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午饭后,看到卡凯妮收拾好了餐布,王勇就对那扎说,今天,我们就来实现你的愿望,放飞你爸爸送给你的风筝!那扎开心地说,我们的草原有大风筝喽!就带着刚拿进屋子的机轮和风筝,抢着往外头跑。
这是一次期待已久的放飞,艾米丽和夏志做好了充分准备。村子外的牧场上,秋阳高照,青草连绵,天蓝得像是在期待着什么,真正的雄鹰也隐匿了行踪,似乎知道天空就要发生什么。夏志伸手没了下风速,看了万里无云的天空,对艾米丽说,真是个好天气!
艾米丽对那扎说,今天呀,你不能光顾着看,光顾着玩,还要好好学习放风筝,这放风筝需要学会玩机轮,开扣套,扯长线,你可得好好练习,我们离开了,就只能靠你自己来放了!那扎认真地点了点头,说,我学会了,到时放给爸爸看。说着说着,艾米丽突然转头捂住了脸。
卡凯妮走了过来,摸了摸那扎的脸,一言不发。
那扎跟着夏志认真地把机轮套到自己瘦小的身子上。这个十来岁的少年,立即绷紧了肌肉,就像当初被爸爸扶到马背上,接受人生第一次考验。夏志为那扎套好机轮,指点着那扎打开线扣,卡嗒一声,线轴开始转动。“大雄鹰”伏在光洁的草地上,夏志带着那扎开始奔跑,风筝慢慢飞了起来。
那扎和夏志一起去放飞风筝的时候,其他人都在牧场边静静欣赏。吴娥、依布力、罗娟,都静静地看着孩子兴奋而紧张的脸蛋,充满关切和忧伤。夏志带着那扎越跑越远,一边护着那扎,不时举头望向天空,风筝飞得越来越高,慢慢稳定在草原的气流之中。
不一会儿,牧场上响起了口弦。这是一种低沉的声音,卡凯妮的嘴里像是含着一块金属片。口弦声让草原像极了草原,衬托着高高飞翔的风筝。老拉扎尔看到草原上飞起了大风筝,说,我们柯尔克孜人喜欢玩雄鹰,这风筝真像是雄鹰啊!那扎这孩子,勇敢,聪明,什么事情一学就会,跟他学说唱一样!
王勇说,我们的英雄史诗《玛纳斯》,其实也是一只大雄鹰,只要我们后来人不断地拿好这根线,《玛纳斯》就不会消失在历史的天空。老拉扎尔说,而且这根线会越来越粗壮,有了国语的出版,有了更多人关注!
王勇说,还记得我抄了一首诗给你做纪念吗?今天听了逃边的牧民,我更理解这首诗了,这诗只有到了新疆才能有更深刻的感悟。
老拉扎尔说,我不懂国语,我还不理解它,你现在给我讲讲吧,让依布力好好给我翻译一下。
王勇说,国语写的诗歌,像史诗《玛纳斯》一样,也是讲究押韵的。你听,万里天山北,经营阅累朝;谁令重险失,近喜寇氛消;蚕食行将尽,豚亡或可招;大秦今接壤,毋谓海西遥。这一首是一个韵。这另一首是另一个韵,你听,西面论疆寄,新推定远侯。山川同聚米,烽火慎防秋。廉蔺交应密,甘陈迹可求。玉关春草长,行矣迓鸣驺。
王勇特意把韵脚重复了一遍,接着说,你知道吗?这里有一句诗,“豚亡或可招”,讲的就是“逃边事件”。吴娥听了,笑着说,你是说一百多年前的陈炽,就知道后来的“逃边”?
王勇说,不是一百多年就知道后来的事情,而是一百多年后还有逃边事件,说明民族交融确实是个非常复杂的过程。柯克纸说,你说的“豚亡或可招”,就是指吉尔吉斯坦吗?它和外蒙古一样,是不可能回来了!
