是个大男子主义者,小说的男主人公汉弗莱对女人的看法非常有问题。在书里,汉弗莱和詹金斯其他小说里的主人公一样魅力非凡,他对自己的妻子薇奥拉一方面非常喜爱,另一方面却将她视为珍贵的财产,而不是他无意中发现并拯救了的那个有血有肉无忧无虑的女人。薇奥拉是“自然的精灵”,被他带到伦敦并开始文明化的进程,但汉弗莱也不想让城市“污染”了薇奥拉。洛瑞尔不耐烦地往下看,她希望薇奥拉穿上漂亮的裙子,奔向和汉弗莱的期待相反的方向,跑得越远越好。
当然了,薇奥拉并没有离开,她答应嫁给她的英雄——这就是汉弗莱的故事。开始的时候,洛瑞尔很喜欢薇奥拉,她就像个活泼可贵的英雄,让人无法捉摸而又耳目一新。但洛瑞尔越往下读越看不到原来那个女孩的影子了。洛瑞尔知道,自己的看法很不公平——可怜的薇奥拉当时还是个孩子,作出这样的决定并不能怪她。再说,男女之事洛瑞尔自己又知道多少呢?她每一段恋情都没超过两年。即便如此,在洛瑞尔看来,薇奥拉嫁给汉弗莱也并不是一件浪漫的事。她坚持着又看了两章——薇奥拉和汉弗莱来到伦敦,在那里给薇奥拉修建了一座黄金囚笼。洛瑞尔实在读不下去了,她沮丧地合上书页。
才九点钟,但洛瑞尔觉得已经很晚了。一天的旅途奔波让她很疲倦,明天还要早起,去医院看母亲,希望她老人家一切都好。洛丝的丈夫菲尔从自家车库里给洛瑞尔找了辆不用的汽车,那是一辆20世纪60年代的绿色小轿车,活像一只蚂蚱。洛瑞尔要自己开车去镇里。她把《不情愿的缪斯》夹在胳膊下,把盘子洗干净,然后上床睡觉。格林埃克斯农场漆黑一片的夜就留给那些幽灵吧!
*?*?*
“你运气真好。”第二天早上,洛瑞尔刚到医院的时候那个讨厌的护士就对她说道,语气竟像是十分惋惜的样子。“你母亲起床了,她状态不错。你们上周搞的聚会把她累坏了,但家人来看望就是最好的事情,别让她太激动。”之后,护士礼貌性地笑了笑,继续看着手里的塑料写字板。
洛瑞尔本想再举办一次爱尔兰舞会,护士这样说,她只好放弃了这个计划。她沿着米黄色的走廊往前走,来到母亲的病房前,轻轻敲了敲门。屋内没人回应,洛瑞尔轻轻推开门。桃乐茜躺在椅子上,背对着房门。洛瑞尔以为她睡着了,走近些才发现母亲醒着,正仔细打量着手里的东西。
“早上好,妈妈。”洛瑞尔问候道。
母亲惊讶地扭过头,眼里满是迷茫。不过,认出自己的女儿后,她马上露出了笑容。“洛瑞尔,”她轻声说道,“我以为你还在伦敦呢。”
“我本来是在伦敦的,不过已经回来一阵子了。”
母亲没有问为什么。她藏着那么多秘密,生命中许多细节都发生在别处,因此时常被人误会。走到生命尽头时,她已经不会为意料之外的事感到不安了吧?洛瑞尔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有这一天,不再希冀或是期待绝对的真相的这一天。这种未来多让人绝望。她把小餐桌推到一边,坐在盖着塑料布的空椅子上。“你手里拿的什么?”她冲母亲手里的东西点了下头,“是照片吗?”
