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中回忆》作者凯特·莫顿悬疑浪漫经典(全五册)

第三部 薇薇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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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1929年,澳大利亚塔姆伯林山

薇薇安在麦克维先生的店铺外跟人打架,被抓了个现行。大家其实都看得出来,父亲并不想惩罚她。他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心中最后一点狠劲也在世界大战中消磨殆尽,再说,他一直特别喜欢小女儿身上那股闹腾的劲儿。但家规不容更改,麦克维先生一直闹着要用棍子责打薇薇安,说她被大家惯成这副无法无天的样子。人群聚集过来,如同地狱,唯一的不同之处在于地底下没这么热……但隆美尔家的孩子不论做错了什么,大人都不会动手打人。至少,父亲不会自己动手,不会因为薇薇安和那个叫琼斯的小恶霸打架而责打她。因此,父亲只好当众宣布了一个决定——禁足薇薇安。这项惩罚是匆忙之间不得已而为之的决定,不料后来却成为父亲悔恨的源头。夜深人静的时候,父亲和母亲经常为此吵架,但那时已经来不及了,大家都听见了他的决定。才八岁的薇薇安一听到父亲的话,就知道已经无可挽回,只好高傲地扬起下巴,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告诉所有人,她才不在乎呢。她根本不想出去玩。

于是,1929年夏季最热的这天,薇薇安独自一人待在家里,其他人都去绍斯波特参加野餐聚会。早餐的时候,父亲严肃地宣布了许多规矩,哪些事可以做,哪些事不可以,都事无巨细地告诉薇薇安。母亲看见她心不在焉的样子,轻轻拧了她一把。孩子们一人喝下一勺蓖麻油,免得贪嘴吃多了回来难受,薇薇安享受特别待遇,喝了两勺——没人管着,她肯定管不住自己的嘴。之后,大家慌乱又兴奋地收拾好东西,钻进福特小汽车里,沿着狭窄崎岖的山路慢慢离开。

屋子里少了那么些人,顿时安静下来,光线似乎也暗了些,细细的灰尘因为没人来回跑动静静地浮在空中。几分钟之前,大家还围坐在餐桌边欢笑打闹,如今,桌上的盘子都收起来,上面摆着各种各样的瓶瓶罐罐,里面装着母亲做的果酱。父亲还在桌上留了几张白纸,方便薇薇安给麦克维先生和保利·琼斯写道歉信。到现在,信纸上还只有“亲爱的麦克维先生”几个字。薇薇安想了想,又把“亲爱的”划掉,改成“给”字。之后,她就呆坐在椅子上,看着空白的信笺出神,不知究竟还要写多少字才能填满信笺。希望父亲回家之前,它们会自动浮现在纸上吧!

后来,薇薇安明白,道歉信是不会自己出现在信笺上的,她沮丧地放下自来水笔,伸了个懒腰。她晃着两只光脚丫,打量着整间屋子——墙上的画框,暗色的红木家具,铺着针织小毯的藤条床。屋子就是这样,她厌恶地想着,只是大人的地盘,孩子们做作业的地方,在这里每天还要刷牙洗澡,孩子们被要求“保持安静”“不要跑来跑去”。母亲用梳子细细地打理头发,穿着蕾丝衣服和埃达姑姑喝茶,牧师和医生有时会来拜访。这个地方死气沉沉又无趣,薇薇安一直竭力想逃出这儿,但今天——薇薇安咬着腮帮子,心里突然跳出一个主意——今天,这个地方是自己的,自己一个人的。这应该算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时刻吧!

