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路开车很方便,十一点钟的时候洛瑞尔就到了尤斯顿路。她到处找车位。终于在站台附近发现了一个窄窄的地方。大英图书馆就在几步路开外的地方,真是完美。洛瑞尔四处一看,街角处有尼路咖啡黑蓝色相间的遮阳棚。没有咖啡因的滋润,即便是在上午,脑子也昏昏沉沉的。
二十分钟之后,精神抖擞的洛瑞尔穿过图书馆灰白色的大厅,来到读者登记处。胸牌上写着“邦妮”的年轻工作人员没有认出洛瑞尔,正兀自对着玻璃门欣赏自己的容貌。洛瑞尔觉得这是对自己的嘉奖。整个晚上她都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脑子里全想着母亲究竟从薇薇安·詹金斯那里拿走了什么。又是凌晨才入眠,在格林埃克斯农场从起床到开车离开,她一共只花了十分钟时间。这样的速度难能可贵。洛瑞尔用手拨弄了一下头发,想让自己看上去精神些。邦妮问道:“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洛瑞尔回答道:“你好,我想咨询件事儿。”她掏出格里写着借阅证编号的那张字条,“我在人文阅览室预约了一本图书。”
“我查一下,请稍等。”邦妮在键盘上敲下几个按键,“请提供您的身份证和地址,这样我才能完善您的登记资料。”
洛瑞尔把东西递给她,邦妮看了一眼笑着说道:“洛瑞尔·尼克森——和那个女演员同名。”
“是的。”洛瑞尔点头同意。
邦妮找出一张借阅证,指着盘旋楼梯的方向说道:“请去二楼前台,那儿的工作人员会把书给您。”
洛瑞尔依言而行,二楼前台果然有一位非常热心的绅士在等着她。他穿着西装马甲,脖子上系着红色领结,留着长长的白胡子。洛瑞尔说清楚自己要找的书,把刚才在楼下打印的资料递给他。老绅士转身走向身后的书架,从上面取下一本薄薄的书,书脊用黑色的皮革裹着。洛瑞尔屏住呼吸,看了一眼书名——《爱与失去:作家亨利·詹金斯的一生》——她心里感到一阵强烈的兴奋。
她在角落里找个位置坐下,打开封面,闻着书本上的陈旧书香味儿。这本书篇幅不长,洛瑞尔从没听过这家出版公司,从外观来看,这本书的装帧设计显得极不专业——封面尺寸和图案让人不舒服,页面留白不够,照片很少,清晰度也不佳。此外,书中许多内容都摘自亨利·詹金斯的其他小说。但这至少是一个开端,洛瑞尔想马上开始阅读。她浏览了一下目录。在网上看到标题为《婚后生活》的章节时,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此刻,真的从书上看到这一章内容,她的心情十分轻快。
但洛瑞尔没有直接翻到九十七页。最近一段日子,她每次闭上眼,都能看到一个戴着帽子的男人走在洒满阳光的车道上,那暗色的剪影似乎被印在了自己的视网膜上。她的手指轻轻叩着目录页。现在,自己终于有机会得知更多那个男人的故事,为那个模糊的剪影涂上颜色,增添细节。想起那个陌生男人的身影,她忍不住打了个冷战,或许是终于能够得知母亲那天究竟做了什么吧!之前,在网上搜索亨利·詹金斯的时候洛瑞尔非常害怕,但这次,这本看似微不足道的薄薄书册却没有给她同样的恐惧感。这本书很早以前就出版了——洛瑞尔查看版权页,发现它早在1963年就已出版。也就是说,除了自然损毁之外,存世的书寥寥无几,大部分都丢在了鲜有人看到的昏暗角落。她手里的这本书几十年来一直藏在数英里长的书墙当中,被世人遗忘。要是洛瑞尔在书中看到了自己不想知道的东西,她大可以合上书页,把书还回去,再也不去碰触。洛瑞尔有些犹豫,然后还是稳了稳心神。她的指尖微微有些疼,她飞快地翻到前言部分。她深呼吸了一口气,心里充满了突如其来的奇怪激动感,然后开始了解这个从车道上走来的陌生人的故事。
亨利·罗纳德·詹金斯六岁的时候,在约克夏村的大街上亲眼目睹了警察打人的一幕。他从周围人的窃窃私语中得知,被打的男子是附近邓纳比的居民。邓纳比位于峭壁谷当中,被人们称作“人间炼狱”。在许多人看来,那里是“全英格兰最差劲的村庄”。这件事在年幼的亨利·詹金斯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他一生都无法遗忘。1928年,他出版了处女作小说《黑钻石的慈悲》。在书中,他刻画了一个背负真相骄傲非凡的男人,这个男人的困境引起了读者和评论家的广泛同情,这个人物甚至成为战争期间英国小说中最著名的形象。
