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醉得意

第228章 :文官张奕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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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中把玩着那幅欺天图的云白谷,稀里糊涂的被撵出了院子,不想露宿荒野的云白谷也懒得藏藏掖掖,什么夜行八百,缩地成寸的本事都用出来,到了临近的城池仍旧是翻过了城墙来到城中。

“还是来晚了,还想也没地方可以对付一晚啊。”云白谷看着四下无人的街道,这时候想着去把别人的房门敲开,保不齐要被人戳着鼻梁一顿骂,索性找了个划算能待人的地方,就这么对付了一晚上。

第二天离开城池的云白谷仍是在嘀咕,早知道这样,不如露宿荒野来的舒服,至少在荒野还能睡的个心安理得,不想在这里,明明已经在城里,却跟谁野地没什么区别。

已经大大小小走过十几家门派的云白谷,也遇到一些不服气的,要么是不负云白谷这个年纪,凭什么坐上南楚江湖的第一把交椅,要么是不服气云白谷这个镇远大将军的头衔,反正各种理由是五花八门,归根结底,其实都想跟云白谷打一架。

打输了不要紧,出门也能说自己在天下第一云白谷手里走出个一招半式,要是万一打赢了,那更是皆大欢喜,到时候别说是什么镇远大将军,怕不是能落得一个镇国大将军的官职当当。

不过云白谷可懒得跟这些人玩手段,毕竟他们这些小把戏,自己之前在江湖里跟江羽两人可没少用过,只是那时候他们俩是被人打的,后来也知道不管怎么挨揍也不会出名,就再也没做过这种没脑子的事儿了。

对于一些难啃的骨头,云白谷也懒得浪费时间,直接搬出来齐家处理,而他则是去往下一家,不过进展依旧缓慢,似乎是朝廷那边的刻意如此,即便只是一道圣旨的事儿,可李懿就是干看着。

云白谷自然也不着急,毕竟相比较于紫恒天能不能守住,云白谷如今所做,只是让紫恒天最后输了之后,朝廷彻底的无话可说,只是到时候南楚是山河破碎还是定鼎天下都跟他这个江湖武人没多大关系。

其实细说下来,也不是李懿想干看着不搭把手,只是如今刚刚继位的他,在朝中势力也不过是崔云鹤拉拢起来的文官一脉,之前与大皇子亲近的大多是武将,极其不给这位新皇帝面子,更是看着眼下南北即将开战,一个个骄傲的不得了。

李懿将这些看在眼中,暗中则是拉拢扶持另一嘬武将,虽是打算将这些人替换下来,不过进城比较缓慢,再加上大皇子心中对李懿仍旧不服气,屡次给李懿下绊子,却是没有留下一丝把柄,让有些处理到他这位好大哥的李懿,有些发愁。

而最应该站出来为皇帝解忧的首辅大人已经告病好些时日了,甚至连上朝都没去,坊间传闻,这位文官大老爷身子骨不好,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也属于是天妒英才。

李懿私下去看过这位首辅大人,也跟这位首辅大人有过好几场秉烛夜谈,好些事,李懿都是以一个学生的姿态去请教张奕龄,为了吊住张奕龄的那一口气,李懿不止一次命人将人参灵芝等名贵草药送到府中,只是大多都被这位以清廉明正著称的首辅悄悄的送了回去。

用这位南楚朝廷文官大老爷的话说,他张奕龄说到底也不过就眼下百十天的光景,如此多且珍贵的奇珍药草,用在自己身上,无异于暴殄天物,还是留在朝廷中,皇帝陛下也能用来收敛人心。

这句话,其实就连张奕龄自己都不相信是自己说出来的,毕竟自己不愿以如此手段收拢人心,更加看不得作为一国之主的国君走此歪路,只是,他快要死了,他的那套治国理念终归传不到下一任首辅心中,既然如此,不如趁早让路。

李懿又一次退朝之后来到了这座十几年间几乎没有几位官员乐意走入的府邸,原本还在宅子中做事的下人如今被张奕龄安排去了别处,以至于李懿从前堂走到后堂这么一段路上,根本没看到一个人。