薇薇安先翻了翻姐姐伊芙的日记,然后瞧了瞧哥哥罗伯特最爱读的杂志,看了看小弟皮蓬收集的石头。最后,她把注意力放在了母亲的衣橱上。她把脚伸进冰凉的鞋子里——这双鞋是她出生以前母亲买的;将脸蛋贴在母亲最贵的丝绸衬衣上,感受那光滑的质感;从铺着全丝硬缎的核桃木首饰盒里拿出一串亮晶晶的珠子,在脖子上比画着。她在抽屉里找到了爸爸的太阳勋章,还有小心翼翼叠好的退伍文件、一沓用丝带扎好的信件,还有爸爸和妈妈的结婚证,上面印着他们俩的名字。那时候,妈妈还是来自英国牛津的伊莎贝尔·卡尔扬,还不是他们家的一员。

蕾丝窗帘被风掀起又落下,屋外甜蜜的气息从敞开的垂直推拉窗里飘进来——有桉树和柠檬香桃木的味道,还有父亲最珍爱的芒果树上熟透的果子味道。薇薇安把东西叠好放回抽屉里,跑到窗户边。天气很好,湛蓝的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既像蔚蓝的大海,又像绷紧的鼓面。无花果树的叶子在明媚的日光中闪闪发亮,粉红明黄的鸡蛋花勾着人的眼睛,屋后茂盛的雨林里,鸟儿们一唱一和地鸣叫着。薇薇安意识到,要变天了,不久之后应该会有一场暴风雨。她喜欢暴风雨,喜欢重重叠叠的乌云和厚重的雨滴,喜欢干涸的红土地被雨水打湿的味道,还有雨滴拍打在墙上的声音。每当这时,爸爸就会在阳台上来回踱步,他嘴里叼着烟管,眼睛里闪着光芒。看见棕榈树在风雨中恸哭折腰,他有些忧心忡忡。

薇薇安转过身,她已经在家里待得够久了,再也不想把珍贵的时间浪费在屋里。她在厨房待了一会儿,装好母亲给她留的午餐,然后四处搜寻,想多带点安扎克饼干。一队蚂蚁沿着水槽往墙上爬,它们也知道马上要下大雨了。薇薇安看都没看那封没完成的道歉信,跳着舞跑到后面的阳台上。她从来都不肯好好走路。

外面还是很热,空气非常闷。光着脚踩在阳台的木地板上,薇薇安立马感到一阵灼热。这样的天气最适合去海边了,不知道爸爸妈妈还有哥哥姐姐他们现在在哪儿,他们到绍斯波特了吗?参加聚会的父母和孩子们是不是正在游泳,正在笑着摆好午餐?她的家人可能划着游船在玩耍吧?罗伯特说,海边新修了一座栈桥——他也是偷听父亲和战友的谈话才知道的。薇薇安想象自己站在栈桥上,猛地跳入海水中,“扑通”一声,像枚澳洲坚果一样飞快地沉入水中。她的皮肤会感到刺痛,冰凉的海水会灌进她的鼻子里。

平时,她可以去女巫瀑布游泳,但今天这种天气,岩石上的小泳池哪里比得上迷人的大海呢?再说,她不能离开家,镇子上多嘴的长舌妇肯定会发现的。最糟的是,保利·琼斯也会看到她,他说不定正在太阳底下像只又肥又老的大白鲨一样晒着他白白的肚皮呢。一看到他薇薇安就来气,他要是敢再欺负皮蓬的话,薇薇安一定会让他好看。

薇薇安松开攥着的拳头,瞧了瞧外面的小棚屋。流浪汉老麦就住在那里,给人修修补补,他那儿倒是值得去一趟。但爸爸明令禁止薇薇安用奇奇怪怪的问题打搅老麦工作。他的活儿很多,爸爸又没付他钱,他才没必要喝着茶跟一个小姑娘耍嘴皮子。再说了,薇薇安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呢。老麦知道今天只有薇薇安一个人在家,他听着屋里的动静。但是除非薇薇安病了或是摔伤了,否则他是不会管她的。