在《黑钻石的慈悲》的开篇当中,穿着安全靴的警察殴打了命运悲惨的主人公——沃尔特·哈里森。他大字不识一个,但却非常勤劳刻苦。个人生活的不幸促使他倡导社会变革,这最终导致了他的英年早逝。在1935年英国国家广播电台的一次采访中,詹金斯提到了他的现实生活,以及现实生活对他的作品和灵魂的深刻影响。“那天,我看见一个男人被穿制服的警察逼到一无所有、无路可走的地步,我忽然意识到,我们的社会当中既有弱者也有有权有势的人,善良不是决定强弱的因素。”这个主题在亨利·詹金斯后来的诸多小说中都有体现。《黑钻石》被誉为大师杰作,早期的评论使之成为出版界的热点。他早期的作品都因大胆真实刻画工人阶级的生活而饱受赞誉,其中,对贫困和肢体暴力的直白描述尤其引人注目。
亨利·詹金斯自己就成长于一个工人阶级家庭。他的父亲是费茨威廉家族煤矿的一个小工头,是个严肃刻板的人。据亨利·詹金斯说,每到周六,父亲就会喝得烂醉如泥。他对家庭的态度就好像“我们都是煤矿未来的接班工人一样”。詹金斯有六个兄弟,他是唯一一个走出村庄的人,他对自己的生活有不一样的期许。对于自己的父亲母亲,亨利·詹金斯是这样评论的:“我的母亲是一个既美丽又虚荣的女人,她对自己的命运非常失望,但对如何改善现在的境况却没有实际的办法。这种无力的沮丧感让她在生活中更加刻薄愤怒,她挖苦父亲,心里一想到什么就催促父亲去做。父亲空有一身力气,但其他方面的条件都太差了,母亲这样的女人根本不适合他,我们的家庭并不幸福。”当被英国国家广播公司的记者问到,父母的生活是否是他小说的素材来源时,詹金斯笑着答道:“不仅如此,他们还让我知道,我绝不要过这样的日子。”
的确,他没有重复父亲母亲的生活。亨利·詹金斯出生低微,却凭借自己宝贵的才华和坚韧的毅力摆脱了矿工的命运,震惊了整个文坛。《泰晤士报》的记者问到他卓越的成就时,詹金斯将这一切都归功于他村庄小学的一位老师赫伯特·泰勒。詹金斯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泰勒老师就发现了他过人的天赋,鼓励他参加几个最好的公立学校的奖学金考试。十岁的时候,詹金斯考上了牛津郡的诺德斯特姆中学,这所学校虽然规模不大,但素有名气。1911年,他离开父母家乡,孤身一人登上火车去往陌生的南部。之后,亨利·詹金斯再没有回过约克郡。
其他曾就读于公立学校的学生——尤其是那些和大多数人背景不同的学生——表示,他在学校的经历非常悲惨。亨利·詹金斯却从来不谈这个话题,他只说:“就读诺德斯特姆中学,以极好的方式改变了我的一生。”他的同窗乔纳森·卡尔扬评价詹金斯——“他是个非常勤奋刻苦的人,毕业的时候,他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牛津大学,去了自己最想去的学院。”在肯定詹金斯天赋的同时,他在牛津大学的朋友——作家艾伦·轩尼诗无意中透露了詹金斯另外一个天赋。“我从没见过像他那样有魅力的男人,”轩尼诗说道,“如果你有心仪的女孩,一定不要介绍她和詹金斯认识。只需一个眼神,姑娘们就会被他迷得神魂颠倒,你机会全无。”这并不是说詹金斯是个花心的浪**公子。“他是个英俊的男人,举手投足之间魅力斐然,他享受女人的瞩目,但他绝不是一个花花公子。”麦克米伦出版公司的罗伊·爱德华评价道,他是亨利·詹金斯的出版人。
不管詹金斯对女人究竟有多大的魅力,他的情感生活并不像他的文字生涯那样一帆风顺。1930年,他和未婚妻伊丽莎·霍德斯托克分手,他不肯公开分手的具体原因。1938年,他终于和自己的真命天女,诺德斯特姆中学校长的外甥女薇薇安·隆美尔结为夫妻。尽管夫妻两人相差了二十岁,詹金斯还是认为他们的婚姻“为自己的人生戴上了皇冠”。婚后,詹金斯夫妇定居伦敦。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前,两人一直过着甜蜜的二人生活。从战争的硝烟徐徐升起,到正式宣战期间,詹金斯就职于英国国家信息部,这份工作他做得非常出色。在了解他的人看来,这并不意外。正如艾伦·轩尼诗曾评价他的那样,“他(詹金斯)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堪称完美。他强壮、聪明、有魅力……世界就是为他那样的人而存在的。”
