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米尔的风

第29章 守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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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疆阿克陶木吉乡,在祖国版图最西边尖角上,平均海拔4000多米,有“新疆边境第一乡”“中国西极第一乡”之称,四个行政村却有七千余平方公里,人口才三千多人,99%是柯尔克孜族人,比恰尔隆还要显得地广人稀。如果不是为了探访守边员阿里曼,吴娥怎么也不愿意利用有限假期奔赴280余公里,前往这个边远的乡镇。

十月四日大早,吴娥一行人就告别拉扎尔一家,从恰尔隆牧村回到阿克陶。几天来,从白沙湖到喀什,从泽普到恰尔隆,吴娥的国庆黄金周从来没有这样奔波过。吴娥本想好好休息几天,柯克纸说,李队要他前往边境探访守边员阿里曼。所幸这次探访仍然像去恰尔隆一样,三路人马再次集结。

四号这天晚上,吴娥休息了半天,就问柯克纸第二天的安排。柯克纸说,李队对卡凯妮和那扎的身份非常谨慎,尽管拉扎尔一家的收留为她申请中国国籍提供了便利,但毕竟是从边境逃过来的,需要仔细辨别,就算卡凯妮是好人,但仍要防止被别人利用,对于她们一家的来历,需要提供更加确切的人证。

柯克纸向李队请示卡凯妮户口事宜时候,李队正好在家里。依布力刚刚把恰尔隆的见闻讲给丈夫听。当然,依布力把自己和吴娥动员阿里曼的事情也讲了起来。依布力从恰尔隆回来后,就想起阿里曼的心事,把两件事情联系起来,觉得阿里曼遇到的那个逃边者,非常可能就是卡凯妮一家。

李队听到依布力透露的线索,马上叫柯克纸十月五号这天不要休息,继续前往木吉乡探访一下阿里曼。李队说,艾米丽拍摄的大量视频,正好可以让阿里曼辨认卡凯妮和那扎。

李知展犹豫了一下,对依布力说,可能还得你辛苦一趟,跟柯克纸一起前往,否则没有个翻译,柯克纸就是个聋子,对了,你可以邀请吴娥陪同前去,这样这小子就有干劲!依布力说,我们想到了一块儿,我正想向你借用一下柯克纸呢,你知道的,去木吉乡边境派出所找守边员,最好有公安的同志一起。

原来,依布力早就有探访阿里曼的打算,她和吴娥约好去阿瓦尔古丽家做客,以为阿里曼在家里休假,结果一打电话才知道,阿瓦尔古丽和妈妈一起去了木吉乡,陪阿里曼过国庆假期。

李队说,真是天时地利人和,干脆你们探访恰尔隆的原班人马再次集结,木吉火山是个不错的景区,你们可以把工作与旅游结合起来,我看艾米丽肯定对这事也感兴趣,她已经联系我这几天采访阿迪依拉和那匹黄骠马。

依布力高兴地说,那我就不客气了,继续把孩子留给你带啊!

“木吉”是柯尔克孜语,意为“火山喷出”的意思。黄金周第五天,吴娥一行再度出发,前往边远的木吉乡,依布力在车上告诉吴娥,但是他们打算回程时拐到木吉火山景区参观。虽然黄金周进入尾声,但公路上仍然有不少内地的游客。一路上风光怡人,全程是雪山湿地,耗牛骆驼随处可见。

经过一片戈壁的时候,王勇指着窗外一片沙棘说,看,我们要不要下车去摘点沙棘果呢?这东西可是好宝贝,日本称为“长寿果”,俄罗斯人认为是“第二人参”,美国佬当其为“生命能源”,印度则奉为“神果”。吴娥顺着王勇的指点,但见石砂之间大片飞蓬一般的植物,叶子尚绿,果粒金黄,比起老家县城湿地公园的零星移植,这野生的沙棘气度非凡,跟守土不迁的守边员非常相似,扎根荒野,不惧寒苦,只恋乡土。

王勇一边驾车,一边滔滔不绝讲起了第一次看到沙棘的经历。有一次他和同事去往阿合奇县旅游,天山余脉山高路远公路颠簸,平日里不晕车的王勇也晕车了,同事便给他喝了一种当地特产饮料——沙棘汁,头晕症状明显缓。王勇于是开始打听起这神奇的沙棘来。

