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米尔的风

第26章 庇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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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尔隆的牧场上秋草茂盛,山峦起伏,溪河宛转。河谷峭壁之上,泥土并不像赣南一样裸呈红色,而是灰白黯淡。丝绸一样的草地上,牛羊像云朵在飘移,洁白的毡房像蘑菇一样点缀着。不时有雄鹰从天空掠过,像是寻找可以落脚的地方,又像是对地面突然出现的人群感到疑惑,充满警惕。

牧村里,人烟稀疏,难得见到人影。两辆轿车停在村口路边,寻望着要去的地方。柯克纸疑惑地问,这里还能找到人吗?是不是牧民都上牧场了?王勇说,是的,这恰尔隆乡地阔人稀,五个村常驻人口只有四千余人,不如我们赣南一个大村,放心,我们没有走错,拉扎尔一家就在前面。

王勇朝远方的牧场指了一下,随即说了一句诗,“玉关春草长,行矣迓鸣驺”。转身对柯克纸说,古代的人,不对,是古代中原的人,喜欢说“春风不度玉门关”,现在是秋天,你第一次来到塞外,有什么感受呢?

柯克纸笑着说,我想起了海子的《九月》,“我把远方的远归还草原”,我理解了海子为什么喜欢草原,草原的大寂静吻合了海子的内心。

王勇听了,也似乎忍受不了这种广阔的寂静,大声地“啊”了一嗓子。这是他当年入伍新疆时养成的习惯,面对广阔天地,他时常要用这个单调的“啊”来和天地对话,又像是在大自然中寻找可以交流的知音,所有的动物和植物,都会被这声寂寥悠长的“啊”所惊动,并发出呼应。

罗娟说,王叔,你学会了草原长调吗?

王勇笑着说,那里,这是自创的解闷之声,当年我在赣南的乡村小学教书,进修读教育学院时,热血**报名参军,来新疆后特别想念学校的热闹,一个人在站岗放哨,常常觉得天空会压下来,把我变成盘古。这时,我不得不学习用声音来打开天地,最初是简陋的“啊”,像楔子一样切入高原,又觉得不协调,容易被战友们误以为出事,慢慢地养成了这种有乐感的“啊”。

罗娟说,草原的长调,就是这样曲调起伏,声播四野,你听,这大草原好像还有另一种声音,低低地,像春天刚刚开嗓子的绿蝉,该不是有什么生灵要与你呼应交流吧?依布力侧耳细听,马上明白了,说,这是口弦,柯尔克孜族女人最喜欢这样歌吟。

依布力是临时决定随大家一起来恰尔隆的。早上出发时,李队跟王勇说,本来一起去恰尔隆,但昨天晚上接到电话,电视台要采访我们夫妇,做一期“帕米尔的花朵”,讲述如何扎根高原成为援疆干部的,推脱不了啊。依布力和孩子们上了车子,但李队说,你得留下,否则他们去牧乡语言不通!

罗娟说,依布力姐姐,看来李队把你留下是英明的决策,否则我们就是一群聋子,这么独特的音乐都听不出来,还以为是天籁。吴娥也打趣说,把你们一家子拆开真是过意不去,这下可好了,依布力姐姐,一直是你为姐夫洗衣做饭操持家务,这回让李队尝尝带孩子的辛苦,才能真正理解我们女人。

依布力笑着说,带孩子是享受天伦,怎么说是苦呢!这次是便宜他了,有机会好好和孩子们一起,我这两个巴郎子,虽然平时和爸爸呆的时间不多,却特别非常和爸爸一起玩。

口弦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一个女人出现在村口,朝拉扎尔家走去。艾米丽问王勇,这个女人,是拉扎尔的妻子吗?