詹金斯或许的确像轩尼诗说的那样:强壮、聪明,有魅力,但世界对他那样的人并非一直和善。伦敦大轰炸的最后几个星期中,詹金斯年轻的妻子不幸遇难。妻子死后,詹金斯心中悲怆难言,他的世界就此崩塌。此后,他再也没有出版过任何书籍。妻子死后他是否仍在写作,以及他生命中最后十年的具体情况一直无人知晓。1961年,亨利·罗纳德·詹金斯去世时,名声一落千丈,曾经把他描述为“天才”的报纸对他的死讯毫不知情。20世纪60年代初,社会上逐渐流出了詹金斯就是所谓的“萨福克郡野餐侵扰者”的消息。据称,当地发生的一系列侵扰公众事件都是他所为,但这项指控一直没有实际证据。不管詹金斯有没有做过这样下流的行径,这个曾取得辉煌成就的男人沦为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可见其境遇之潦倒。诺德斯特姆中学的校长曾评价詹金斯“只要是他想要的,他都能得到”。但他死的时候一无所有,人们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亨利·詹金斯的书迷一直不解,这样一个曾经拥有一切的男人怎么会有这样悲惨的结局。这个结局和他小说中的人物沃尔特·哈里森有神奇的相似之处——他们都死得静悄悄,他们的一生中爱与失去相互交织,死的时候都很孤单。
洛瑞尔靠在图书馆的座椅上,心里的一块大石头总算放下了。虽然书里讲的事情她在谷歌上都已经看过,但还是觉得心情轻松了许多。书里虽然提到了詹金斯不光彩的结局,但却没有提到桃乐茜·尼克森的名字,也没有提到格林埃克斯农场。谢天谢地。洛瑞尔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对这件事有多紧张。序言把詹金斯刻画成一个凭借天分和努力白手起家,最终取得成功的男人,洛瑞尔对此有些疑惑,她本以为能从中找到自己对车道上走来的这个男人无端厌恶的缘由。
不知道是不是传记作者把事情搞错了——有这种可能,没什么不可能的。短暂的放松之后,洛瑞尔转了转眼珠子。内心的骄傲自负告诉她,一切都有可能——对于亨利·詹金斯,她了解的可能比这本传记的作者多得多。
卷首插图中有一张詹金斯的照片。洛瑞尔翻开书页,决定抛开内心的成见,看看他是否如前言中所说的那样英俊迷人。照片中的亨利·詹金斯比洛瑞尔在网上看到的图片年轻多了,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个英俊的男人。看着他轮廓分明的五官,洛瑞尔甚至想起了相爱过的一个男演员。六十年代时,洛瑞尔在拍摄契诃夫的戏剧时与他相识,随后陷入了一场疯狂的恋爱。这场恋爱最后无疾而终——戏里的浪漫哪能长久呢?但它曾是那般醉人,令人头晕目眩。
洛瑞尔合上书页。她脸上暖乎乎的,怀旧的情绪在心里翻腾。这种感觉来得莫名其妙,在这种环境下,让人有些不适。洛瑞尔按捺下心中的不安,提醒自己此行的目的。于是,她径直翻到第九十七页,深吸了一口气,开始仔细阅读《婚后生活》这一章。
如果说亨利·詹金斯曾经情路坎坷,那他最后终于迎来了自己的春天。1938年春,他中学时期的校长乔纳森·卡尔扬邀请詹金斯回诺德斯特姆中学给毕业生讲述文学生涯的艰辛与不易。就是在那里,詹金斯晚上闲逛的时候遇到了校长的外甥女,薇薇安·隆美尔。当时,她由自己的舅舅抚养。薇薇安·隆美尔当时是个只有十七岁的小美人,亨利·詹金斯在自己最为成功的小说《不情愿的缪斯》中详细描述了这段不期而遇的爱情。后来,他的写作风格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不再像早期著作中那样逼真地描述悲惨的现实生活。
詹金斯把自己和妻子的相遇相恋公之于众,他的妻子薇薇安·詹金斯对此是何看法我们不得而知,如同她本人一样一直是一个谜。年轻的詹金斯夫人还没来得及在这世界上留下印记,她的生命就在伦敦大轰炸中悲惨地戛然而止。我们所了解的薇薇安·詹金斯都源自亨利·詹金斯在《不情愿的缪斯》中的倾情描述——她是一个既可爱又充满魅惑的女人,詹金斯看到她的第一眼就有这种感觉。