如此一来,只剩一个地方可去了。

薇薇安蹦跳着走下宽阔的楼梯,穿过草地,绕过苗圃——母亲坚持在那儿种了些玫瑰,爸爸好心提醒她这不是英国——然后,薇薇安连着翻了三个跟头,兴冲冲地朝小溪出发。

*?*?*

薇薇安刚学会走路的时候,就知道慢慢地朝这条小溪踱步了。她在银色的胶树丛里自由穿梭,一边采摘金合欢花和红千层,一边注意别踩到蚂蚁和蜘蛛。走着走着,她离人群和建筑越来越远,老师和学校里的条条框框也被她甩在身后。世界上,她最喜欢的地方就是这里了。这是她一个人的天地,她属于这里,这里也属于她。

今天,她比往常更着急到达目的地。穿过第一重岩壁,地面变得陡峭起来,到处都是蚂蚁堆一样的小山丘。薇薇安抓紧装着午餐的小包,飞跑起来,享受着心脏在胸腔里怦怦跳动和双腿传来的让人惊心的兴奋感。她转过一个又一个弯,差点被绊倒在地上。她灵活地避开路边伸出来的树枝,跳过一块又一块岩石,踩着干枯的落叶顺势往前一滑。

鞭鸟在头顶唱着歌儿,死人沟里的瀑布发出嘈杂的声响。阳光穿过密林,碎碎地筛在色彩斑斓的植物上,在奔跑的薇薇安看来就像万花筒一般有趣。灌木丛里生机勃勃——树木用干渴苍老的声音慢慢交谈,树枝和倒在地上的树干后面藏着数千双看不见的眼睛,它们正看着薇薇安奔跑的身影眨巴。薇薇安知道,自己要是停下脚步,把耳朵贴在坚硬的地面上,就能听见大地呼唤她的声音,还有远古时候的歌声。但薇薇安没有停下奔跑的脚步,她心里全是蜿蜒着穿过峡谷的小溪。

没有人知道这个地方,但不得不说,这是条有魔力的小溪。溪流有一处拐弯,两岸的河床特别宽,四周都是峭壁。河床早在几百万年之前就已经形成,那时候,大地的面貌在叹息声中发生了变化,大块大块的岩石聚在一起,形成了参差不齐的峭壁。峭壁边原来是一片浅滩,它变深变幽暗,那就是薇薇安发现宝藏的地方。

那天,她从妈妈的厨房里偷了几个玻璃罐子,用来装抓住的小鱼——如今,这些罐子被她藏在羊齿草后面的烂树干里,薇薇安所有的宝贝都藏在那里。小溪里总会有各种各样令人惊喜的发现:鳗鱼、蝌蚪和多年以前的生锈水桶。有一次,她还找到了一副假牙。

那天,薇薇安趴在岩石上,把胳膊伸进小溪里,想抓住那条她从未见过的大蝌蚪。抓住又滑走,抓住又滑走,薇薇安把胳膊往溪水里伸得更深了些,脸几乎都碰到了水面。这时,她忽然发现水里有东西在闪光。那东西有好几个,都是橙色的,闪闪发光,像是在水底下朝她眨眼。起初,薇薇安还以为是太阳在溪水上的反光,她眯着眼打量了一下阳光灿烂的天空,但天空静静地倒映在水面上,和水底的闪光明显不同。那些光亮来自很深的水底,散落在溪**滑溜溜的水藻和水草当中。那是来自另一个地方的另一种东西。

薇薇安想了许多关于那些光的事,她不是个爱钻研书本的人——那是罗伯特和妈妈喜欢做的事——但她很擅长提问。她从老麦和爸爸那儿旁敲侧击,然后碰到了爸爸的战友——在战争中负责侦察的布莱克·杰基,他对丛林的了解远远超过了其他人。杰基停下手里的活,一手扶在后腰上,一面弯下结实的身子:“你看见水塘里有东西在闪光,是吗?”

薇薇安点点头,杰基端详她的神情,眼珠子都不错开。最后,他轻轻笑了笑:“你去过水塘下面吗?”