王勇对几个老乡说,我们在赣南时,看到太阳落山了,不知道究竟落到哪里,学了地图才知道落到了新疆,这南疆就是中国版图上太阳最后落山的地方。当我们来到了新疆,才知道太阳又落到了外国,在这里最晚的时候太阳要晚上十一点才会落山,太阳落山了到哪里去了呢?到吉尔吉斯斯坦去了。
柯克纸说,来新疆之前,我对吉国几乎没有什么概念,只知道唐代的大诗人李白出生地碎叶城在现在的吉尔吉斯坦。
王勇说,吉国与新疆山水相连,中国的柯尔克孜族和吉尔吉斯人是同源民族,语言和文字相近,生活习惯也是相仿,“豚亡”讲的就是晚清时候新疆领土被俄国割走。十九世纪六十年代,沙俄逼迫清政府签订《中俄北京条约》和《中俄勘分西北界约记》,割据了包括碎叶城在内的大片领土,李白的故乡就成了“外国”!你们说,举头思故乡,是不是包括这碎叶城呢!
老拉扎尔说,你的那位乡贤叫什么了呢?他听过《玛纳斯》吗?他的这首诗,就是说吉国的事情吗?
王勇说,这位赣南的乡贤叫陈炽,是一个爱国的思想家,他没到过新疆,没听过《玛纳斯》,他这首诗呀是送给伊犁的将军,“豚亡或可招”说的不是柯尔克孜族人,是1886年的哈萨克,三个部落全为沦为俄国人统治,由于差役频繁赋税特重,哈人不能承受,常有举家逃到中国的,这就是“豚亡或可招”。
老拉扎尔说,我们至今不清楚那扎一家人为什么会逃到中国来,但一定是那边遇到了什么困难吧!
王勇说,我们暂时还不知道那扎一家为什么逃到中国,但知道他爷爷以前为什么会逃到吉国,据说苏联解体前,吉国生活水平很高,国家保障衣食住行,是我们克州柯尔克孜族同胞羡慕的对象。吉国1936年正式加盟苏联,是苏联有名的农业和畜牧业提供国,羊群饲养量排第三位,加上高山谷地、自然资源众多,水电和矿产也是优势。但苏联解体,这个完全依赖苏联的国家瞬间跌落谷底,民众生活物资奇缺,据说早几年还不能自主生产铁钉。现在这吉国不如我们了,落后了三十年的样子呢!
老拉扎尔说,是嘛,你讲来听听!难道现在的世界,像当年的史诗里写的一样,到处在混战?
王勇说,你说得正是,我们学习《玛纳斯》就是可以从中看看世界是怎么演变的,现在的世界跟过去的世界相比,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又有什么一样的地方,比如民族之间的混战要怎么样才能平息,英雄玛纳斯带领四十个勇士是为什么而战,为什么能得到各民族百姓的和巴依的拥戴。
柯克纸说,你这么一说,我发现“豚亡”还真是一个复杂的现象,既有分裂势力,又有侵略势力,比如俄人现在占着乌克兰四省,因为地缘相近、民族相亲而背离乌克兰,这里的百姓也有“豚亡或可招”的味道?只是吉尔吉斯坦,我们中俄都没办法招回去吧?
王勇对老拉扎尔说,《玛纳斯》曾经唱道“四十个部落安的柯尔居克孜,柯尔克孜的名字传遍人间”,现在的柯尔克孜族本来就是部落和民族融合的结果,经过漫长的演变,慢慢变成了中华民族的一部分。吉国被俄国割走,苏联解体后又独立成国,“豚亡或可招”失去了机会。
老拉扎尔说,我们招回了那扎,这里是他的故国,这里将会成为他童年时代的美好家园,他们就像是风筝,终于飘回了草原。
王勇说,阿塔说得对,这是历史潮流不断演变的结果,我们虽然不知道那扎的爸爸经历了什么,但我知道吉国老百姓非常羡慕我们国家呢!我听一位同事讲,他亲戚接触过几个吉国的司机,据说很享受在中国开车的感觉,去哪里都是宽敞平坦的高速公路,而他们那很多都还是泥巴路。
老拉扎尔说,这是怎么啦?史诗说,在玛玛依汗王的时代,由于玛玛依管理得好,叶尼塞河边的柯尔克孜人自由自在的生活,非常富裕,是不是吉国的管理者不行了呢?
