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米尔的风

第24章 舌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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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喀什的餐席上,吴娥感觉到艾米丽是一个健谈的女子。当然,这是由于三路人马偶然遇合,有太多需要交流的问题与交换的信息。如果不是男友的碰肘提醒,估计整个晚上艾米丽会把聚餐变成讲座。事实上,虽然艾米丽是东道主,但主要是劝人用餐,自己在餐盘前只是轻描淡写。

从有限的几次餐具起落来看,吴娥明白,艾米丽是在控制碳水化合物,为此对手抓饭、饺子、汤油之类食品自动绝缘。这是当代女性共同的难题,就是克制食欲保持身材。

吴娥也注意到,柯克纸一改过去少量进食的习惯,而是大快朵颐,像是新疆让他豪爽起来。吴娥还不知道柯克纸体能测试受到的刺激,是警队生活和晨跑习惯,也让他不能延续码字生活养成的久坐少吃作风。吴娥暗想,柯克纸以前码字和节食,是不是一直受到艾米丽的影响呢?

吴娥也简单吃了点东西。她早就在等待用餐时间的结束,从而大家离席退到茶座前,痛快地聆听相逢背后的故事。吴娥首先想了解的是,艾米丽为什么会出现在塔依尔的牧场上。当然,基本原因已经弄清楚了,这是上海有组织的采风活动,而艾米丽正好把这些网络作家引向了自己的野心,就是为让让《玛纳斯》借“网文出海”,不断地在南疆采写玛纳斯奇。

就是说,目前看来,寻找玛纳斯奇,比寻找风筝男孩还更让艾米丽兴奋。吴娥暗想,如果老扎拉尔所教的那个异乡孩子就是风筝男孩,这两种追寻正好可以合而为一,三路人马完全可以再次结盟,趁国庆假期再进牧乡。只是在谈及这个问题前,大家还得聆听艾米丽把她“舌战群儒”的经历叙述一遍。毕竟,东道主有说话的主导权,何况这也是大家想听的问题。

果然,艾米丽喝了口茶水,又开始了讲述。她说,那场“舌战群儒”的座谈会让她终身难忘。她所说的“群儒”,是一群杂志的编辑。

2022年,上海在全国率先出台了《文化润疆行动五年计划》。此后,沪疆之间文化资源双向奔赴,交流交往丰富密集。比如新疆文化入沪,有专题音乐会、喀什风情展、主题巴士线,有快闪体验、喀什画展。当然上海奔赴喀什也是题中之义,诸如上海文化周、企业家考察、轻音乐边疆行,层出不穷。当然还有部门的单向交流,一大馆建的“初心驿站”,援疆干部建的“江南书局”,以及各种非遗保护、文旅互动,让上海与新疆互相看见、互相融合。

其实,上海自2010年就开始对口支援喀什,主要对接泽普、巴楚、莎车、叶城四县,当然,我知道江西对口支援的阿克陶县,上海的任务更多,但以前也主要助力经济建设,而文化这块做得不多。去年秋天,上海组织了十多名作家到喀什采风,两地作家还举行了座谈会。在会上,上海方面的同志表示,上海县级作协的杂志也是优秀的文学期刊,考虑推介喀什优秀的文学作品,还可以通过网络开展诗歌朗诵会,此外将在人才培养、精品创作、作品刊登方面继续加大合作力度。

我呢,既是上海的文青,又是喀什的作者,我曾经是传统作家,上海的杂志当然是我的重要读物,毕竟上海是文学的重地,先锋作家和大牌刊物让人敬重和心仪,但我上刊无门、落草江湖,成为了一名网络作家。为此,喀什的兄弟姐妹叫我参加座谈会,我感觉自己不是同一路人,起初不愿意去,但又经不住他们怂恿,说是无论如何得见见家乡人。

我当然默默坐在最后。听到上海县级作协杂志推介喀什作家,我不禁有些感冒,为什么上海的大刊物不能来培养基层作家?我当然清楚,底层作家还不够级别、还不够实力,但培养就是培养,为什么要讲级别?不是说人才培养吗?最后,主持人让我们提出问题和建议,我就递了张条子,问,上海的网络文学非常发达,什么时候组织网络作家来新疆采风。

谁知,一位作家兼杂志编辑听到主持人念纸条,说,网络文学?那就是垃圾,整体上拉低了文学的审美。

要知道,我当时听了非常难受。这位老师本来就说过一些雷人的话,让我听了非常不舒服。当时喀什作家提供了一些作品,让上海的老师来指导,这位老师看到是乡村题材,就说,写农村的?农村有什么可写的呢?就那些事儿!但这作品不是我的,我听听就算了。

听到她非议网络文学,我就不禁站起来询问。我问,网络文学是垃圾?那现在国家支持“网文出海”是错误决策吗?难道这是垃圾转移?

