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她想回家。”
洛瑞尔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一只手在床头柜上摸索着眼镜。“她想干什么?”
电话那头,洛丝慢慢地用耐心的语调重复了一遍,好像电话这边的人不懂英语一样。“她今天早上跟我说,她想回家,回格里埃克斯。”她停顿了一下,“她不想待在医院。”
“我知道了。”洛瑞尔戴上眼镜,从卧室的窗户里往外看,今天是个天朗气清的好日子。“她想回家,那医生是怎么说的?”
“等医生忙完手头的事情我会跟他谈谈的,可是——洛尔,”她的声音变得急促,“护士告诉我,她时日不多了。”
站在自己少女时代的卧室,看着清晨的阳光洒在褪色的壁纸上,洛瑞尔叹了一口气。母亲已经时日无多,没必要问护士这话究竟什么含义。“那好吧!”
“你怎么看?”
“她一定要回家?”
“是的。”
“那我们就在家里照顾她。”电话那头没有回答,洛瑞尔问道,“洛丝,你在吗?”
“我听着呢。你是认真的吗,洛尔?你也要回来,和我们一起待在家里?”
洛瑞尔正叼着香烟准备点火,她含混不清地说道:“我当然是认真的。”
“太好了,你是……你是在哭吗,洛尔?”
洛瑞尔晃了晃火柴,让它熄灭,然后才开口说道:“没,我没哭。”电话那头停顿了一下,洛瑞尔知道,妹妹手里的珠子快被拧出疙瘩了。她用温柔的语气说道:“洛丝,放心吧!我很好,我们大家都会很好的。这次我们一起努力,你就等着看吧!”
洛丝咳嗽了一声,既有赞同也有怀疑的意味。她很快就换了个话题,“昨天晚上睡得好吗?”
“还不错。回来的时候比我预料中晚得多。”实际上,她回到农舍的时候已经凌晨三点了。晚餐后,她和格里去了他的寝室,谈了很多关于母亲和亨利·詹金斯的猜想。他们决定,由格里负责追查鲁弗斯医生的线索,洛瑞尔去打听那个神秘的薇薇安。她是将母亲和亨利·詹金斯联系在一起的关键人物,也极可能是1961年亨利来找桃乐茜·尼克森的原因。
昨晚,他们说起这些任务的时候觉得很容易办到。但现在,站在明朗的日光中,洛瑞尔心里没有那么确定了。整个计划听上去就像拍电影一样,充满了梦幻的色彩。她扫了一眼光秃秃的手腕,不知自己究竟把手表放哪儿了。“现在几点了,洛丝?外面已经很亮了。”
“已经十点多了。”
十点?天哪,她睡过头了。“洛丝,我得挂电话了,但我会直接去医院的,你会在那儿等我吗?”
“我只能等到中午,我得去托儿所,把沙蒂最小的孩子接回来。”
“好的,一会儿见,到时候我们可以一起跟医生谈谈。”
*?*?*
洛瑞尔赶到医院的时候洛丝正和医生在一起。咨询台的护士指着接待中心旁边的咖啡馆告诉洛瑞尔,大家都在等她。洛丝肯定已经等了很久了,洛瑞尔刚走进咖啡馆看到她迫不及待地挥手。洛瑞尔一面招手,一面穿过桌子间的通道。走近些,她才发现洛丝正在哭泣,哭声还不小。桌上到处都是揉成团的纸巾,洛丝湿润的眼睛下面,睫毛膏晕染开来。洛瑞尔坐到洛丝身边,跟医生打了个招呼。
“我刚才正在跟你妹妹介绍情况。”医生的语气中有股职业性的关怀,洛瑞尔扮演医疗工作者,遇到不能不说的坏消息时就会用这个语气。“我认为,该用的治疗方法我们都用上了,现在的问题是让她少些痛苦,舒适地度过余下的时光。我想,你们对此应该做好心理准备。”
洛瑞尔点点头:“我妹妹告诉我,我母亲想回家。科特医生,这样能行吗?”