桃乐茜颤抖着双手拿出捧在怀里的精致银色相框。相框很旧了,上面还有凹痕,但却擦得发亮,洛瑞尔以前从没见过这个相框。“是格里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母亲说道。
桃乐茜·尼克森最喜欢搜集废弃的旧东西了,这份礼物对她来说堪称完美,而这也符合格里一贯的做法。就在他似乎与整个世界失去联系,洛瑞尔对他日思夜念的时候,他忽然又出现在大家眼前,让大家都大吃一惊。想到弟弟,洛瑞尔心里一阵绞痛。决定离开伦敦之后,她给格里的语音信箱发送了三条信息。最后一条是她喝光半瓶红酒之后,在半夜里发给他的。她的措辞和语气比前几条都要平淡。她告诉格里,她要回到格林埃克斯农场的家里,决定要查出“我们小时候”发生的事情。妹妹们对此都不了解,她需要格里的帮助。在当时的洛瑞尔看来,寻求格里的帮助似乎是个好主意,但她一直没收到格里的回信。
洛瑞尔戴上老花镜,仔细打量着这张褐色的照片。“这是场婚礼,”照片中的陌生人穿着打扮都很正式,“可我们不认识他们,你说呢?”
母亲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多珍贵的东西啊,”母亲摇了摇头,似乎很悲伤,“格里在一家慈善商铺找到这张照片,这些人……他们应该被挂在墙上缅怀,而不是躺在箱子里,和一堆无人问津的东西放在一起……我们抛弃他人的方式太可怕了,你觉得呢,洛瑞尔?”
洛瑞尔赞同母亲的说法。“这张照片很美,不是吗?”她伸出拇指抚摸着相框上的玻璃,“虽然这个人没有穿军装,不过从他的穿着打扮来看,这应该是战争时期。”
“不是所有人都穿军装的。”
“你的意思是——逃兵?”
“还有其他情况。”桃乐茜拿回照片,端详着,然后颤抖着手把它放在自己简朴的结婚照旁边。
提到战争,洛瑞尔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可以跟母亲谈谈她的往事。期待让她的脑子里一阵眩晕。“打仗的时候你在做什么,妈妈?”洛瑞尔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问道。
“我在妇女志愿服务社工作。”
没有丝毫犹豫,也没有一点儿不情愿,母亲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回答了她的问题,好像她们已经不是第一次讨论这个问题了。洛瑞尔急切地抓住这条线索问下去:“在那儿织袜子,给士兵做饭吗?”
母亲点点头:“我们在一间地下室里开设了食堂,提供汤……有时候我们也会办流动食堂。”
“什么——你是说,在炸弹纷飞的大街上吗?”
母亲轻轻地点点头。
“妈妈……”洛瑞尔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所有的答案都汇成了一句话,“你真勇敢。”
“不,”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桃乐茜竟然否认了这个说法。她的嘴唇颤抖着,“他们比我勇敢得多。”
“你之前从未说过这些。”
“是的。”
为什么呢?桃乐茜想继续问下去。告诉我,为什么一切都像是天大的秘密?亨利·詹金斯和薇薇安、母亲在考文垂的童年,还有她遇到父亲之前的战时生活……母亲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让她如此执著地抓住人生的第二次机会,甚至不惜杀死那个想要将她的过去公之于众的男人?但洛瑞尔并没有问下去。她说道,“真希望能见见那时候的你。”
母亲淡淡地笑了:“那可不容易。”
“你懂我的意思。”
母亲在椅子里动了动,稀疏的眉毛皱成一团,似乎有些难过:“我不知道你原来这么喜欢我。”
“什么意思?妈妈,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不喜欢你?”
桃乐茜的嘴唇动了动,好像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出来。
“为什么,妈妈?”
桃乐茜努力挤出一丝笑容,但她声音和眼睛里的阴影还是出卖了她。“人会长大,会变聪明,能作出更好的决定……这样,他们就变了……我的岁数已经很大了,洛瑞尔,活到我这把年纪的人都在后悔……后悔过去做的事情……希望当初能作出不同的选择。”
过去,后悔,人变了——洛瑞尔感觉她终于快要问出自己想要的东西了。她装出一副可爱女儿的模样,撒娇地打听年迈的母亲过去的生活:“什么事情,妈妈?你希望作出什么不一样的选择?”
桃乐茜并没有听她说话。她目光悠远,手指捻着膝上毛毯的边儿。“我父亲曾告诉我,要是我不小心的话,就会让自己陷入麻烦……”
“所有的父母都这样说,”洛瑞尔语气中是小心翼翼的温柔,“我敢保证你犯的错绝没有我们几个严重。”
“父亲想警醒我,但我从没听他的话,我觉得自己最聪明。终于,我为自己的荒唐决定受到了惩罚,洛瑞尔,我失去了一切……一切我所爱的。”
“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了?”