老师们听到我反驳,有些意外,说,网络文学跟我们不是一路人,那些东西都写些什么呀,穿越呀,玄幻呀,一点儿不严肃,是没文化的人看的,就像现在火起来的手机短剧。

我听了,更加火气,我是孤身作战,但我不容这样任意褒贬。在作家圈不时会遇到这样的情况,写小说的嘲笑写诗的,写散文的说小说穷途末路了,写诗的说只有诗歌是皇冠上的明珠,小说散文根本就不是艺术,写古体诗的又看不起写现代诗的,你看,互相瞧不起,这就是所谓的文人相轻。网络文学与传统文学的分界,他们津津乐道,采风的作家都是传统作家,根本没人看过网络小说,不清楚网络文学。

会场上正响起一片嘟哝。来宾们以嘲笑的表情互相打听,互相逗笑:你看过网络文学吗?你读过网络小说吗?我又不是小孩子,看那个看嘛?我刷过,错别字一大堆,不花脑子的,就是消遣而已。

我不管他们的议论,继续替网络作家说话。我说,你们这么瞧不起网络文学,但你们知道吗?网络写手脑子里根本就没有“网络文学”这个概念,就是写作的,就是为读者服务的,“网络文学”是你们炮制的概念。另外我要问,当年那些剧作家,关汉卿呀、阿里斯托芬呀,他们把戏剧搬上舞台呈现给观众的时候,根本就没想过搞文学,只是要为观众服务,你们说他们不是文学家吗?

这时,他们开始有些惊讶。有一人说,他们当然是文学家,是开创者!

我继续说,当前最有活力的文学在网络,你们看纸刊有多少订户呢?编辑自己都说,我们辛辛苦苦办刊物,又没什么人读,现在的杂志呀有上万户的订阅就是不错的业绩吧?但网络文学呢,作品上新时,起跑线就得两万,否则作家就会放弃,没法养活自己啊!

我当然听到了会场的反驳:流量不能说明什么,艺术是小众的。

我继续说,流量有什么不好?在遵守法律、尊重公序良俗、遵照核心价值观的前提下,经济效益就是最好的社会效益。网络作家为什么没有网络文学与传统文学的概念呢,因为这只是载体不同,你们办纸刊,他们搞网站,但都是文学,都追求“爽点”。

我听到了会场上的嗡嗡声:传统文学,严肃文学,阳春白雪,不可相提并论,我们追求审美,不是追求“爽点”,这是娱乐至上、娱乐到死,不符合我们的国情,不符合文以载道。

我听不清谁在说。反正他们都一样。他们早就不屑一顾地在闲聊。我把所有人视为靶子,准备好好演说一番。我不怕这样的冲动有违两地作家的友好作风。我说,你们知道什么叫“爽点”吗?会场上,响起轻微的笑声,大概“爽点”一词让他们有了什么不良想象吧。

我继续说,当下的文学,只要你寻找读者,都在追求“爽点”,无论传统文学,还是网络文学。文学的核心功能是审美,但审美也是追求一种“爽点”,不同的审美阅读培育了不同的“爽点”,无论优美还是壮美,最终都是为了让读者感觉到审美愉悦。

我越说越激动,完全不顾他们在反驳和议论些什么,继续滔滔不绝。我说,年轻人为什么喜欢网络小说?为什么喜欢玩穿越?比如现代人穿越到唐朝,穿越到民国,文明积累递进的原因,你会感觉比李白读的书多,比屈原更懂未来,这就是先天的“爽点”。网络作家不过是借穿越之术呈现当下读者的情绪,激活读者的共鸣,收获共情和流量,这有什么不对吗?

一位作家说,我们之间无法对话,因为我们不读网络文学,你们不读传统文学,我们的交流不在一个频道啊,这就叫做夏虫不可语冰。

我听到,更加生气了!要知道网络作家是读传统经典过来的。我说,谁说我们不读传统文学?你们在座的,有多少读了茅奖小说《本巴》呢?你们读了感觉“爽”吗?一半人点头,有一半人摇头。

我说,我可以认真阅读了!我是从后面开始读的,先读的史诗《江格尔》节选,我觉得英雄史诗非常好读,但读《本巴》时,说实话没有找到任何多少“爽点”,搬家家、捉迷藏,用两个儿童游戏反复来比喻人类社会的运转,哲学意味是非常高,但作为小说,总是不如史诗好读,要我说,《本巴》同样是玩穿越,影响力远不如网络小说。

看到我开始议论《本巴》,一位编辑说,这是一部优秀的作品,它的意义就是艺术创新,不只是讲一个故事,网络文学根本没法比。

我说,《本巴》的爽点在哪里吗?你在里头能读到现在的新疆吗?我看只有两个爽点,一个是关于“齐”的,一个是写牧游的。敌人把十二勇士都杀了,但留下了一个“齐”,小赫兰,因为没有了说唱史诗的“齐”,世界就没有了历史,“齐”就是说唱史诗的歌手。我们南疆还有另外一部史诗叫《玛纳斯》,说唱的歌手也叫“奇”。区别是,说唱“江格尔”的是整齐的“齐”,说唱“玛纳斯”的是奇怪的“奇”。