“没问题的。”医生笑了笑,“当然了,如果她想待在医院的话,我们也能满足她的愿望。实际上,大部分病人一直在医院待到临终时刻——”
临终时刻。洛丝在桌子下紧紧抓住洛瑞尔的手。
“但如果你们愿意在家照顾她的话——”
“我们愿意,”洛丝赶紧说道,“我们当然愿意。”
“——那我们可以接着谈送她回家的事了。”
没有香烟可以缓解情绪,洛瑞尔的手指有些疼。她说道:“母亲的时间不多了。”这句话听上去像是个陈述句而不是疑问句,洛瑞尔说这话其实是想让自己认清现实。医生没有搭话。
“我之前还很惊讶,”他说道,“但老实说,她的时间的确不多了。”
*?*?*
“你要去伦敦?”走廊上的地毡布满斑点,姐妹俩一边往母亲的病房走一边聊天。跟医生告别已经有十五分钟了,洛丝手里还攥着一张湿乎乎的纸巾。“是去参加工作上的会议吗?”
“工作?什么工作?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现在正在休假。”
“求你了,洛尔,别这样,每次你这样说我都很紧张。”洛丝抬起手跟路过的护士打招呼。
“我说什么了?”
“说你休假的事。”洛丝停下脚步耸耸肩,她乱蓬蓬的头发也跟着左右摇摆。她穿着一件牛仔外套,胸口别着一枚煎蛋样式的别致胸针。“这事听上去总觉得怪怪的。我不喜欢变化,你知道的,你这样让我很担心。”
洛瑞尔忍不住笑起来。“洛丝,没什么好担心的,我不过是去尤斯顿找一本书而已。”
“一本书?”
“我在做一项研究。”
“哈,原来如此!”洛丝接着往前走。“研究!我就知道你并不是真的在休假。噢,洛尔,我终于松了一口气。”洛丝一边说一边用手在满是泪痕的脸前扇了扇,“不得不说,我心里现在轻松多了。”
“你这样说的话,我很高兴有机会为你效了劳。”洛瑞尔微笑着说道。
格里率先提出去大英图书馆查找关于薇薇安的资料。熬夜在网上搜索后,他们查到的却是威尔士的橄榄球网站,陷入了无关的死胡同。格里坚持认为,图书馆一定不会让他们失望。“每年新增三百万个词条,洛尔。”格里一边填写登记表一边说道,“要是摆在书架上都得有六英里长,我们肯定能查到些东西。”说到图书馆的在线服务,格里有些兴奋,“他们可以帮忙复印你要找的文件,然后直接寄到你家里。”但洛瑞尔觉得,自己亲自去一趟更省事。洛瑞尔之前演过侦探片,她知道,有时候只有走出去才能找到线索。要是自己找到的线索能牵引出更多信息呢?亲自去看看总比待在家里,在网上订了文件,然后干等着来得好。总得做点什么,不能就这样徒劳地等待。
她们走到桃乐茜的病房前,洛丝推开房门。母亲躺在**睡着了,看上去比早晨的时候又瘦弱憔悴了些。洛瑞尔震惊地发觉,母亲生命的时钟走得越来越快了。姐妹俩坐了一会儿,看着桃乐茜的胸膛起起伏伏。然后,洛丝从手提包里掏出一块抹布,开始擦拭病房里摆着的相片。“我们应该把这些东西收拾好,带回家里。”她一边干活一边说道。
洛瑞尔点点头。
“这些照片对她很重要,她一直很看重这些东西,你说呢?”
洛瑞尔又点点头,仍旧一言不发。提到照片,她想起桃乐茜和薇薇安在战时伦敦的那张合影,照片上的日期显示是1941年5月份。正是母亲开始在尼克森奶奶的公寓做工的月份,薇薇安·詹金斯也在那个月在空袭中遇难。这张照片是在哪儿拍的?拍照的人又是谁?是母亲和薇薇安都认识的人吗?难道是亨利·詹金斯?也可能是妈妈当时的男朋友,那个叫吉米的人。洛瑞尔皱着眉头,还有许多没能解开的谜团。
护士开门进来,外面世界的声音也随之涌进房间:人们的欢笑声、蜂鸣器的响声,还有电话铃声。护士忙着检查桃乐茜的脉搏、体温,然后在床尾的表格上记录下来。做完这一切,护士朝洛瑞尔和洛丝笑了笑,说自己给桃乐茜留了午餐,一会儿她醒来就可以吃。洛瑞尔谢过护士之后,转身离开病房,房门关上,房间又陷入一片寂静当中,好像一个静默等待的小站台。等什么呢?对桃乐茜来说,她当然是在等着回家。
“洛丝?”洛瑞尔看着妹妹把擦干净的相框摆成一条直线,忽然开口叫住她。
“怎么了?”