接下来是一长段来自《不情愿的缪斯》的摘录。亨利·詹金斯用喜悦的笔调描绘了他和小妻子认识和约会的过程。洛瑞尔最近才勉强读完了整本书,所以直接跳过这一段,继续阅读传记作者对薇薇安的描述。
薇薇安·隆美尔的母亲伊莎贝尔是乔纳森·卡尔扬唯一的妹妹。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她和一名澳大利亚士兵私奔,从此离开了英国。尼尔·隆美尔和伊莎贝尔定居在昆士兰东南部塔姆伯林山附近一个地方,周围种了很多雪松。薇薇安在四个孩子中排行第三。八岁之前,薇薇安·隆美尔过着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生活。八岁的时候,她被接回英国,由舅舅乔纳森抚养。乔纳森在祖上传下来的土地上修建了一所学校,他和薇薇安就住在那里。
关于薇薇安·隆美尔最早的记录来自凯蒂·埃利斯小姐,她是一位著名的教育家。1929年,薇薇安·隆美尔从澳大利亚漂洋过海去往英国的途中,就由她负责看护。凯蒂·埃利斯在她的回忆录《生而为师》中提到了这个姑娘。据她说,和薇薇安·隆美尔的相遇促使她想要教育受过心灵创伤的年轻人,从此,她的一生都致力于此。
“小姑娘的姑姑请我照料她的行程,她提醒我说,薇薇安是个心思简单的孩子,如果旅途中她不愿意与我交谈也请我不要见怪。我那时候还很年轻,还不会为了孩子们的冷漠而苛责他们。但就我自己的第一印象而言,我觉得事情并不像她姑姑说的那样。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知道,薇薇安·隆美尔绝不是个简单的姑娘。但是,我也明白她姑姑为何会对她有这样的印象。薇薇安能够静坐很长时间,这让人有些不安。她安静坐着的时候脸色并不苍白,而是因脑中天马行空的想象而兴高采烈。但她不会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别人,这样旁边的人就会觉得无法接近她。
“我小时候也很爱幻想。我父亲是一个严肃的新教牧师,经常因为我的白日梦和日记中奇奇怪怪的念头而责备我,但我直到现在仍然保留了写作的习惯。我明白,薇薇安有一个精彩纷呈的内心世界,她常常沉浸在其中不愿意出来。对于一个同时失去了父母和家庭的小孩来说,这是件很自然的事情,不足为奇。她生于斯长于斯的祖国成为心中一个模糊的印象,对于以前的生活,她只能一遍一遍在心中回忆,将其内化为生命的一部分。
“在漫长的航行途中,我得到薇薇安的信任,与她维系了多年的师生友谊。她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不幸遇难,花儿一般的年纪就此香消玉殒。在她去世之前,我们一直都有书信来往。尽管我从没有正式教育过她,也没给她提供专业的咨询,但我非常高兴,我们依然是朋友。她的朋友不多。她属于那种——大家都希望得到她的喜爱,但她不轻易与人称友。回想往事,我觉得她向我敞开她为自己建造的内心世界,事无巨细都向我一一讲述,这应该是我整个教育生涯中最闪亮的瞬间。她感到恐惧和孤单的时候,可以退到这个幻想的安全世界,我很荣幸能够一窥其容貌。”
凯蒂·埃利斯的这段描述与成年后的薇薇安的资料完全符合——她非常迷人,你会不由自主地想看着她,但看过之后你又不敢确切地说自己认识她。她总让人觉得,简单的表象下暗流涌动。某种程度上而言,薇薇安的独立让她如此迷人,她好像不需要任何人。或许,在诺德斯特姆中学的那个夜晚,正是薇薇安这种奇怪而不俗的气质吸引了亨利·詹金斯的目光。又或者,薇薇安和亨利·詹金斯一样,都有一段被暴力浸**的童年时光,进入一个新鲜世界后,周围人与自己迥然不同的生活背景逐渐将这段时光的影响淡化。“我们都是自己生活的旁观者。”亨利·詹金斯对英国国家广播公司的记者说道,“我们是一样的人,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我就明白了这一点。我看着她穿着圣洁的白纱,沿着小路向我走来,感觉我的诺德斯特姆中学之行就此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书里有一张他们结婚那天从教堂走出来时拍的照片。照片是后来翻印的,年日久远,上面已经布满了斑点。薇薇安凝视着亨利,她身上的白纱在风中轻轻摆动。亨利挽着她的胳膊,对着镜头露出甜蜜的微笑。宾客站在教堂的台阶上朝新婚夫妇撒大米,所有人都满脸幸福和喜悦。洛瑞尔心中却充满悲凉,老照片经常让人难过。她是桃乐茜的女儿,她清醒地知道,照片中这些幸福的人都不知未来会有怎样的命运等待着他们。在这张照片中,厄运就鬼鬼祟祟地藏在墙角。洛瑞尔亲眼见证了亨利·詹金斯的死亡,她也知道,照片中年轻漂亮满怀憧憬的薇薇安·詹金斯仅仅三年后就离开了这个世界。