先前的谈话以及伴随它而来的回忆让桃乐茜十分疲惫,就像船帆失去了风的支撑,她重新靠在垫子上,嘴唇微微动着,却没发出任何声音。过了一会儿,桃乐茜放弃了,她转过头,望着起了一层薄雾的窗户。
洛瑞尔端详着母亲的侧脸,希望自己当初没有那么任性,希望时间还多,她可以重新来过。她希望自己没有把一切都藏在心里,最后坐在母亲的病榻旁时,仍有这么多未解之谜。洛瑞尔想换种法子打听:“我想起一件事,洛丝给我看了件特别的东西。”她从架子上取下家庭相册,从里面拿出母亲和薇薇安的合影。她假装镇定,手指却在不停地发抖。“是在格林埃克斯农场的一个箱子里发现的。”桃乐茜接过洛瑞尔递过来的照片,端详着。
走廊上的门关关合合,远处的喧嚣断断续续地传进病房。汽车在外面的拐弯处停下,又轰隆隆离开。
“你们是朋友。”洛瑞尔提示道。
母亲犹豫地点点头。
“那是在战争时期。”
母亲又点了点头。
“她叫薇薇安。”桃乐茜抬起头,满是皱纹的脸上闪过一丝诧异,之后的表情洛瑞尔没有看明白。她正要跟母亲提到那本书和书里的题词时,母亲忽然说道:“她死了。”她的声音很轻,洛瑞尔差点没听见,“薇薇安死在战争中了。”
洛瑞尔想起来,亨利·詹金斯在讣告中提到过。“在空袭中去世的。”她补充道。
母亲好像没听见她的话,兀自紧紧盯着照片,眼睛闪闪发光,脸颊上突然滚下了泪珠:“我快认不出自己了。”母亲的声音虚弱而苍老。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桃乐茜掏出一块皱巴巴的手帕,擦拭脸上的泪珠。
母亲用手绢掩着脸,继续说着什么,但洛瑞尔只听清了几个字:炸弹,噪音,害怕重新开始。她靠近母亲,心里因即将获得答案而有些刺痛:“你在说什么,妈妈?”
桃乐茜扭头看着洛瑞尔,脸上浮现出惊恐的表情,好像见了鬼一样。她伸出手抓住洛瑞尔的袖子,疲倦地说道:“我干了一件事,洛瑞尔。”她的声音很小很小,“那时还在打仗……我没考虑好,所以一步错,步步错……我不知道该怎么办,那似乎是最好的办法,可以让一切重新走上正轨,但他发现了——他很生气。”
洛瑞尔的心忽然扑腾扑腾地跳起来——他。“所以他来找你了,对吗,妈妈?这就是格里生日那天,他来我们家的原因吗?”洛瑞尔心里一阵紧缩,好像又回到了十六岁的时候。
母亲仍然紧紧抓着洛瑞尔的袖子,面色苍白,声音如芦苇一般在风中飘**。“他找到我了,洛瑞尔……他一直在找我。”
“是因为你在战争中做的事情吗?”
“是的。”母亲的声音微不可闻。
“究竟是什么事,妈妈?你干了什么?”
门忽然开了,拉奇德护士端着盘子走进来。“该吃午餐了。”她轻快地说道,然后把桌子摆好,往塑料杯子里倒了半杯温热的茶水,接着又去检查壶里还有没有水。“吃完饭就按铃叫我,”她的声音很大,“听见铃声我马上过来。”她扫了一眼桌上的物品,“还有什么需要的吗?”
桃乐茜茫茫然不知所措,眼睛一直打量着对面的女人。
护士开心地笑起来,弯下腰和蔼地说道:“亲爱的,你还需要什么?”