王勇摇了摇头说,拉扎尔的妻子得了重病,几年前去世了,看病拉下一堆债,所以要出门打工,这个女人可能就是流浪男孩的妈妈,不过我两次来,都没有见过这个女人,似乎拉扎尔一家有意避开我们,不让我们见到那个流浪男孩和他的妈妈呢!一定是有什么隐情,不想让他们露面。

柯克纸说,我们新疆公安对流浪人员是非常敏感的,李队说下乡时看到可疑的外地人都要反复了解,边境派出所的同志经常会走村串户,了解人员流动情况,其实这次李队让我跟大家一起来,除保证大家的安全,主要是关注一下流浪者。王勇说,我懂得,以前啊时常会有恐怖分子流窜到村,这就是我们不能随便独自外出的原因。

大家看到女人进了屋子,就把车子停在路边,朝拉扎尔家走去。王勇带头,依布力紧随其后,接着是柯克纸和吴娥,艾米丽和夏志。一间房子里传来说唱《玛纳斯》的声音。王勇说,老拉扎尔和那位流浪男孩在一起,应该是正在上课吧,我们出发得早,现在还不到十二点呢!

一位老人在屋内做奶茶,突然看到大伙人出现在家门口,有些惊讶,但看到王勇,又热情地说,王老师好!

简单的国语让王勇感到温暖。王勇随即说,阿帕我又来了,你可认出我来了!依布力把提着的一包包礼物放在屋子里,赶紧翻译着两人的对话。老人说,老师是好人,让草原的孩子能读书能上学,我们的拉扎尔感谢你们,你是我们草原牧民的恩人啊!王勇说,阿帕不用客气,这是我们应该做的,我们是国家派来工作的,这些都是我的朋友,听我拉扎尔一家是玛纳斯奇,都想来听听呢!

老人说,远方的朋友来到了草原都是贵客,你们快进来坐下,喝喝我刚打好的奶茶吧!卡凯妮,你也不用回避了,把送来的牛奶再拿些来,招待这些远方的客人。

卡凯妮应声出来,却低头不敢朝客人们看来。卡凯妮穿着粗陋但干净整洁,做起事来更是干净利索,看到人多,干脆把奶桶提了过来。老人说,卡凯妮刚刚挤的奶,你们先去听听《玛纳斯》,等下煮好了再来喝。

卡凯妮熟悉练地把大锅打开,把生奶倒进了铁锅里,生起了火,老人家在锅上慢慢地搅动,一时间屋子里奶茶飘**。柯克纸仔细朝女人看了看,又和大家来到上课的屋子里。

王勇对吴娥说,你们看,三十年前我们赣南的村小就是这样,几个孩子,一位老师,搞复式教学,我至今记得第一次去村上听课的场景,凳子还是学生家里带来的呢!王勇正要进去跟老拉扎尔打招呼,艾米丽嘘了一声,示意大家驻足听说唱。

依布力把说唱的史诗段落翻译成国语:

父亲是阿塔,

母亲是阿帕,

一辈又一辈过去多少代,

从古到今经过了多少岁月年华。

骑大象的英雄消失了,

力大的壮士逝去了,

英雄玛纳斯的故事,

依然在人们心中流传……

屋内手鼓足蹈,唱声铿锵,屋外屏声静气,那肃然起敬。天地似乎又回到了远古时代,草原民族的人们在怀念英雄。待两人唱完,大家一齐鼓掌,惊动了安心说唱的老人和孩子。老拉扎尔一看,只有一个熟悉的面孔。

王勇迈步进去,说,阿塔,你看我又来了,我们又来了,才过去不到五天呢!这些都是我的朋友,是我叫他们来听《玛纳斯》的,你不会不欢迎吧!

老人说,我们当然欢迎你,只是你们不提前打个招呼,我们没有什么准备。王勇说,你不需要什么准备,掌声说明了一切。今天呀,我们也是来看看孩子,上次你不是说要怎么帮助他吗?乡里有一所小学,但离这里远,我看不如进阿克陶去,那里牧民的孩子多着呢!

老拉扎尔警惕地看了看王勇身边的那群人。突然,坐在凳子上的孩子大声叫了起来,风筝姐姐!

艾米丽看着这孩子已经有些时辰,但不敢贸然确认,听到孩子认出了自己,激动地走了前去,说,风筝男孩!真的是你吗?我可找到你了!

老拉扎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把孩子拉到自己的身边,紧紧地抱住,说,那扎,我的好孩子,不要怕,不要怕,爷爷保护你!孩子挣开老人的手,说,这是我跟你说过的姐姐,放风筝的姐姐,还有风筝哥哥,他们见过我爸爸!风筝姐姐,你看到我爸爸了吗?是他让你来找我们的吗?