王勇指点着说,你们看,这沙棘比较低矮,高些的也就一成人来高,枝上带刺,采摘时要相当小心,现在看是橙黄色的,但经霜雪之后,这沙棘果就是桔红色的,据说这才是更好的品种,我曾经钻进沙棘林中,尽情地享用这大自然的馈赠,成熟的沙棘果酸酸甜甜的,与老家经霜后的火柴果一个味。

依布力说,我们在牧场时,最讨厌这种这沙棘,是我们牧民寻找牛羊时的拦路虎,但又是牧民的好朋友,就像个脾气不好的邻居,却端来美味的果子。

王勇说,这是地球上最古老的植物之一,大约经历了两亿多年的沧桑历史,比银杏还要古老。相传有次斯巴达人打了胜仗,但有六十多匹战马受了重伤,不忍杀死就将它们放到一片树林,过了一段时间,惊讶地发现战马没有死去,反而膘肥体壮、毛色鲜亮,最终探明真相,是吃了沙棘叶吃沙棘果,从此赋予一个浪漫的拉丁文名字:使马闪闪发光的树。

柯克纸说,这么好的东西,到时我们要带回赣南老家去。吴娥说,这主意好,到时我们种到校园里,看到这植物就会想起新疆。顿了一下,吴娥又对柯克纸说,你最应该向这沙棘学习了,经风历雨,不会连女同学都跑不过!

柯克纸笑着说,现在我每天晨跑,已经是一棵强壮的“沙棘”了,经历了“帕米尔的风”,我可以给女同学带跑了!吴娥说,你说你在阿克陶跟着阿祥坚持晨跑,没想过睡懒觉吗?

柯克纸说,不跑才觉得难受,我要向阿祥哥学习,他2016年开始系统性跑步的,参加了比较多的马拉松赛,跑步不但能让身体更棒,精神上也是极有收获的。怎么说呢?就是内心更加强大了。我的性格属于懦弱型的,比较怕事,遇事容易焦虑、睡不着觉。领袖在《心之力》里说,天之力莫大于日,地之力莫大于电,人之力莫大于心,自从坚持跑步后,我发现内心比之前更强大了。

吴娥说,在这高原跑步,是不是更难呢?

柯克纸说,你说得对,开始时感觉呼吸困难,步伐沉重,也不能跑远,搞个几公里就特别疲惫,配速也慢一些,在老家五分多的配速是比较舒服的,在这里要六分多、七分的样子才更舒服;同样跑六分的配速,在老家心率就是 120左右,这里都会飙到 160左右。

吴娥又问,下土的时候,你们也跑吗?

柯克纸说,下土的时候空气中沙尘多,吸入肺中容易产生结节,所以这时也是不跑步的。于我而言,能在高原跑步,是一种福气,不追求配速地慢慢跑,回归跑步本源,去感受帕米尔的风,享受那份大自然的惬意,真是一种奇而美妙的感觉。

吴娥说,那你干脆留在新疆,像你的李队一样不走吧!柯克纸笑着说,你留下我就留下!

一路说说笑笑,四五个小时的路程倒不算漫长。大家来到木吉乡边境派出所,所长听说是来探访守边员,非常自豪地说,这是优秀的守边员,父子俩都是我们阿克陶的骄傲,值得你们好好采访,好好宣传!所长带着大家来到宣传栏。里面有优秀守边员的名单,阿里曼和父亲加帕尔双双在列。

所长说,加帕尔是老党员了,十年前边境发生一起境外人员非法越界事件,他协助派出所将嫌疑人抓获,他还担负起义务照看派出所军马的责任,一直干到现在,六年前边境发生一起突**况,加帕尔跟随移民管理警察一起在山上连续蹲守了三天三夜,下山之后,他家五头临近分娩期的牦牛由于缺乏照料而早产,牦牛幼崽全部死亡。

艾米丽说,这个守边员,就是网上非常火的吧?所长说,对对对,那是前几

年夏天,有几名游客到景区旅游,车子陷入泥地,正巧遇到加帕尔,他二话没说就和朋友过来帮忙,徒手在泥水中施救,不一会儿车辆脱险,离开时游客塞给他们现金,由于语言不通而“争执”,加帕尔掀开外套露出徽章说,“我们都是一家人。家人遇到困难,我们伸出手拉一把,哪能提钱的事?”