“母亲让你帮忙拿书的时候——就是那本夹着照片的书——你有没有发现她的储物箱里有什么特别的东西?”洛瑞尔真正想问的是,有没有什么东西能解开自己心中的谜团。她小心翼翼地斟酌着,既想打探出有用的消息,又不想让洛丝知道这件事。
“没什么。说实话,我当时没想那么多,只顾着赶快把书拿下去。我害怕耽搁太久的话,母亲会跟上楼来。还好,我回去的时候她还乖乖地躺在**——”洛丝回想起往事,长吁了一口气。
“真的没什么吗?”
洛丝叹息着,用手拨开额头上的碎发。“没什么,一切都很正常。”她摆摆手,“我当时也手忙脚乱的。你知道,母亲脾气不好,她醒来的时候看到这本书很焦躁。我想,她应该是很高兴吧?毕竟,是她要我去找这本书的。”
“你还记得钥匙放哪儿了吗?”
“嚄,当然——我把钥匙放回她的床头柜里了。”洛丝朝洛瑞尔无奈地摇了摇头,憨厚地笑笑。
洛瑞尔也笑了笑。亲爱的洛丝真是个天真的好姑娘。
“抱歉,洛尔——你刚才问我什么来着……储物箱对吧?”
“也没什么,就随口一提。”
洛丝匆匆看了看手表,告诉洛瑞尔自己得去托儿所接两个小孙女儿了。“我晚上再来,艾莉丝明天上午过来。我们把东西都收拾好,星期六好出院……提到出院,我真有些激动。”她的脸上却是愁云惨淡,“虽然现在这种情况,这种感觉有些不合时宜。”
“洛丝,放心吧!哪有这么多的规矩。”
“也许你是对的吧!”洛丝弯下腰吻了吻洛瑞尔的脸颊,然后转身离开,留下满屋子薰衣草的香气。
*?*?*
洛丝在的时候,起码屋里还有另一具忙碌的鲜活躯体。她一走,洛瑞尔更清楚地意识到,母亲此刻十分衰弱,只能静静地躺在**。手机传来短信声,洛瑞尔低头查看信息。此刻,手机是她与外界唯一的交流渠道。是大英图书馆发来的邮件,说她预约的那本书明天就可以借出,请她准备好身份证,办理借阅证。洛瑞尔读了两遍才恋恋不舍地把手机放回手提包里。邮件让她有些分神,不过却是件令人高兴的事。现在,她又回到这间让人思维迟缓的病房。
她受不了了。医生说,母亲服用了止痛药,下午会一直昏睡。洛瑞尔才不管母亲有没有醒,她翻开相册,第一张照片是桃乐茜年轻时在尼克森奶奶的海边公寓工作时拍的。她从这张照片开始,慢慢讲述这些年的故事,回忆他们家族的历史。洛瑞尔听见自己令人宽慰的声音,心里觉得这样病房里好歹能有些生气。
终于,她讲到格里两岁生日时拍的照片了。那天一早,大家在厨房收拾野餐用具,准备去小溪边的时候拍了这张照片。照片里的洛瑞尔还是个青涩的小姑娘——你瞧她的刘海!她背着格里,洛丝挠着他胖乎乎的肚子,格里不停咯咯笑着。艾莉丝竖着手指,也被拍了进来——她当时肯定在生气。妈妈在后面的背景里,一边清点提篮里的东西,一边用手拍着脑袋。桌子上——洛瑞尔的心几乎停止了跳动,她以前从未留意过这个细节——那把匕首赫然在目,就放在插着大丽菊的花瓶旁边。“妈妈,记住,”洛瑞尔心中暗自叮嘱,“记得把蛋糕刀带上,这样你就不必折回家里,所有的一切都不会发生。在那个男人从车道上走过来之前,我就会从树屋里爬下来,没有人知道他曾经来过。”
