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架去往喀什的飞机掠过英雄城南昌。这是国庆假期的最后一天,去往新疆的旅客并不多,坐在机舱后头的乘客,有六名是来自赣南的三个家庭。
坐在倒数第五排的,是吴娥的爸爸。他戴着一顶鸭舌帽,刚刚发完微信,就把手机塞进了西装口袋,安静了下来。一会儿,他又把一部手机掏了出来,对邻座的爱人说,你看这吴娥的手机,像是专门回赣南来邀请我们的,这一趟探亲呀,倒像是专程为女儿送手机的!
吴娥的妈妈说,这闺妮,还像小时候丢三落四,真是让人不放心!
坐在后头的,是柯克纸的父母。他们在小城与吴娥父母没有见过面,如今相约一起去阿克陶,为两个年轻人办订婚仪式。由于两个年轻人都匆匆跑新疆去了,这订婚仪式之前本来还有许多仪式也只能简化,比如男方上门呀,比如见面礼呀,比如商议彩礼呀,一概免了。
双方的父母也想通了,全让孩子们自己做主,家长就是去为他们送上祝福。只是这一趟祝福送得有点远,从赣南到新疆,远在千里之外。
吴娥和柯克纸一番家庭亲情电话,双方的家长都买了同一趟飞机,也是同一趟去南昌的动车。这样,双方家长的见面,是在登机的那一刻,因为此前互相并没有来往过。
为了显示男方的主动,柯克纸的父亲先打起了招呼,于是飞往喀什的飞机上出现了稀有的一幕。“你是亲家吧?你好,我是柯克纸的父亲”。远行的旅客倒像是相亲的队伍。
但到后来,能够热烈谈起新疆的,只有吴娥的父亲。因为柯克纸的父亲没有每天与儿子“手机探亲”的习惯。柯克纸的妻子埋怨地说,这孩子,到了新疆忘了娘,每次电话不超过十分钟就急着挂机!
吴娥的母亲说,男孩子就是粗枝大叶,我们家吴娥可是每天要“手机探亲”的,从上大学开始,我们就要每晚视频。丈夫嘲笑她说,你呀,吴娥一时没接电话就急得睡不着觉,真是沉不住气,孩子都这么大了!吴娥的母亲却说,他们再大,在我们眼里也是小孩!
吴娥的爸爸又问起柯克纸在新疆的情况,但对方却一无所知,叹气说,我们家柯克纸呀,不喜欢发微信之类的,电话里头又不讲,我们对新疆一无所知。
吴娥的爸爸就说,这真是可惜了!孩子去了新疆,等于家长也多了一本书,能了解好多新疆的知识,比如阿克陶这地方,有两种天气,一种是东南风,一种是西北风,你猜猜看,是哪一种好呢?
柯克纸的爸爸说,我们常说“喝西北风”,西北风肯定是不好的吧?吴娥的爸爸说,错了,在南疆,西北风就是风和日丽,是好天气,而东南风是下土天,就是沙尘暴,让孩子们受苦的呢!
柯克纸的父亲讨好地说,哎呀,还是吴娥好,提前让家长了解新疆,你给我们讲讲新疆吧,看看他们在新疆到底怎么样!
于是,吴娥的爸爸和妈妈就像双口相声一样,讲起了吴娥反馈过来的新疆,从手机失联开始,到白沙湖、喀什古城、金胡杨公园、恰尔隆、木吉乡的旅游,包括她与柯克纸和艾米丽的奇遇。
柯克纸的妻子说,你看看,亲家对孩子一切了如指掌,你呀就不闻不问,这柯克纸可是也不让人放心的!
吴娥的父亲说,小柯挺好的,现在在新疆每天晨跑,还每周坚持跟着同事搞读书班,生活充实。这些,吴娥都会跟我们讲的,对了亲家,小柯是怎么跑去新疆的呀,他又是考编又是援疆,挺知道进步的!
柯克纸的父亲终于有了可以说道的话题,于是把柯克纸如何听他讲述老洪的故事,如何沉下心来考公安,又如何参加体能测试,细细地讲述了一遍。柯克纸的父亲虽然不擅长讲述,但是讲得真切,充满舔犊之情,那一句一句抑扬顿挫的,倒是激起了机舱里快活的空气。
当然,两个年轻人去往新疆的来龙去脉,所有的心路历程,包括误会,包括艾米丽的横生枝节,都不会出现在话题之中,因为这些年轻人之间微妙的情感,吴娥是不会对父母和盘说出的。
飞机往喀什的天空飞去。刚刚见面就聊得热烈的亲家,离新疆越来越近。他们的喜乐形之于色。这显然不是新疆的美景所能带来的,而是由于在新疆工作的儿女走到了一起,让他们久悬心中的心病豁然落下。
当然,由于旅途的漫长,家长聊完了儿女,只好再次回到新疆的话题上。这时,吴娥的父亲用上了当年试图援疆而做好的攻略,讲起了左宗棠的故事。柯克纸的父亲知道这个时候需要做一个好听众,给亲家一个好心情。
吴娥的父亲摆起了学者的口吻,说,要说我们这一趟去新疆,还得感谢一个古人,这个人也是陈炽所敬佩的,他叫左宗棠,如果当年不是他收服了新疆,这下面的领土恐怕就会像李白的故乡,落在外国了!柯克纸赶紧用叹词来呼应亲家的开讲,表示正在洗耳恭听。
吴娥的父亲说,左公,是我敬佩的左宗棠公,湖南湘阴人,晚清重臣,军事家、政治家、湘军将领,在帝国主义瓜分中国的背景下,力排保守派非议,借款西征,收复新疆,被梁启超称为“五百年以来的第一伟人”。