但阿里曼的事迹,所长讲得特别少,似乎父亲的光荣让儿子变得默默无闻。

依布力知道,父亲的荣光其实是与儿子一起并肩守边得来的,而儿子由于一件难言的心事,在父亲的光荣面前感到巨大的压力。

所长带着柯克纸一行来到了阿里曼的牧村里。柯克纸并没有透露此行的真正的目的,反而让艾米丽的采访成为此行公开的借口。见到阿里曼,所长说,你父亲呢?这位上海作家说是要来采访他!阿瓦尔古丽看到吴娥,高兴地跑了前去搂抱着、亲昵着,仿佛遇到久别的亲人。

阿里曼看到柯克纸一身警服,掠过一丝不安。阿瓦尔古丽的妈妈看到吴娥和依布力说找阿里曼聊聊,也闪过一丝不安。

柯克纸对所长说,你先回去忙吧,这些是我的好朋友和老乡,我今天就陪他在这牧村里玩玩,不能占用你的工作时间。

阿里曼把客人们迎进房子里,柯克纸说,我们想去你的牧场看看,看看你为什么舍下妻子和孩子,宁愿守在这边境线上!阿里曼若有所思,就点了点头。这边,吴娥和依布力陪着阿瓦尔古丽一起在村子里玩,柯克纸和艾米丽则陪着阿里曼来到了牧场。

阿里曼在牧场上随手捡起一块干牛粪,捏在手里。柯克纸和艾米丽让阿里曼坐下,说,今天我们想了解一件事情。说罢,艾米丽掏出了手机,打开一则恰尔隆之夜的视频,递到阿里曼的面前。

阿里曼看到卡凯妮的影子,顿时脸色大变。柯克纸一看就明白了,说,这卡凯妮和这孩子,你认识吧?对不起,我们是通过你妻子透露的线索找来的,幼儿园老师想请你去学校讲守边的故事,阿瓦尔古丽的妈妈替你拒绝了,最终透露了你的心事,你放心,我们不会泄露出去!

艾米丽说,我遇到过卡凯妮的丈夫,他已经在白沙湖景区救人献身了,这是一个好爸爸,答应要送孩子一个风筝,我当时没有答应,所以耽误了一份美好的父爱。我们前天去牧场找到了这个男孩子,想继续帮助这孩子。

柯克纸看到阿里曼沉默不语,继续说,不明来路的入境者,是我们新疆的一个不稳定因素,所以我们领导非常重视,虽然答应帮助卡凯妮办好户口,但是需要有确定的证明,他是怎么入境的,你正好是见证者,你应该会继续帮他们一家子的忙吧!

艾米丽接着说,我们只是需要再了解一下真相,你不要惊慌,柯警官不是来追查责任的,他只是来了解真相,帮助卡凯妮一家办好户口,享受牧民的好政策,这孩子得上学啊!我呢只是好奇,想了解卡凯妮一家的身世,以后写成网络作品,也会使用化名的。

“那是两年前的夏天,我在巡边时发现可疑的足迹”。阿里曼抽了一口烟,终于开口了。

那年夏天,背着牧刀的阿里曼挎着望远镜,骑马从牧村出发再次去巡边。突然,阿里曼的望远镜里映入一串凌乱的足迹。阿里曼策马前往仔细观察,初步判定是三口之家。他沿着足迹迅速追了上去,在一处进城牧民遗弃的房子里发现了三口之家。

“你们从哪里来?”阿里曼拿着钢刀,对着了惊恐的男人。男人没有畏缩,说出一串流利的柯尔克孜语。阿里曼听懂了,这位男人并没有隐瞒自己的身份,说自己是说来自吉尔吉斯坦。

阿里曼听到是自己本民族的人,虽然来自外国,也慢慢放松了警惕。阿里曼说,你们非法逃到中国,是要被遣送回去的,你们要到这边谋生,就要走正当途径,现在跟我走吧,我送你们回那边去。

谁知这位男人却说,我们不能回去,阿卡就行行好吧,我们只想在中国躲一段时间,仇人正在追杀我们!

阿里曼看着这三口之家,心里犹豫起来。他知道,如实报告边境发现的一切行迹,是国家交给守边员的职责,自己不能因为同情柯族人而违反规定。阿里曼看到孩子冻得发抖,发着高烧,迷迷糊糊地说着话,我饿,我饿!

阿里曼迅速把包里的干粮拿了出来,和水壶一起递了过去。男人感激地点了点头,给孩子吃起了东西,一边跟阿里曼讲起了自己逃边的故事。

这男人叫阔克确,妻子叫卡凯妮,饿得昏迷的孩子,叫那扎。正是后来艾米丽所拍到的那个孩子。阔克确说,我们原来也是新疆人!