这只是孩子的幻想。谁敢断定亨利·詹金斯看到家里空无一人不会再来?他的第二次到访可能会更惨烈,被杀的可能是另一个无辜的人。
洛瑞尔合上相册,没兴趣再叙述家族的历史了。她把母亲身上的被单抚平,对她说道:“昨天晚上,我去看格里了,妈。”
房间里响起一个缥缈的声音:“格里……”
洛瑞尔看见,母亲的嘴唇虽然没有动,但却微微张开,她的双眼仍旧闭着。“是的。”洛瑞尔接着说道,“是格里,我去剑桥大学看他了。他很好,还是那个机灵的孩子。你知道吗?他在绘制宇宙空间图。你有没有想过,我们捧在手心里的那个小家伙竟然能有这么伟大的成就?他说,学校想把他送去美国做研究,这是个绝好的机会。”
“机会……”母亲像呼吸一般轻轻地吐出这个词。她的嘴唇很干,洛瑞尔拿过水杯,把吸管放进母亲嘴里。
母亲艰难地喝了一点水,轻轻睁开双眼。“洛瑞尔。”她轻声唤道。
“我在这里,你别着急。”
桃乐茜松软的眼皮颤抖着,她努力不让自己闭上眼睛。“它看上去……”她的呼吸声非常空洞,“……看上去好像没什么害处。”
“它?什么它?”
桃乐茜眼中有泪水渗出,苍白的脸上,皱纹被泪水浸得闪闪发亮。洛瑞尔从盒子里抽出一张纸巾,替母亲擦泪。她的动作很轻很柔,就像对待一个受了惊吓的孩子。“什么东西好像没害处,妈?跟我说说吧!”
“是一个机会,洛瑞尔,我拿……拿走……”
“拿走什么?”一件首饰,一张照片,还是亨利·詹金斯的性命?
桃乐茜紧紧抓住洛瑞尔的手,努力睁大湿润的眼睛。母亲继续往下说,声音中却多了一丝绝望,也增添了一股决心,好像她已经等了很长时间,终于能够说出这些事情。虽然此刻她说话都很艰难,但她还是决意要把这一切都说出来。“是一个机会,洛瑞尔,我以为它不会伤害任何人。我只想要公平公正——我觉得这是我应得的。”桃乐茜嗓子里传来沙哑的呼吸声,洛瑞尔身上一阵颤抖。像蜘蛛徐徐吐出一条条丝线,母亲接着往下说。“你相信公平吗?你觉得我们的东西若被夺走该不该把它抢回来?”
“我不知道,妈。”看着那个曾为她驱散恐惧,擦干眼泪的女人如今这样衰老,这样虚弱,还要受内疚和悔恨折磨,洛瑞尔心里每一寸都被割得生疼。她想安慰母亲,想知道母亲究竟做了什么事。她温柔地说:“我想,这要取决于我们被夺走的东西是什么,想抢回来的又是什么。”
母亲紧张的表情逐渐缓解,她的眼睛看着明亮的窗户,又泪眼婆娑。“所有的东西。”她说道,“我那时候觉得自己一无所有。”
*?*?*
日暮时分,洛瑞尔坐在格林埃克斯农场阁楼的地板上。褪色的地板结实光滑,黄昏时刻最后一缕阳光穿过阁楼尖顶上小小的玻璃窗,像聚光灯一般打在母亲上了锁的储物箱上。洛瑞尔缓缓地抽着烟。她已经在这里坐了半个小时,陪伴她的只有一个烟灰缸、储物箱的钥匙和她的意识。钥匙就在母亲床头柜的抽屉里,按洛丝的指点,她很容易就找到了。此刻,洛瑞尔要做的就是把它插入锁孔中,扭一下,然后一切就都明白了。
明白什么呢?桃乐茜所谓的机会?还是她拿走的东西或做过的事?