“没有。”薇薇安赶走鼻子上的苍蝇。“水太深了。”

“我也没下去过。”杰基把手伸进宽大的帽子里挠了挠头,他本来打算继续挖土的,还没来得及把铁锹插进土里,忽然又扭头对薇薇安说道:“既然你没有亲眼看到,你怎么确定真的有那么个闪光的东西?”

这时候,薇薇安忽然意识到,她的小溪里有一条暗道,一直通向世界另一边,这是唯一的解释。她听爸爸说,在澳大利亚挖一个洞,可以一直通到中国。现在,她就要去探寻这条暗道,那是一条通向地心的秘密通道。地心是魔力、生命,还有时间的来源,从那儿还可以去往布满闪闪星子的遥远苍穹。问题在于,她找到这条秘密通道要干什么?

探索其中的秘密。对,就是这样。

灌木丛和小溪中间有一块平坦的石板,像一座桥,把二者连在一起。薇薇安跳上石板,停下脚步。水面很平静,岸边浅滩里的溪水颜色浑浊厚重。水面上浮着上游漂来的一层污物,像是一层油腻腻的皮肤。太阳正当空,地面被晒得滚烫,高大的胶树树枝在炙热中毕剥作响。

薇薇安把午餐藏在石板上葳蕤的羊齿草下面,灌木丛中有不知名的小东西一闪而过。

她光着脚走进溪水中,起初的时候还觉得微微有些凉。她用脚趾紧紧抓住又黏又滑的石板,走过这片浅滩,石板上有时会有尖尖的凸起。薇薇安的计划是先看看溪水里的闪光,确定它们还在原来的地方,然后再尽量潜入水底,仔细看看它们。她已经在家练了好几个星期憋气了,还带来了妈妈的木头晾衣夹子。罗伯特告诉她,只要能避免空气进入鼻孔,就能憋更长时间。薇薇安打算用晾衣夹子夹住自己的鼻孔。

她走到石板尽头,低头凝视昏暗的溪水。她花了好几秒钟时间,不停变换姿势,终于看见那些东西还在那里!

薇薇安忍不住咧开嘴笑了,差点没站稳。岩石那边有两只小翠鸟,它们被薇薇安的窘相逗得咯咯直笑。

薇薇安跑回水塘边上,湿漉漉的脚底板拍打着平坦的岩石。她在包里翻找夹子。

她正在思考怎么才能把夹子固定在鼻子上,忽然看见自己脚背上有个黑色的小东西——一条肥肥胖胖的蚂蟥!薇薇安弯下腰,用大拇指和食指捻住这个小东西,用力拉扯,但这滑腻的玩意儿还是不肯松口。

她坐下来,接着摆弄脚背上的小小吸血鬼。但无论她是拖是拽,它竟然纹丝不动地伏在薇薇安的脚背上。湿漉漉的蚂蟥在手指间滑动,发出恶心的吧唧声。薇薇安坐直身子,闭上眼,使劲儿一拽。

她把平时禁止使用的每一个骂人的词语都用上了——屎玩意儿!该死!浑蛋!——这些词都是她在过去的八年从父亲那儿偷听来的。蚂蟥终于松开嘴,但薇薇安的脚背上忽然涌出一股鲜血。

她一时间有些头昏眼花,真庆幸自己此刻是坐着的。她还见过老麦杀鸡呢,没什么大不了的。小弟皮蓬被斧子切断手指头那次,是她把断指送到法雷尔医生的诊所。和罗伯特在内兰河边比赛杀鱼的时候,她的动作干净又麻利。但此刻,看见自己的鲜血,她还是有些犯晕。

薇薇安一瘸一拐地走到小溪边,把脚放进去晃动着。过了一会儿,她抬起脚,却发现还是在流血。没办法,只好等等看了。

薇薇安坐在石板上,打开自己的午餐——昨天晚上烤的牛肉片,上面淋着闪闪发光的酱汁,酱汁已经凉了,薇薇安用手指撮着软软的土豆和甘薯往嘴里送。除了这些,还有一片面包,上面涂着妈妈新做的果酱。此外,还有三块安扎克饼干和一个刚从树上摘下来的新鲜血橙。