后堂之中,早就等待许久的张奕龄身边有两盏茶杯,其中一盏的茶已经凉了,看到李懿到来,张奕龄起身就要行礼,却被快走几步上前的李懿服气。

“张大人,不必如此,只恨朕与张大人相识太晚,有好些话想与张大人说,又碍于你我身份,无法言说。”已经是皇帝的李懿,面对张奕龄的时候,言语间没有一丝帝王气概,有的只是对于一位尊敬长辈的客气。

“陛下如此言语,着实让微臣受宠若惊,只可惜微臣命不久矣。”张奕龄与李懿双双落座之后,张奕龄咳嗽两声苦笑说道。

“前些天让下面的人送来的人参雪莲,张大人推脱也就罢了,可为何还要说出那种有违张大人为人处世之道的话语呢?”李懿微微叹气,身边这个文人风骨最盛,却身子骨最弱的读书人,人生即将油尽灯枯之时,却仍是在其位谋其政,心中不禁感叹,若是天下文官皆是如张奕龄这般,何愁天下不太平呢?

“微臣在这个位置坐的时间其实也没有好些年,但该得罪的不该得罪的,已经算不清了,所以啊,如今的庙堂有多少人希望微臣活着微臣不知道,但要是说有些希望微臣去死的,微臣倒是能说出一两个出来。”张奕龄微微一笑,眼神平淡。

“所以啊,微臣这一套治国理念也只是在微臣身上行得通,那时候也承蒙先帝厚爱,得以大张旗鼓的整顿朝堂,在位期间,冤案,奇案更是不止一次亲力亲为,也正是如此才得罪了许多人,向来后来之人,一没有微臣的运气,二没有微臣的胆魄,陛下啊,说到底不管是微臣的做法如何,其实都是为了天下百姓不是吗?”张奕龄说完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将那被已经凉透了的茶水一口喝下,才勉强压了下去。

李懿一时间无言以对,只是看着张奕龄好久好久,才继续说道:“朕其实后悔的事情不多,但如今又要多一条,没能在回到皇宫之时,就来见一见先生。”

先生,对于李懿来说既是对他人的尊重,更是拉进了与对方的距离,张奕龄怎会不明白,微微点头,虽然脸色苍白,眼神却越加明亮。

“这是微臣这些天无事之时写的一些东西,陛下将来若是用的上最好,若是用不上自然也是极好的,陛下啊,先帝是个好皇帝,但陛下也会是个好皇帝,微臣目光短浅,但看人不差。”张奕龄从一旁拿出一个紫檀木盒子,打开之后,其中压着厚厚一沓宣纸。

李懿随意拿起两张,只是看了一眼后,便将其放回紫檀盒子,表情忽然严肃的将紫檀盒子收起。

“陛下,这下一任首辅的人选,微臣并不会推荐,因为在微臣看来,如今朝廷之上所有文官,皆难入微臣之眼,故而,最后到底是何人坐上这张椅子,还需陛下亲自定夺。”

“天色不早了,陛下,早些回去,外面的人也等了好久了。”张奕龄起身,看了眼天色,其实并不算晚,但这对相见恨晚的君王臣子其实已经无话可说了。

张奕龄与李懿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并肩而行,来到宅子门口,张奕龄目送皇帝坐上黄顶轿子后,弯腰深深行了一礼,李懿掀开帘子,看着久久不曾直起腰的当朝首辅,心中五味杂陈。

“回去吧,张先生,保重。”最终仍是有些不忍,李懿的声音从轿子中传出,可张奕龄却依旧不曾起身,直到轿子彻底消失之后,这位已经是将死之人的文官大老爷才缓慢直起腰来,转身回到了身后这座永远情景,永远无人问津的宅子。

似乎是心中有所感应的张奕龄,回到屋子里,翻出了一身崭新的官袍,这是今年的崭新官服,张奕龄一直舍不得穿。

张奕龄轻轻抚摸过大红色的官袍,眼神晦涩难辨,深深吸一口气,换上了这件崭新官袍,带上官帽,穿上靴子,走在这座他住了好些年的宅子中,却好像如同第一天走进这座宅子那样。

仔细打量着宅子中的每个角落,每一株花草,家中下人看到张奕龄如此姿态,更是心里头酸楚不已。

他们可是一直跟着张奕龄的下人,又怎么会不知道张奕龄今天的古怪行径到底是什么缘故,可他们只是下人,是这深宅大院中的普通人,没有那些神仙手段能给他们的大老爷续命,只能眼睁睁的看着。

在宅子中走了好久的张奕龄似乎走得有些累了,停下身子一转身,看着不知什时候开始一直跟着自己的一众下人们,有些好笑的问道:“跟着我作甚,去忙自己的吧。”

“朝雅,后堂的那几盆君子兰浇水了吗?”