洛瑞尔并不指望从箱子里找到一份完完整整的忏悔书。储物箱藏着许多关于母亲的秘密。如果她和格里在整个英国奔走寻找,从别人那儿打探消息,却不先从自己家里查起,那真是太傻了。再说,看看箱子里的东西也不算侵犯母亲的隐私。难道,这比她去找基蒂·巴克尔打听消息,查找鲁弗斯医生的信息更糟吗?明天,她还要去图书馆查薇薇安·詹金斯的资料。洛瑞尔过不去的其实是她心里这道坎。
洛瑞尔看了看锁头。母亲不在家,她试图劝服自己,看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妈妈让洛丝替她取书,她应该也不会介意自己看看箱子里的东西。这个逻辑或许很荒谬,但这是洛瑞尔唯一能够想出的理由。一旦桃乐茜回到格林埃克斯农场,所有的一切都会成为泡影。洛瑞尔知道,母亲若就在楼下,自己绝没有机会探寻母亲的秘密。要么现在就看,要么让所有的事成为一个永远的秘密。
“对不起,妈妈。”洛瑞尔决绝地摁灭香烟,“但我必须搞清楚。”
她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朝阁楼的角落走去,阁楼低矮,她感觉自己像个巨人。她跪下来,把钥匙插进锁孔里,然后轻轻一扭。这一刻,她从心里感受到,即使自己一直不打开这个箱子,那件杀人案也已经发生了。
事已如此,不如索性放手一搏?洛瑞尔站起来,掀开老旧的箱盖,但仍然不敢朝里面看。久未使用的皮革合页早已僵硬,此刻一动就发出干涩的吱嘎声。洛瑞尔屏住呼吸,好像又回到了孩童时代,打破了家里戒条。她感觉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如今,箱盖已经完全打开。洛瑞尔松开手,合页被箱盖压得又是一阵哀鸣。她深呼吸一口,越过禁区,打量箱子里面的东西。
最上面是一个微微发黄的信封,看样子有些年头了。上面的收件人写的是格林埃克斯农场的桃乐茜·史密森,橄榄绿的邮票上是穿着加冕华服的伊丽莎白女王,那时候的女王还很年轻。邮票似乎说明了这封信的重要性,洛瑞尔虽然猜不到其重要之处到底在哪儿,却还是感到一阵激动。信封上没有寄件人的地址,洛瑞尔咬着嘴唇,打开信封。里面掉出一张浅黄色的卡片,上面用黑色的墨水写着三个字——谢谢你。洛瑞尔翻到背面,却什么也没有。她来回打量着卡片,心中疑虑重重。
这么多年来,给母亲寄卡片表示感谢的人很多,但谁会匿名呢——信封上没有寄信人的地址,卡片上也没有落款,真是奇怪。桃乐茜居然把这张卡片珍藏在箱子里,还锁起来,这就更奇怪了。洛瑞尔意识到,母亲肯定知道这封信是谁寄的。而且,不管这人为什么感谢妈妈,这件事一定非常私密。
虽然这和她调查的事情无关,但整件事都充满不寻常的色彩,洛瑞尔心里怦怦直跳。这封信极有可能是条重要的线索,但洛瑞尔觉得即便知道寄件人是谁也没多大用处,至少,现在看来没多大用。除非她直接去问妈妈,而她目前并不打算这样做。她把卡片装回信封,放在箱子里那个精巧的庞齐雕像下面。洛瑞尔露出淡淡的笑容,回想起小时候在尼克森奶奶家度假的时光。
箱子里还有一件体型巨大的东西,几乎占据了整个储物箱。它看上去像是一张毛毯,洛瑞尔拿出来抖开才发现,这竟然是一件破旧的皮草大衣,看样子应该是白色的。洛瑞尔拎着大衣的肩膀伸开,像是在服装店里挑选衣服那样。