昏暗的树丛里忽然出现几只乌鸦,它们用冰冷的目光看着吃得津津有味的薇薇安。她吃完后将残渣抖进灌木丛中,乌鸦挥舞着沉重的翅膀追逐食物。薇薇安掸了掸裙子,伸了个懒腰。

她的脚背终于不流血了。她本来想去探寻水塘下面的隧道,但忽然觉得很累,特别累,就像妈妈讲的故事里的小姑娘一样。妈妈讲故事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不像她自己的声音,薇薇安觉得妈妈的声音有些奇怪。对于妈妈的声音,她既喜欢又嫉妒。

薇薇安又打了个哈欠,眼睛开始忍不住流泪。

或许,她应该躺一会儿,就一小会儿。

薇薇安爬到岩石边上,钻进茂密的羊齿草丛。然后,她翻过身,仰面朝上,又朝左边挪了挪,这样,羊齿草就把天空全部盖住了。石板上的落叶软乎乎,凉沁沁的,蟋蟀在灌木丛里窃窃私语,不知哪儿传来青蛙喘气的声音。

天气很暖和,薇薇安还是个小孩,所以一会儿就睡着了。她梦见了水塘底下的闪光,梦里她知道要游多久才能到中国。她还梦见了一座长长的木头栈桥,被太阳晒得滚烫。她和哥哥姐姐站在桥头,跳进大海。她梦见了即将到来的暴风雨,梦见了在阳台上踱步的父亲,梦见母亲那英国人的皮肤受不了海边的烈日,起了斑点。她还梦见一家人聚在餐桌边吃晚饭的场景。

炙热的阳光穿过灌木丛,筛下斑斑点点的影子。湿气让鼓膜变得更紧绷,薇薇安的头发上出现了细密的汗珠。虫子在一旁叫个不停,羊齿草的叶子碰到脸上,熟睡的孩子扭动了一下身子。这时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薇薇安!”

有人从小山坡上走过来,穿过灌木丛中,一边朝她藏身的地方靠近,一边呼唤她的名字。

薇薇安立刻惊醒了。

是埃达姑姑,父亲的姐姐。

薇薇安坐起来,把额前打湿的头发顺到脑后。附近有蜜蜂在嗡嗡转悠,她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小公主,你要是在这儿的话就快出来吧!”

大部分时间薇薇安都是个叛逆的小孩,但埃达姑姑一向镇定,她慌里慌张的声音勾起了薇薇安的好奇心,她从羊齿草中爬出来,抓起午餐盒子。天空暗了下来,乌云遮蔽了蔚蓝的天空,峡谷里一片昏暗。

薇薇安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她的小溪,心里发誓一定会尽快回来,然后抬起脚步朝家里跑去。

*?*?*

薇薇安从灌木丛里钻出来时,看见埃达姑姑坐在屋后的台阶上,脑袋埋在手心里。姑姑好像有种第六感,觉得薇薇安并非孤身一人,因此不由自主地朝周围看了看。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薇薇安,脸上满是困惑,好像出现在草地上的是来自丛林的精灵。

“过来,孩子。”埃达姑姑一边朝薇薇安挥手,一边勉强站起身子。

薇薇安慢慢走到她面前,心中有种奇怪的眩晕感,那时的她还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感觉,后来才知道这就是恐惧。埃达姑姑面色绯红,似乎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她那样子像是要吼骂薇薇安,或是伸手拧她的耳朵,但她没有。相反,她忽然泪流满面地说道:“谢天谢地,快进屋洗洗脸吧!你那可怜的妈妈要是看见你这样会有多难过!”