桃乐茜眨眨眼,露出迷惘的微笑,洛瑞尔的心都要碎了。“是的,我想……我想跟鲁弗斯医生谈谈。”
“鲁弗斯医生?你是说科特医生吧,亲爱的。”
桃乐茜苍白的脸上笼罩着疑虑的乌云,然后她更加虚弱地笑了笑:“是的,是科特医生。”
护士说她遇见科特医生的时候会转告他,然后转过身看着洛瑞尔,用手指了指桃乐茜的太阳穴,眼里满是意味深长。洛瑞尔有种冲动,想用手提包的带子勒死这个穿着软底鞋在屋里走来走去、大声聒噪的女人。
整理用过的杯子,填写医疗记录,谈论外面的倾盆大雨……等了好长时间,护士终于离开了房间。房门终于关上的时候,洛瑞尔心里焦急得快起了火。
“妈妈!”她喊道,声音比想象中大,她并不喜欢自己这样。桃乐茜·尼克森看着自己的女儿,脸上一片茫然。洛瑞尔惊讶地发现,母亲刚才急切想要告诉她的事又潜回了封存秘密的旧角落。当然,她可以再次发问——你做了什么事,为什么那个男人要一直找你?这件事和薇薇安有关系吗?告诉我,求你了,这样往事才能烟消云散——可看着母亲慈爱苍老的面庞,看见她迷惘地凝视着自己,笑容中流露出淡淡的焦急,“怎么了,洛瑞尔?”她又觉得没办法问出口。
洛瑞尔耐着性子对母亲报以微笑——还有明天,明天再问吧——“要我照顾你用午餐吗,妈妈?”
*?*?*
桃乐茜没吃多少东西,刚才半小时的经历让她有些萎靡不振,洛瑞尔看见母亲虚弱的样子,心里有些诧异。她没想到,母亲竟然虚弱至此。姊妹们从家里搬来的绿色扶手椅小巧玲珑,过去几十年当中,洛瑞尔经常看见母亲坐在这张椅子上。但这几个月来,这把椅子竟然不知不觉地变成了一个庞然大物,像只暴躁的狗熊吞噬着母亲弱小的身体。
“我给你梳头吧!”洛瑞尔说道,“你觉得好吗?”
桃乐茜嘴唇边泛起一丝笑容,她轻轻点了点头:“我母亲以前也给我梳过头。”
“是吗?”
“我装作不喜欢的样子——我想要独立——但她梳头真的很舒服。”
洛瑞尔笑着从床后的架子上取下那把古董梳子。她轻轻梳理着母亲蓬乱的白发,想象着她小时候的样子。她肯定是个爱冒险的女孩,有时会很调皮,但这种调皮却是讨人喜欢而不招人厌烦的。洛瑞尔觉得,除非母亲开口,否则自己永远都不会知道她的故事。
桃乐茜合上薄薄的眼睑,不知她想起了什么,眼皮上的血管偶尔会轻轻地跳动。洛瑞尔给她梳理头发,她的呼吸逐渐变缓,终于进入了梦乡。洛瑞尔轻手轻脚地取下梳子,把钩针织就的小毛毯拉到母亲膝盖上,轻轻吻了吻她的脸颊。
“再见,妈妈,”洛瑞尔轻声说道,“我明天再来看你。”
她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小心翼翼地不让包和鞋子发出任何声响。耳边忽然传来一个没精打采的声音:“那个男孩……”
洛瑞尔吃惊地转过身,母亲仍旧闭着眼,她喃喃说道:“那个男孩,洛瑞尔。”
“什么男孩?”
“跟你约会的那个小伙子——比利。”母亲睁开浑浊的双眼,扭头看着桃乐茜。她颤巍巍地抬起一根手指,温柔又难过地说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以为我没年轻过吗?你以为我不知道喜欢上一个帅气小伙子的感觉吗?”
洛瑞尔意识到,母亲的灵魂已经不在这间病房里了。她回到了格林埃克斯农场,在和处于青春期的女儿谈话。这个事实让人有些不安。
“你在听我说话吗,洛瑞尔?”
洛瑞尔咽下一口唾沫,听见自己说道:“我在听呢,妈咪。”她很久没这样叫过母亲了。
“他要是向你求婚,而你也爱他的话,一定要说我愿意……你明白了吗?”