我感觉会场安静下来了。我看到我们喀什的朋友们对我露出赞许的微笑,而上海的作家开始变得严肃,对我的滔滔不绝有了聆听的愿望。我为此讲得更加来劲,继续讲说。

我说,歌手“齐”为什么重要?《本巴》有一段说,“我们的世界发生什么或不发生什么,都是齐说了算。他不会说出你所想的这些。故事虽是他所述,但故事有自己发生的轨迹和逻辑,故事中的人物,也早有了自己的本领、性格和命运,齐要创造一个意料之外的故事,也要合理,不然故事里的人也不会配合。”可能这段话,或许就是你们说的艺术创新、艺术意义,我们作为一个作家才觉得这是爽点,对于普通读者,这是说的什么呀!不爽。

这时,主持人询问,你提议让网络作家来新疆采风,是为了让新疆故事进入网络世界?这倒是一个不错的想法,毕竟网络文学的读者多。

我听了,似乎找到了知音,赶紧接口说,没错,我要说的正是“网文出海”,我仍然认为,网络文学可以吞吐万事万物,是最有活力和生命力的文学,你看除了穿越幻想也有现实题材呀,各行各业涌出一批网络写手,把行业和职业的故事写成网络作品,就是说,劳动者写自己的故事,这是有划时代的意义,虽说文学起源于劳动的唱叹,但后世的文学、纸上的文学多是“歌劳者之事”,而不是“劳者歌其事”。

主持人说,你直接说你的想法吧。

我说,我觉得《本巴》虽然艺术水平高,但在传播史诗来说,不如网络文学,也不如红柯先生的《复活的玛纳斯》,甚至背离了“齐”的艺术初衷,你们想想,江格尔齐也好,玛纳斯奇也好,草原的牧民围着歌手日日夜夜听故事,世世代代听英雄,这得是多么生动,多么吸引人,而《本巴》呢,除了写到游牧变成牧游反映现实外,全是杜撰的游戏,整个小说没有吸引人的故事,怎么能吸引观众或读者呢?这个作家向史诗学习,却丢掉了史诗最重要的品质,就是让人愿意听,愿意读。

这时,有一位上海作家说,史诗与小说,是两种不同的艺术,彼一时此一时,这些天采风我感觉新疆牧民大量变成居民,与汉民族一样会在文化形式上产生变革,史诗说唱只能作为非遗节目,你想想,草原民族的说唱,适合于宽阔,孤独,散居,飘零,而印刷术呢,适合于群居,适合于城市,这是时代发展的大势,就像现在视频代替纸书。

我听了,觉得对方说得有理,就顺着说,你分析得对,要找到适合当下的传播方式,那网络文学是优于纸媒的,我们完全可以发动网络作家来新疆采风,玛纳斯文化是南疆最重要的传统文化之一,有一种网文叫“同人”,他们熟悉经典,又重新演绎,能够不断激活经典、传承经典,这样,玛纳斯就能更好融进当下的文旅事业之中。

总之,那天一番舌战,我把网络文学好好地摆了下,也许这番话起了作用,今年上海就派出一批网络作家来到喀什采风,我跟他们熟悉,自然成为向导与参谋,于是把我的想法跟大家讲了,有一部分作家对《玛纳斯》极感兴趣,正好我也准备构思一部小说《寻找玛纳斯》,以玛纳斯奇的故事为原型,书写非遗保护与当代生活的矛盾与交融。

吴娥说,真是这么巧,我们同时去了奥依塔克!

艾米丽说,是太巧了,但是我们即使那时候没有相遇,我们也会相遇的,是不是呢?柯克纸肯定没少提到我吧?吴娥笑了笑说,我们是会迟早走到一起,你除了寻找玛纳斯奇,也在寻找风筝男孩吧?

艾米丽说,怎么,你把《白山之恋》当新闻读了?

吴娥说,当然呀,这才是柯克纸的功劳,是他把《白山之恋》当新闻讲给我听的呢!不过,我们现在也正在走进新疆故事,我们这行人中,也有两个是玛纳斯迷,具备了当玛纳斯奇的潜质,这位王叔遇到过一个玛纳斯奇世家,说不定还能帮你找到风筝男孩呢!

风筝男孩?这一次,艾米丽和夏志同时说。

吴娥点了点头,对王勇说,王叔,能不能找到拉扎尔家的视频了?有没有拍到那个小孩子呢?王勇说,没有啊,老拉扎尔不让拍的,说这孩子一家是逃到恰尔隆的,不能随意在网上传播他们的消息。

吴娥说,你听王勇讲讲这孩子的情况吧,不确定是不是风筝男孩,但恰尔隆确实有一位玛纳斯奇,我们一起去看看,如何呢?

艾米丽说,那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