艾米丽听到孩子说起爸爸,想起白沙湖的往事,忍不住泪水湿了眼睛,但又极力没有流下来,抱住孩子说,是的,是你爸爸叫我们来找你,我们答应过他要送给你一只大风筝,我们这就去拿风筝!

老拉扎尔看到艾米丽要抱走孩子,拦住不让走。王勇说,这位是上海来新疆工作的青年干部,她确实是见过孩子的爸爸。老拉扎尔这才放开手臂,跟着艾米丽一起朝外头走去。

夏志来到屋外,吱的一声打开了车子后厢,从里头取出一个大风筝和机轮。孩子说,大雄鹰!这是爸爸要送我的大雄鹰!

老拉扎尔说,孩子,要感谢姐姐的礼物,我们先喝奶茶,吃完午饭再来放风筝吧。孩子高兴地答应了,牵着艾米丽的手朝屋内走去。

六个人重新回到屋里,围坐在餐布前,接过卡凯妮端来的奶茶,交流着许多来不及交流的话语。夏志在给那扎讲解风筝,艾米丽在卡凯妮讲述白沙湖。在依布力的翻译下,卡凯妮对艾米丽讲起的视频电话点了点头。当艾米丽讲到跳湖救人的事情时,卡凯妮悲痛万分,但依布力没有直接翻译,只是说孩子的爸爸从此走了,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老拉扎尔说,那时卡凯妮还没有跟我们住在一起,准备进城的牧民收留了这对母子,托她照看牲畜。有一天,卡凯妮着急地找到我,说那扎不见了。我们牧民骑马四处寻找,都没有找到,就报警了,乡里的派出所帮忙寻找,最后有位牧民说,看到孩子被游客的车子带走了。

艾米丽心疼地对那扎说,你真是勇敢的男孩,那天你跟着游客走,你不怕被坏人带走吗?你不怕阿帕担心吗?那扎说,我看了好久,那个叔叔是个好人,我说爸爸在白沙湖工作,打电话叫我去白沙湖,他有一件礼物送给我,我反复求他,他才答应的呢!

老拉扎尔说,民警帮忙寻找,一个星期后那扎才跑回来,说爸爸不见了,爸爸骗人,爸爸不在白沙湖。卡凯妮听说后,又着急地让我们帮忙寻找孩子的爸爸,但民警说帮不了忙,阔克确居然在中国没有身份信息。警察怀疑是外国渗透人员,还特意来到村子里调查。所以,刚才看到你们带着一个警察上门,我们全都非常紧张。

那天,孩子失望回村,丈夫突然失联,卡凯妮被乡里的警察盯上,无法讲清来历。老拉扎尔最后对警察说,你们先不急着调查她吧,一个伤心的女人,说不清自己的身世的,我会慢慢了解的,我会及时向你们汇报的。

民警离开村子,老拉扎尔就安抚着卡凯妮。那时,拉扎尔的妻子刚刚离世,拉扎尔送孩子回阿克陶读书,家里还充满悲伤的气息。悲伤需要互相安抚,互相交流,老拉扎尔就让卡凯妮和孩子住到牧村里,不要在外头随便露面。经过一阵子交流,卡凯妮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来历。

老拉扎尔欲言又止,谨慎地看了看柯克纸和艾米丽等陌生人,说,他们一家三口,是从吉尔吉斯坦逃到中国的。

逃边?这是非法入境啊!柯克纸听后大吃一惊,急迫地说。

老拉扎尔说,记得最早来到我们村子里,是一年前的春天。卡凯妮向我透露说,她跟着丈夫走了很远很远的路,不知道丈夫为什么要带着妻儿逃到中国来,她一点都不清楚,只知道丈夫急切地说有人在追杀他,他们只有躲到中国偏远的乡村才能活命。

老拉扎尔说,虽然民警和乡干部反复要我们注意外来人,但我们牧民不在意这个,加上这个外来人是地地道道的柯尔克孜人。他在村子里帮助大家看牧场,性格非常和善,和牧民一起喝酒聊天,说我们柯尔克孜人的来历,说柯尔克孜人的命运,说他爷爷以前也是中国人,只是七十年前逃到吉尔吉斯坦。

艾米丽大吃一惊,说,逃边?红柯先生《复活的玛纳斯》,还有王蒙先生的《这边风景》,写的是那年代的外逃事件,我们新疆大量边民受到苏联**和协迫,大量逃往新疆。王勇说,我是学历史的,在大学图书馆的史书里知道这件事情,叫伊塔事件。

艾米丽说,我至今还记得红柯小说中那位团长。那时,边境上没有哨卡,而苏联的边境上有铁丝网,有柏油公路,有装备精良的军队,有蓄意准备的粮食和公共汽车。团长对一个逃边的青年说,等你用完了力气,做够了奴隶,你会想你的祖国,想回来就回来看看吧!