洛瑞尔点点头。她觉得有些奇怪,脑子里有些犯晕,身上一阵燥热。护士说母亲最近时常神志不清,就像串台的收音机一样,经常跳到不同的频道。今天是什么情况?母亲为什么会忽然提到一个她几乎不认识的男孩?那不过是很久很久以前,洛瑞尔人生当中一段一闪而过的青涩恋情而已。
桃乐茜的嘴唇一翕一合:“我犯了那么多错……那么多。”泪珠打湿了她的脸颊,“亲爱的洛瑞尔,结婚的唯一理由就是——爱。”
*?*?*
洛瑞尔躲进走廊上的厕所里,打开水龙头,用双手掬起一捧凉水浇在脸上。她把手放在盥洗池上,目光凝视之处竟有几条发丝般细小的裂纹。洛瑞尔闭上眼,脉搏跳动的声音如同电钻的嗡嗡声一般钻进她的耳朵里。天哪,洛瑞尔感到一阵战栗。
母亲用对孩子说话的口吻对她谆谆教诲的时候,过去五十年的岁月似乎都被抹去,很久以前那个男孩的身影莫名出现在眼前,早就成为过往的初恋滋味在心尖扑腾。但这些,都不是让洛瑞尔震惊的缘由。真正让她惊讶的是母亲的话,还有她语气中的急迫、真诚,她迫不及待地想告诉年轻的女儿自己的宝贵教训。她想让洛瑞尔选择自己当初没有选择的,避免犯下她曾犯过的错误。
但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洛瑞尔确信,母亲是爱着父亲的。父亲去世的时候,他们结婚已经有五十五年,两人相敬如宾,从来没有红过脸。如果桃乐茜是因为其他原因嫁给父亲的,如果她一直在为这个决定后悔,那她伪装的本领也太好了。现实生活中,应该没人能这样数十年如一日地伪装自己吧?此外,洛瑞尔不止一次地听过父亲母亲如何相识相爱的故事,她也曾见过父亲回忆与母亲初次见面时,母亲凝视父亲的温柔目光。
洛瑞尔抬起头。尼克森奶奶对母亲也充满怀疑,对吧?洛瑞尔一直都知道,母亲和奶奶的婆媳关系并不好——她们谈话的时候总有种例行公事的拘束感,四下无人时,老太太对儿媳说话的语气一直很严肃。大概在洛瑞尔十五岁的时候,她们去尼克森奶奶在海边的公寓看望她,就是那次,洛瑞尔听到了一些不该听见的事。那天,她在太阳底下晒了许久,头疼得厉害,肩膀也晒脱了皮,于是就早早回来休息了。她躺在阴暗的卧室里,给自己额头上敷了一条打湿的毛巾,觉得身子很不舒服。这时,尼克森奶奶和老姑娘佩里小姐刚好来到屋外的走廊上,佩里小姐也是公寓的房客。
“他对你真好,葛楚德。”佩里小姐说,“当然了,他一直是个好小伙子。”
“是的,我的史蒂芬就像金子一样闪闪发光,比他父亲还能干。”奶奶停下来,等着女伴的赞同,然后继续说道,“他很善良,对那些无家可归的可怜人儿总是充满怜悯。”
奶奶这句话勾起了洛瑞尔的好奇心。先前的谈话余音袅袅,在屋里回**,这句话因此显得尤为刺耳。佩里小姐明白奶奶所说的“可怜人儿”是谁。“不,”她说道,“史蒂芬以前可从没遇到过像她这样漂亮的姑娘。”
“漂亮?如果你喜欢这种长相的话,我也无话可说。我觉得她太——”奶奶忽然停下来,洛瑞尔伸长了脖子想听清楚她接下来的话,“——太妖艳了。”
“噢,是的。”佩里小姐简直是根墙头草,“的确太妖艳了。不过,她这人很会把握机会,你说对吧?”
“是的。”
“她一见面就知道谁耳根子软。”
“的确如此。”
“我一直以为,史蒂芬会娶一个像街尾的宝琳·西蒙兹那样的本地姑娘,我觉得她对史蒂芬应该有意思。”
“她当然对我儿子有意思了。”奶奶忽然生气了,“这难道是她的错吗?我们本来就没料到桃乐茜会来横插一脚。遇到这种下定决心就一定要得到的对手,可怜的宝琳哪儿还有机会。”
“真不要脸,”佩里小姐明白奶奶话里的含义,“没羞没臊。”
“桃乐茜迷住了他,我可怜的儿子还不知道自己遇见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他以为她是个单纯的人。这也不能怪他,他们结婚的时候他才从法国回来几个月?桃乐茜让他头昏脑胀,她就是那种人,一旦有了目标就会不择手段。”“她看上了史蒂芬。”
“她在找逃离的机会,我儿子刚好能给她。一结婚她就拽着他离开以前熟悉的环境和朋友,在那座破破烂烂的农舍里重新开始。当然,这都得怪我。”
“这可不是你的错!”