王勇说,你说得真对,在超市里现在吉国朋友对我们琳琅满目的商品赞不绝口,尤其是对那些日常生活小商品特别感兴趣,但是大部分人购买商品的总金额都在百元以下。吉国的落后是不争的事实,落后的原因主要有三方面。
老拉扎尔说,你说来听听。王勇说,我说给你听听吧,这背后的原因真值得我们各族人民深思。于是,王勇像是回到阿克陶社区的文化讲台,头头是道的讲述起来,虽然听众只有三五个人。
王勇说,首先吉国很小,十九万多平方公里,人口六百余万,比我的家乡江西稍大一些,而我家乡有四千余万人口。其次,吉国是山区内陆国家,90%以上国土是海拔一千五百米以上山地,大规模发展农业根本不现实。而在自然资源方面,吉国又不像哈沙克斯坦、乌兹别克斯坦或者土库曼斯坦那样拥有充足的石油、天然气资源。它作为苏联的一部分,曾经片面强调专业化分工,解体后无法拥有独立自主的经济基础,没有全面的生产力。
老拉扎尔说,我懂了,就像新疆的发展离不开国家,江西呀上海呀来支援新疆,新疆人民才能更快地跟上大家发展,所以呀民族团结非常重要。
王勇说,还有一个关键原因,吉国的社会的极不稳定,它被西方称之为“中亚民主岛”,苏联解体数年后实行了颇为彻底的西方体制,可这种“民主改造”不落根,让吉国多年持续动**,可谓是“逢选必乱”,这么小的国家据说竟然有一百多个政党,而没有一个能占主导地位,更没有一个领导的核心,他们都忙着搞竞争没有想着搞发展。
老拉扎尔说,你的乡贤诗写得真是好,“豚亡或可招”,那些外逃的人民,那些割走的领土,就像流浪的人们,就像逃亡的豚鱼,终究有一天是可以回归幸福的,我们的小那扎回来了,我们会好好培养他!
王勇说,阿塔呀,那扎这孩子,招到这恰尔隆就够了吗?我觉得你们应该进城,你看看这草原虽然是你们世世代代的家园,但几千居民都愿意进城,政府安排了谋生的路子,比放牧收入高好多,你们继续呆在这里过着牧民生活,只会像吉国一样,生活越来越落后的!
老拉扎尔说,离开了草原和牧场,这《玛纳斯》还是《玛纳斯》吗?
依布力说,恰尔隆人进了阿克陶,住进昆仑佳苑,这个城里的小区,既有公园又有菜园,既有街道又有田园,人们生活得挺好的呢,你看,每到年终我们乡镇的大棚啊还发放集体红利呢!
柯克纸也劝导说,放心,我们会尽快帮那扎母子办好户口,那时就可以跟着享受分红了啊!
老拉扎尔摇了摇头,伤感地说,说,我们这代人,终究跟年轻人不同,我们是终究离不开草原了,那扎如果他们要去,我不会拦着的。
在恰尔隆的牧场上,大家一会聚着聊天,一会儿跟着卡凯妮去牧场干活,一会儿去看着夏志指导着那扎放风筝,时间过得飞快。王勇看到傍晚来临,就对艾米丽说,我们是不是得走了呢?
老拉扎尔听到了,走过来说,卡凯妮去杀羊了,说你们是贵客,无论如何得好好住一个晚上,为“豚亡或可招”也好,为风筝进草原也好,我们都得好好庆贺一番啊!
艾米丽想了想,说,也好,大家既来之则安心,我们不如在草原上住一个晚上,看看草原的夜色,在恰尔隆想想我们前前后后的事情,反正也是假期,你们不必着急的!
吴娥说,这正合我意!怎么样罗娟姐,你也同意吧,你要么在草原的夜色中找找灵感,见到了卡凯妮和那扎,你有了写歌的冲动吧?!当然,晚上我更想听你唱歌,你就好好准备吧!我们来一场篝火晚会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