毫无疑问,亨利·詹金斯对妻子的喜爱已经到了迷恋的地步。他不止一次地在公共场合坦言妻子对自己的重要性,称她是自己的“荣耀”和“救赎”。没有薇薇安,他的生命也失去了意义。不幸的是,他竟然一语成谶。1941年5月23日,薇薇安在空袭中遇难,亨利·詹金斯的世界崩塌了。他在国家信息部就职,应该清楚大轰炸对平民造成的伤亡有多严重,但他无法接受妻子竟然就这样死了。詹金斯声称,妻子的死亡是一场阴谋,她是被那些下作的伪艺术家害死的——妻子平时绝不会去她遇难的那个地方。从这件事当中,亨利·詹金斯的偏执逐渐显露出来。他拒绝接受妻子的死亡只是战时的意外,发誓要“找出元凶,将他们绳之以法”。1940年中,詹金斯身体垮掉,不得不住院治疗。但不幸的是,他的余生一直被癫狂症困扰,并逐渐被文明社会排斥。1961年,这个贫困交加、心力交瘁的男人孤独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洛瑞尔猛地合上书页,以为这样就能把真相封闭在书本中。亨利·詹金斯坚信,妻子的死亡并非表面这么简单,他发誓要找出真凶。洛瑞尔不愿意看到这样的内容。她心中有种强烈的预感,詹金斯践行了自己的誓言,洛瑞尔则见证了他找寻的结果。想出“完美计划”的妈妈就是亨利·詹金斯要找的那个人,她应该对薇薇安的死负责,是这样的吗?詹金斯所说的那个想从薇薇安那里“得到些什么的人”“下作的伪艺术家”,就是把薇薇安引到死亡之地的那个人,不是她的话,薇薇安绝不会去这样的危险之地。
洛瑞尔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她往身后扫了一眼,总觉得有双看不见的眼睛在盯着自己。她内心一阵翻腾,觉得自己身上也背着罪过。她想起在医院躺着的母亲,想起她的悔过,她曾说自己“拿走”了某件东西,自己感激这“第二次机会”……所有事情就像暗夜天空中的星子,洛瑞尔不喜欢它们串联起来的图案,却无法否认,它们的确存在,事实就是如此。
她打量着传记看似无心的黑色封面。母亲知道所有的答案,但她不是唯一的知情者。薇薇安也了解事情的真相,可如今薇薇安已经远去,成为老照片中一张微笑的脸庞,一本旧书封面上的名字,早已消失在历史的烟尘中,被人们遗忘。
但她是个很重要的人物。
洛瑞尔心中忽然有个坚定的念头——不管桃乐茜的计划究竟出了什么差错,这和薇薇安肯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从薇薇安素来的性格来看,她肯定是个不好打交道的人。
凯蒂·埃利斯提到童年时期的薇薇安时,用语和善。但在基蒂·巴克尔口中,她却是个“目中无人”的女人,拥有“可怕的影响力”,是个高傲又冷漠的人。童年的遭遇是否在薇薇安内心留下了阴影,让她变成一个怀揣冷漠、秘密和傲慢的美貌富有女人?亨利·詹金斯的自传中传达的信息——她死后詹金斯痛不欲生,花费了数十年时间寻找凶手——也说明了薇薇安的巨大魅力。
洛瑞尔轻轻一笑,再次翻开这本书,迅速翻到自己想找的地方。她兴奋地握着笔,勾出了凯蒂·埃利斯的名字,以及她的回忆录《生而为师》。薇薇安不需要也没有太多朋友,但她和凯蒂·埃利斯有书信往来,她或许会在信中坦承自己不堪回首的往事。这些信可能还保存在世——大部分人都不会保存信件,但洛瑞尔敢打赌,凯蒂·埃利斯小姐这样出名的教育家和作家绝对不是这样的人。
洛瑞尔又把线索捋了一遍,更加确认薇薇安就是关键的一环。了解了这个难以捉摸的女人之后,才有机会了解桃乐茜的计划。更重要的是,这个计划究竟出了什么岔子。如今,她终于离真相近了一步。洛瑞尔脸上忍不住露出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