阿里曼说,你原来也是新疆人?

阔克确说,是的,早年祖上是阿克陶人,六十年前在逃边事件中去了吉尔吉斯坦,因为苏联的原因,我们国家比较富裕。苏联解体后,经济下降得厉害,生活变得越来越困难,我的妻子生病了,牧场收益不多,无法帮助妻子治病。我为了挣钱,就跟着村里的乡亲来到了边境。

阿里曼一听紧张起来,说,六十年前的逃边事件,我听爷爷说过,这次你们算是逃回来?你们这是有组织的逃边,其他人呢?阔克确说,我们不是来集体来逃边,而是听说现在中国富裕了,边境开辟了自贸区可以挣钱。

阿里曼说,和你一起来的乡民都在边境自贸区吗?阔克确说,是的,我们都在边境租了房子,白天一起带着货物来到自贸区,换回中国的商品,但这些商品我们并不是自己用,而是拿到集镇上再次出卖,获得更高的利益,我们村子里的人成立了马帮,专门运达中国商品。

阿里曼问,你们这是走私,你们国家不管吗?

阔克确说,我们在国家允许范围内换东西,再拿来出卖,不算犯法,自贸区每天人来人往,队伍浩浩****,就像当年逃边的队伍一样。

阿里曼说,那你为什么又逃到中国来了?

阔克确然地说,我得罪了村里的一位乡亲。那天,我们的马帮走到一个路口休息,起程时我拿错了东西,这位乡民说我偷东西,就大叫起来,我把东西还给他,说只是拿错而已,但他仍然不肯,说要我的东西赔偿。

阿里曼问,也是我们柯族人吗?

阔克确说,不是,是俄罗斯人,上头安排在我们村的管理者后代,这些俄罗斯人经常仗势欺人,吹嘘说当年是他们收留了中国人,否则我们无容身之地。这个红毛子,见我不答应赔偿,就直接来拿我的东西,我一心想挣钱回家为妻子治病,哪里能让他东西拿走,争执之中,不慎把这红毛子打死了。

阿里曼说,我们的柯族同胞,就不能团结起来为你说话?

阔克确叹了一口气,说,我们被他们瓦解了,几十年来一直团结不起来,我一看到闯了祸,就赶紧逃了,乘着夜色回到家里,带着妻子和孩子就逃离家乡。在家乡呆不住了,我们想逃到中国,这里毕竟有我们祖上的墓地,所以就偷偷过来了。

阿里曼说,守边的战士没有看到你们?阔克确说,我花了钱买了一条地下通道,就来到了这里,没想到还是被你们发现了。你行行好吧,我们实在无处躲藏,这里阿克陶是我们祖上居住的地方!

阿里曼说,你把那条地下通道告诉我,我就放你们走,但你们不能留在这木吉乡,这样我没办法替你们隐瞒!

阔克确听了,当即拿出一张地图,划下地下通道的位置,交给阿里曼,说,我们赶紧会离开的,我们的故乡在恰尔隆那边!

柯克纸问,那地下通道后来怎么了?

阿里曼说,我向边境派出所报告了,地下通道自然被堵掉了,但我没有交出地图,只是说偶然发现的。

艾米丽说,你内心一直为这事情不安吗?

阿里曼点了点头,我父亲是优秀守边员,我担心这事露出来,会影响他的名声,为此我一直隐瞒着父亲,有一次我在家里时陪着孩子,梦中叫喊起来,阿瓦尔古丽的妈妈知道我有心事,反复追问我才透露了一点,孩子她妈替我保密,但也希望这心事能拿开,免得我一辈子抬不起头。

柯克纸说,这样吧,我们会继续替你保密,但你跟我们交代了,就算是透露了,你今后也不必一直耿耿于怀,鉴于你一直忠于职守,这事没有留下后患,特别是帮助卡凯妮一家回归故里,我可以跟领导反映,可以不追究你的责任。

阿里曼抬头起来,疑惑地问,真的吗?

柯克纸朝他点了点头,说,你尽管放走了这逃边的三口之家,但你依然是一位优秀的守边员!艾米丽,我说得没错吧?!

艾米丽一边记着什么,一边点头附和着说,你放走的是一位好人,风筝男孩的爸爸,为救中国游客献出了宝贵生命,挽救了一个中国家庭,我们要记住这位逃边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