*?*?*

此刻,薇薇安又待在屋子里。得知家人的噩耗之后,她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里。第一周,那些木头匣子——就是埃达姑姑说的棺材——就放在客厅里。漫漫黑夜里,薇薇安的卧室伸手不见五指,连墙壁都隐没在黑暗当中。天气依旧闷热潮湿,来吊唁的大人们小声交谈,感叹悲剧来得太突然。屋外下着大雨,屋内闷热不堪,窗户被雾气糊住。他们穿着被雨打湿的衣服,又出了一身汗。

薇薇安在墙边给自己筑了一个巢,她就躲在餐具柜和爸爸的扶手椅隔起来的墙缝中。头顶污浊闷热的空气中传来大人蚊子般嗡嗡的交谈声——福特小汽车……从山脊上摔了下去……烧成了光架子……难以辨认——薇薇安捂住耳朵,安静地想着池塘里的暗道,还有暗道正中央的发动机舱——地球旋转的动力就来源于此。

整整五天时间,她都一动不动地待在这里。大人们也迁就她,给她端来饭菜,同情地对她摇摇头。但最终他们的耐心耗光了,薇薇安被强行拖出来,回到这个真切的世界。

这时候正值雨季,天气又湿又热,但这天太阳却十分明媚,薇薇安听见曾经的自己在轻声呼唤。于是她走到后院当中,迎接众人的目光,发现老麦还待在那个小棚屋里。老麦简单问候了几句之后,用他那双粗糙的大手拍了拍薇薇安的肩膀,用力握了握。然后老麦交给她一把锤子,让她帮忙修理篱笆。一天的时间就这样消磨过去。薇薇安本来想去小溪边看看,但她没有。之后,天上又下起了大雨,埃达姑姑搬了一堆盒子来收拾屋里的东西。姐姐最喜欢的那双缎面鞋还像一周前她出门时那样随意地丢在门口的地毯上,妈妈说,这鞋子这么漂亮,穿去野餐实在是糟蹋东西。如今,这双鞋子被随意丢进盒子里,和爸爸的手帕、旧皮带混在一起。接下来,门前的草地上竖起了一块“甩卖”的牌子,薇薇安搬到姑姑家,睡在表姐妹卧室的地板上。这地方对她来说有点陌生,表姐妹躺在自己的小**,用好奇的眼光打量着薇薇安。

*?*?*

埃达姑姑家的房子和薇薇安家很不一样。墙上的漆没有一块块往下剥落;长凳上没有蚂蚁在闲逛;长势茂盛的花朵不会从花瓶里钻出来,爬得到处都是。在这样的房子里,任何调皮捣蛋的行为都不会被原谅。就像埃达姑姑常说的那样,所有的东西在这里都有自己的位置。埃达姑姑说话的时候,声音又尖又利,就像一把弦绷得太紧的提琴。

屋外大雨依旧,薇薇安躺在“好房间”的沙发底下,身子紧紧贴着墙上的踢脚板。沙发上铺着棕色的粗麻布,垂到地板上,从门那边看不到薇薇安。破旧的沙发底下是个很舒服的地方,总会让薇薇安想起自己家的房子和家人,家里的物件破旧杂乱,却总让人欢喜。待在这里,薇薇安总是想哭。大部分时间,她都摒弃一切杂念,专心呼吸,每次只吸进去一点点空气,然后又慢慢吐出来,她的胸腔几乎一动不动。几个小时,甚至一整天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屋外雨水在排水管里哗啦啦直响,薇薇安闭上眼,胸脯几乎没有任何起伏。有时候,她几乎相信自己这样的举动可以让时间停止。

这房间最大的好处就是不会有旁人来打扰。薇薇安来这里的第一天晚上,埃达姑姑就给她立了规矩——“好房间”是姑姑专享的休闲地方,身份贵重的客人来拜访的时候也会在这里招待——薇薇安神情肃穆地点点头,她知道大家希望她明白这个道理。她的确明白——除了每天一次的打扫之外,没人会来这个房间,她可以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小天地,享受独处的时光。

但今天是个例外。

法雷牧师已经在窗户边的扶手椅上坐了十五分钟,埃达姑姑热情地端上茶水和蛋糕招待他。薇薇安就被卡在沙发和地板之间——确切地说,是埃达姑姑的大屁股把她卡住了。

“就是主教大人来了也会这样劝你的,弗洛斯特夫人。”牧师的声音甜得发腻,好像是在对襁褓之中的耶稣说话一样,“即便是对陌生人也要友好相待,因为你不知道,她会不会是天使的化身。”

“那姑娘要是天使的话,那我就是英国女王了。”

“我的意思是——”薇薇安听见勺子碰在瓷杯上的叮当声,“那个孩子已经遭遇太多不幸了。”

“您要再加点糖吗?”