衣柜在阁楼另一边,柜门上镶着一面镜子。小时候,她和妹妹们经常躲在衣柜里面玩——至少,洛瑞尔曾经这样干过。妹妹们都很胆小,所以这里就成了洛瑞尔绝佳的藏身之处,她想躲起来静静地编故事的时候就会来这里。
洛瑞尔拎着大衣来到衣柜前,把衣服穿在身上,来来回回打量着自己的身影。大衣长度过膝,前面有一排扣子,腰上还有一条腰带。不管你喜不喜欢皮草,你都得承认,它的裁剪非常漂亮,细节处的做工也很好。洛瑞尔觉得,当初买下这件衣服的人肯定花了不菲的价格。不知道买下它的人是不是妈妈,如果是的话,一个女佣如何买得起这样昂贵的大衣。
她看着镜中自己的身影,忽然想起一段久远的回忆。这不是洛瑞尔第一次穿这件大衣,那时候她还是个小姑娘。那天正在下雨,整个上午尼克森家的姑娘们都在楼上楼下来回跑,母亲不胜其烦,就把她们赶到阁楼上,让她们玩化妆表演的游戏。尼克森家的孩子们有一个很大的装衣服的箱子,里面装满了旧帽子、旧衬衣和围巾,还有桃乐茜搜集的许多有趣的小玩意儿。在孩子们眼里,这些都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
妹妹们把旧衣服裹在身上,眼尖的洛瑞尔在阁楼的角落里发现一个口袋,露出来的部分是白色的,毛茸茸的。洛瑞尔马上把大衣从口袋里拖出来,穿在自己身上。当时的她就站在这面镜子前,欣赏自己的身姿,感叹这衣服让人看上去立马贵气起来,就像邪恶却强大的冰雪皇后。
那时的洛瑞尔还是个孩子,没发现大衣上脱落光秃的毛皮,也没看见衣领袖口处的污渍,却立马意识到这件华贵衣服中蕴含的权威。她命令妹妹们钻进笼子里,不听话就会放出驯养的恶狼吃掉她们,自己则在一边发出邪恶的欢笑声。洛瑞尔就这样乐此不疲地玩了好几个小时,妹妹们也乐于听从她的命令。母亲叫孩子们下来吃午饭的时候,洛瑞尔还对这件衣服和它神奇的力量恋恋不舍,于是就穿着大衣下来了。
桃乐茜看见大女儿穿着皮草大衣走进厨房时,脸上的表情难以捉摸。既不是高兴,也没有气得大吼,她的表情比这更糟。她脸上一瞬间颜色全失,说话的时候声音都在颤抖。“脱下来,”她说道,“马上脱下来。”洛瑞尔没有立刻执行母亲的命令,桃乐茜风一般地走到她身边,一边从她身上脱下大衣,一边喃喃地说道,天太热,大衣太长,楼梯太陡,不该穿这件衣裳,洛瑞尔没有摔跤真是万幸。母亲扫了一眼洛瑞尔,把大衣搭在胳膊上,她脸上的表情像是在控诉什么,交织着沮丧、恐惧和被背叛的失落。那一瞬间,洛瑞尔以为母亲要哭了。但她并没有。她让洛瑞尔坐在桌子边,自己拿着大衣转身离开。
之后,洛瑞尔再也没见过那件大衣。几个月之后,学校的表演需要这样一件大衣,洛瑞尔问母亲它的下落。桃乐茜却只说:“那件旧衣服?我早就丢了,放在阁楼上只会招老鼠。”然而,她却不敢看洛瑞尔的眼睛。
但这件衣服又出现了,就藏在母亲的箱子里,一锁就是好几十年。洛瑞尔心事重重地吁了一口气,她把手揣进大衣的口袋里。色丁料子的里衬上破了一个洞,洛瑞尔的手指刚好可以穿过。她摸到了一个东西,好像是一张硬纸板。不管是什么,洛瑞尔抓住它,从小洞里拖了出来。
是一张长方形的白色卡片,非常干净,上面印着几行字。字体有些褪色,洛瑞尔就着一缕余晖辨认上面的字迹。这是一张单程火车票,从伦敦到尼克森奶奶家最近的车站,上面的日期是1941年5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