“许奋,前堂的院子还有些落叶,记得打扫打扫。”

“高玉霞,记得把前堂的茶换了,不然万一有客人来,不能让人喝凉水。”

“郑鹏……”

“顾涛……”

“小欢子……”

“大老候……”

“春柯……”

“老闫,这些年,麻烦你了。”

张奕龄一人接一人的说出了所有人的名字,那些下人中的女子,早已泣不成声,男子也一个个红了眼眶,跟着大老爷的日子纵然俸禄不多,甚至有些清贫,但最起码吃喝不愁,在这世道能如此安稳的活着其实已经够不容易了。

“都去忙吧,去吧,去吧。”张奕龄挥了挥手,转身继续往前走去,背影凄凉,如同一只风烛残年的……老狗。

最终,张奕龄走到了宅子中唯一一座凉亭下停下,并没有坐在凉亭中,而是坐在了台阶上,独自一人,自问自答。

“我且问,这些年做官是否真正公平。。”

“不曾,初次坐上首辅时,也曾判错假案,让一个无父无母的可怜年轻人白白丢了性命,纵然事后补救,可人已死做再多也终究心中悔恨。”

“我再问,这些年读书,可否对得起读书人风骨二字?”

“不曾,早些年家中贫穷,想读书却买不起书,不惜替人打杂跑腿,甚至放低自尊,只为了读书,可就算是为了读书,也终究在那时丢了所谓的文人风骨,即便是后来重新拾起,但终究布满灰尘。”

“我最后问,是否当真愿意为了天下人心甘情愿的去死,是否愿意为了那些想读书的读书人甘愿去死,是否真的不怕死?”

“自然愿意,可终归还是怕死,从来如此,早年害怕饿死,中年害怕被按死在国子监,如今却害怕死的太早,有些事没来得及交代。”

“张奕龄啊张奕龄,你可,真说不上是一个好官啊。”张奕龄拍腿大笑,笑声朗朗,没有自嘲,只有彻底想通之后的通透。

笑声戛然而至的张奕龄一阵剧烈咳嗽,声音之大,似乎要将肺都咳出来,扶着亭柱勉强站稳身子的张奕龄摊开捂着嘴的手掌,满眼的猩红。

“大老爷,吃饭了。”在张奕龄坐在凉亭台阶自问自答时,就已经站在不远处安静等待的老闫,悄悄上前扶着摇摇欲坠的张奕龄,轻声说道。

张奕龄转头看着这个跟着自己年头最多,多到在国子监就一直侍奉自己的下人,目光落在那身几乎好几年多没换过的旧衣服上,他苦笑一声:“老闫啊,这些年让你跟着我吃尽了苦日子,若是换成别的官,至少生活也不会如此拮据才对。”

“大老爷莫要说这些话,能侍奉大老爷是老闫我几辈子才修来的福分,有些话别的下人兴许不敢说,但我敢,大老爷是个好官,天底下就没人能比的上大老爷,我虽然不知道朝廷里头是啥样的,但百姓安居乐业,这里头有一大半可都是大老爷的功劳,不管大老爷承不承认,我们这些普通老百姓得承认。”老闫搀扶着张奕龄往前走,步子不快。

张奕龄的脸上出现一抹转瞬即逝的愕然,随后无奈一笑,摇头叹气,也不言语。

“大老爷,您真是个好官。”这是一路上老闫重复的最多的一句话,而自始至终,张奕龄一直没有说话,一直到最后才拍了拍老闫的肩头。

“老闫啊,你这拍马屁的功夫,还不到家啊。”一对主仆,相视一眼,会心一笑,皆是不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