“不用了,谢谢你,弗洛斯特夫人。”

埃达姑姑叹了口气,沙发又往下陷了一些。“这是我们所有人的损失,牧师先生。一想到我哥哥死得那么惨……葬身山谷……载着所有人的福特汽车从山上径直摔了下去……找到他们遗体的哈维·沃特金斯说,车烧得只剩了个光架子,他差点没认出来。真是个悲剧……”

“极大的悲剧。”

“是的。”埃达姑姑把鞋子脱在地毯上,薇薇安看看见她用大拇指挠着另一只脚上磨出来的水泡。“我不能把她养在家里,我自己已经有六个孩子了,而且我母亲最近要搬来和我们同住。您是知道的,自从做了大腿截肢手术之后,她的身体一直病恹恹的。我是个虔诚的基督教徒,牧师,我每周日都会去教堂做礼拜,复活节募捐和教堂遇上大事的时候,我都尽了自己的一份力,但这次我真的没法子。”

“我知道。”

“而且,您不知道,那丫头不是盏省油的灯。”

谈话忽然中断,大家静静品着茶,想着薇薇安不让人省心的地方。

“要是其他孩子的话,”埃达姑姑把茶杯放在碟子上,“哪怕是傻乎乎的皮蓬……我没办法。请您原谅我,我知道这样说要受上帝怪罪,但我一看见她就忍不住把这一切怪到她头上。她要是没犯错受罚的话,就会和大家一起出去野餐……那样的话,他们也不会着急赶回来。我哥哥是个心肠特别软的人,他不忍心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那么久——”姑姑忽然恸哭失声,薇薇安想象着大人哭泣的丑相和脆弱模样——他们习惯了追逐自己想要的东西,却不知道首要的事情应该是勇敢和坚强。

“好了,请您节哀,弗洛斯特夫人。”

啜泣声变得更刺耳,就像皮蓬想引起妈妈注意时的故意号哭。牧师的椅子发出咯吱的响声,薇薇安看见他往沙发这边走过来,交了什么东西给埃达姑姑——肯定是这样的,因为她听见姑姑说:“谢谢您。”然后是擤鼻涕的声音。

“您自己留着吧!”牧师说完,又坐回椅子上,他沉重地叹了口气,“那这个女孩该怎么办?”

埃达姑姑止住哭声,轻轻抽了抽鼻子,然后小心翼翼地试探说,“我觉得图文巴那边的教堂学校不错。”

牧师把双腿叠在一起。

“修女们把学校里的姑娘照顾得很好,”埃达姑姑接着往下说,“虽然严厉了些,但也是为了她们好。规矩对她不会有任何害处——戴维和伊莎贝尔一直太溺爱她了。”

“伊莎贝尔。”牧师忽然念叨着这个名字,他往前倾了倾,“伊莎贝尔家还有哪些人?你能联系上他们吗?”

“她没多说自己的家庭……但您这一说,我想起来了,她还有个哥哥。”

“哥哥?”

“他在英国当老师,就在牛津市附近。”

“那就好办了。”

“什么好办了?”

“我们可以从这里入手。”

“您的意思是……联系他?”埃达姑姑的声音忽然变轻了。

“只能试一试了,弗洛斯特夫人。”

“给他写信吗?”