老拉扎尔说,我也听说过“逃边事件”,主要是发生在喀什地区的塔县,但那扎的祖上是不是那次就不知道,反正那时中国贫穷落后,人们向往苏联,就不时会有逃边事件,我们都不喜欢这些抛弃家乡的人。

艾米丽说,《复活的玛纳斯》还写道,三十年中,他们几乎走遍了俄罗斯,几十万人被分成许多小块,俄罗斯人不愿意干的工全包给他们。正好三十年来,祖国的日子好起来了。三十年后这些叛逃者又拥到了边境线上,家园已经有了主人,他们只能作为华侨回到祖国探亲。

王勇说,真是应了那句古话,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些老百姓呀,不清楚命运为什么会这样变来变去,只是被裹挟在历史的洪流之中。阿塔,你说你非常痛恨那些逃边者,也对那些回来的人没好感,但那扎一家怎么又得到了你的同情呢?

老拉扎尔说,有一次我听牧民叫那扎的阿塔叫阔克确,阿帕叫卡凯妮,心里有些疑惑,这不是《玛纳斯》里的名字吗?我就邀请他到家里喝酒。阔克确说,他的爷爷逃到吉国之后,收藏着一份《玛纳斯》手稿,小时候常听他唱,这次外逃时他仍然收藏着。这不,这证明他千真万确是我们柯尔克孜人。

王勇说,柯尔克孜人啊玛纳斯时代就四处飘零,历史上也曾建起过汗国,吉尔吉斯坦确实是柯尔克孜族人多,就像克州一样,本身就叫克孜勒苏柯尔克孜自治州,我们恰尔隆也九成是柯尔克孜人。这是同族不同国,难怪你们会天然的相亲相护啊!

老拉扎尔说,就是,我们是同族不同国,阔克确是玛纳斯的朋友,那扎的父亲说,他不敢自称玛纳斯,于是就叫起这个名字,但妻子是他心中的卡凯妮,于是就有了这个名字。我们喝到热闹时,阔克确还是不肯说出怎么逃到中国来的,说,不知道的好,怕以后会牵连我们一家,于是我也没有打听。

随后,老人喝了品奶茶,又讲述了庇护那扎母子的原由。原来,经过反复打听,确定阔克确白沙湖遇难,老人就跟卡凯妮商量,让两人跟他们一起居住。民警来向老人询问情况,老人就说出了逃边事情。听说是吉国的入境者,民警说,这是非法入境啊,要遣送回国的。

老人着急了,问怎么才能够不被遣送。民警想了想,主意倒是有一个,如果卡凯妮是你家儿媳,就好办了!老拉扎尔把民警的话传给了卡凯妮。卡凯妮没有答应,但也不愿意回国,老人就知道她还需要时间,面对突然到来的、沉重的家国变故。

王勇问,你是说,阔克确的手稿落到了你手上?

老人说,是的,我收藏着阔克确留下的手稿,看到许多不同的地方,这些异文正是研究传播流变的资料,比如为什么会有火枪,比如为什么会有穆罕默德,我决心整理好这些手稿,重新抄写一遍,并且传给我的孙儿和那扎。

王勇说,阿塔是善良的好人,是柯族的良心!老人说,这是所有柯尔克孜人都愿意做的!你也是善良的人,你说过要帮助那扎!

王勇看了看柯克纸,又看了看在炉灶前忙碌的卡凯妮,悄悄地问,阿塔,卡凯妮现在愿意当你家媳妇了吗?你对拉扎尔说过这事没有?

老人悄悄地说,我孙儿前几天被你接走之后,我跟卡凯妮说过这事,她没有反对。柯克纸听了,高兴地说,如果这样那就好办了!没户籍没办法享受中国的政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