“是我把她带进家门的。”
“当时正在打仗,找个放心的帮佣简直不可能,你当时也不知道会这样。”“可事情就是这样,我早该调查一下的。开始的时候我太轻信她了,后来,我开始调查她,发现不对劲,不过为时已晚了。”
“这话什么意思?什么为时已晚?你查到什么了?”
奶奶和佩里小姐越走越远,洛瑞尔没听见奶奶接下来的话,因此,奶奶究竟查到了什么一直是个谜团。不过,当时的洛瑞尔并没有为此过多烦忧。尼克森奶奶是个守着老派礼节的人,桃乐茜在沙滩上看了别的男孩一眼她都会大惊小怪地跟儿子儿媳打小报告。所以,不管她发现了什么,洛瑞尔都觉得要么是她无中生有胡编乱造,要么就是她小题大做了。
洛瑞尔擦干脸上和手上的水——现在,她不那么确定了。尼克森奶奶猜测,桃乐茜在逃避什么,她并不像她的外表那么纯洁无辜,她的婚姻也只是权宜之计——这和母亲刚才告诉洛瑞尔的事情有种不谋而合的感觉。
桃乐茜·史密森出现在尼克森奶奶的公寓是为了逃婚吗?这就是奶奶查出的真相?有可能,但这绝不是全部的事实。儿媳以前的恋爱史就足以让奶奶勃然大怒——虽然这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这不至于让桃乐茜在六十多年后还黯然神伤。洛瑞尔觉得母亲的悲伤可能源自内疚,她一直在说自己以前犯了错。难道,她没有告诉自己的未婚夫就跑了出来?这是为什么呢?她那么爱他,母亲会做这样的事吗?她为什么不直接嫁给他呢?而这和薇薇安还有亨利·詹金斯又有什么关系?
洛瑞尔想不明白的事情还有很多,她恼火地叹了口气,叹息声在小小的洗手间徘徊。洛瑞尔感到深深的挫败感。这么多迥然不同的线索,单独看来似乎没有任何意义。洛瑞尔扯出一张纸巾,轻轻擦着眼睛下晕染开的睫毛膏。整件事就像迷宫,又像夜空中的星座。小时候,父亲曾带洛瑞尔几个姐妹出去看星星。他们在布莱茵德曼的树林里搭好帐篷,等待夜色浓郁,星子在漆黑的夜空中慢慢显现。父亲告诉孩子们,自己小时候迷路了,就是跟着星星找回了家。“你们只需找这张地图,”他调好架子上的望远镜,“如果发现自己陷入黑暗,孤身一人,夜空中的地图就会带你回家。”
“可我什么地图也没看见。”戴着连指手套的洛瑞尔一边搓手抗议,一面眯着眼睛看着天上闪烁的星星。
父亲看着她,宠溺地笑了笑。“那是因为你眼中只有星星,看不见星星之间的空间。你要在心里画出线条,才能看见星星构成的地图。”
洛瑞尔凝视着镜中的自己,眨了眨眼,慈爱的父亲消失不见,心里只有悲伤的思念。她想念父亲,她现在长大了,而母亲也老了。
镜中的她看上去状态差极了,洛瑞尔掏出梳子梳理头发。漫长的探寻之旅,这只是开始。格里才是能在夜空中找出各个星座,引来大家惊叹的人。他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就能对着天空画出星座的图案,而洛瑞尔从来只能看见散乱的星子。
想到弟弟,洛瑞尔心里动了一下。他们应该一起查出真相,这件事和姐弟两人都有关系。她掏出手机,看看有没有未接来电。
没有。还是没有。
洛瑞尔翻看通讯录,找到弟弟办公室的电话,拨了过去。她咬着手指甲焦急地等待着,心下暗自懊恼弟弟为何不接电话。剑桥大学凌乱的书桌上,电话不停地响着,响着……终于,话筒里传来“咔嗒”一声。“你好,我是格里·尼克森。我正在观察星星,有事请留言。”
格里不可能卷入这件事情当中,洛瑞尔嘲弄着自己的一厢情愿。她没有给格里留言,她要独自找出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