“我亲自给他写信。”

“牧师先生,您真是——”

“就看上帝的慈悲和同情能不能说服他了。”

“说服他作出正确的选择。”

“这是他的家族责任。”

“对,家族责任。”埃达姑姑的声音轻飘飘的,“谁能拒绝自己的家族责任呢?我要是有这个能力的话,就自己把她抚养长大了,但我母亲要搬过来,家里已经有了六个孩子,根本住不下。”她站起身,沙发解脱地长吁一声。“牧师先生,我再给您拿块蛋糕吧?”

*?*?*

伊莎贝尔的确有个哥哥,他接受了牧师的劝导,于是,薇薇安的生活再次被改变。事情很顺利。埃达姑姑的朋友认识一个人,他妹妹要远渡重洋去伦敦应聘家庭教师的职位,薇薇安就被安排和她同行。大人们谈过几次就匆匆作出决定,细枝末节的地方也很快就搞定了。薇薇安躲在沙发底下,他们的谈话声永远萦绕在她头顶。

出发那天,姑姑给她穿上一双几乎全新的鞋子,头发利落地编成两条辫子,身上穿了一条中规中矩的裙子,腰上还系着丝带。姑父开车把她们送到山下,然后大家一起去车站搭乘去布里斯班的火车。大雨仍旧不停歇,空气中十分闷热。薇薇安用手指在雾气弥漫的窗户上写写画画。

车站旅馆前面的广场上人山人海,但他们很容易就在约定的地点找到凯蒂·埃利斯小姐了,她就站在售票窗口旁边的大钟下面。

薇薇安从没想过世界上居然会有这么多人。人类无处不在,他们的面貌又各不相同,大家来去匆匆,就像裹着烂木头的潮湿污泥里的工蚁一样。黑色的大伞,巨大的木头集装箱,还有长着深棕色大眼睛、鼻孔翘起的马儿。

对面的女人咳嗽了一声,薇薇安这才反应过来,她刚才在对自己说话。她回想她的说话内容,但脑子里全是马儿和雨伞,还有湿地里的蚂蚁,行色匆匆的人群,就是想不起她的名字。女人问她是不是薇薇安。

她点点头。

“注意你的行为举止。”埃达姑姑替她理好衣领,责备道,“这也是你父亲和母亲希望的,回答问题的时候你应该说‘是的,小姐’。”

“要是答案是否定的话,就说‘不是的,小姐’。”女人轻声玩笑道。薇薇安看了看面前这两张充满期待的脸庞,埃达姑姑眉头紧锁,她已经不耐烦了。

“是的,小姐。”薇薇安说道。

“今天早上过得好吗?”

顺从不是她的天性,薇薇安听到她的问题就想大声喊出自己的心声——她一点儿都不好,她不想离开这里,这不公平,他们不能强迫自己……但这显然不是时候。薇薇安意识到,还是说出他们想听的话比较省事。再说,自己说了也无济于事,对吗?言语真是笨拙,她想不出一个词语,可以描述内心的无底深渊。听见父亲走进客厅的脚步声,闻见母亲常用的香水味,哪怕是看见她曾经心不甘情不愿地和皮蓬分享的东西时,薇薇安的内心都在发疼……

“是的,小姐。”薇薇安说道。面前的这个红头发女人穿着一条干净的长裙子,看上去很活泼。

埃达姑姑把薇薇安的行李箱交给脚夫,摸摸外甥女的头,叮嘱她路上小心。凯蒂·埃利斯小姐仔细看了看车票,不知道面试时穿那条裙子究竟合不合适。火车一声长啸,即将启程。一个梳着辫子,穿着不合脚鞋子的小女孩爬上铁梯。站台上烟雾弥漫,人们挥手朝车上的乘客呼喊道别,一只流浪狗在人群中钻来钻去。没人注意到,那个小女孩跨过昏暗台阶的身影。埃达姑姑也没注意到,人们本来以为她会将这个可怜的孤儿抚养长大。薇薇安·隆美尔生命中的光芒和活力都封存起来,消失在内心深处。世界依旧繁忙,没人看见她心里的动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