话说,在左公西征前敌统帅——刘锦棠率部收复北疆大部分领土后,英国人、俄国人还有朝廷中的保守派便开始紧张起来,想尽一切办法来阻挠刘锦棠部往侵略者——阿古柏驻地的南疆进军。刘锦棠是左公麾下的一员猛将,是湘军名将刘松山之侄。左公西征,三十一岁的他被举荐为前敌统帅,总统关外各军,对阿古柏作战,是新疆改设行省后的第一任巡抚。
最先出来捣乱的是朝中那些保守派,他们的目的很明确,收复新疆这样的千古奇功怎能让一个汉人得了去呢?满清从立国到灭亡,尽管均主张重用汉人,但是满贵于汉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西征前方发生了一个这样的事情,满族将领金顺贪功冒进,致使官军在攻打玛纳斯南城战役中损失惨重,导致了西征以来最大的伤亡。因担心朝廷问责,金顺先手一棋,向朝廷奏报,把冲锋陷阵、英勇杀敌而战死的汉族将领冯桂增当替罪羊,说他贪功冒进才导致严重伤亡。
朝廷收到金顺发去的奏报后不久,也收到了左公为冯桂增请功和优恤的奏折。
左公出于大局考虑,并未指责金顺半点不是,只是讲述了冯桂增如何作战勇猛以至战死。这就仿佛给朝中保守派送去了一把利刃,到处放言说是左公偏袒老部下,建议朝廷由金顺取代为西征第一统率。
了解左公的人,都知道他的功名之路异常坎坷,科举中屡试不第,四十九岁才因参与平定太平天国运动有功而走上官场,后面因平定陕甘回乱还受封了一等伯爵。这个事闹来闹去,终于闹到了实际掌权的慈禧老佛爷那。
其他人闹闹也就算了,左公得知慈禧也因为这事大动肝火,气头上说要把他的一等伯爵给革了去。看看,左公多难啊!我想,罢官夺爵,左公是不会怕的,他怕的是收复新疆大业会因此落空。
大清朝在后期,能打仗的满族大员几乎绝迹,很多将领耍耍嘴皮子、吃吃空饷、溜须拍马可以,对于领兵打仗真是外行。再说了为了收复新疆,朝廷已经借洋款近千万两白银,一旦新疆难于收复,后果真是难以想象。想到这些,左公夜不能寐,据说还数次落泪。
恰恰在这个时候,英国人因为担心清政府收复新疆后会使其利益受损,也来捣乱。你知道阿古柏之乱吗?他就是个疆独分子。阿古柏是他的汉语名字,经名叫穆罕默德·雅霍甫。
1864年,清朝管辖下的新疆各地回族、维吾尔族相继发生暴乱,先后建立了地方割据政权,与清廷互相攻伐,局势一度相当混乱。占据喀什回城的柯尔克孜首领叫思的克,他自立为帕夏,帕夏就是将军的意思,为树立威信,决定派手下金相印去中亚的浩罕汗国迎回大和卓的曾孙,号称“圣裔”的布素鲁克,立为傀儡。
1865年春,浩罕汗国派他们的帕夏阿古柏率军护送布素鲁克到喀什。一到喀什,阿古柏和布素鲁克便组织兵变,将思的克逐出喀什回城。要特别说明一下,思的克是爱国的,是维护祖国统一的拥护者。当年三月,思的克率领七千余柯尔克孜兵回击喀什回城。
但阿古柏这时显露了超群的军事才能,率一百名骑兵夜袭思的克营部,取得了绝对的胜利,接收了数千名士兵。从此,阿古柏就在新疆建立了毕杜勒特汗国,自封为埃米尔,埃米尔就是皇帝的意思。 1876年中亚的浩罕汗国灭亡,其残部投奔阿古柏,其势力更加壮大。英国人和俄国人都觉得有利可图,纷纷暗中给予阿古柏支持,承认其政权。
常理来说,一个主权国家岂能容忍出现一个国中之国,但是阿古柏之所以能够做大,关键是因为清政府那时候正忙于与太平军作战和平定陕甘回民叛乱。待到战事逐渐平息,又在一番“海防、塞防”之争后,1876年,清政府终于对新疆进行用兵了。
因为连年战事,国库空虚,清政府已经没有什么钱来西征了,但是新疆又是国家固有领土,特别是俄国人以保护侨民为借口武力占据伊犁后,为避免俄国人进一步蚕食新疆进而威胁京师,朝廷决定通过向西方列强设在中国的银行借款,来收复新疆。当时,无论是清朝政府的保守派,还是英国人、俄国人,都不相信清朝能收复被阿古柏经营了十余年的新疆。于是,列强们纷纷表示愿意借款给清政府用于西征,这其中就有英国人的丽如银行。
然而,让很多人都没有想到的是,左公没有费多少力气就收复了北疆,待到春暖花开、冰雪融化时将向南疆进军。英国人在清政府进军新疆之前,与阿古柏政权已经签订了通商协定,清政府收复新疆后势必会损害他们利益,所以他们是必定要阻挠的。一方面,他们通过外交上给清政府施压,迫使承认阿古柏政权的合法性;另一方面,他们给丽如银行下指令,暂缓拨付清政府的西征借款。
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战争很多时候就打的就是装备和补给。借款不能及时跟进,左公的兵士吃饭就成了问题,更不要说是发饷了。就在这时,刘锦棠所属的一支部队,因为粮饷紧缺的问题发生了哗变。看看吧,左公此时是多难啊!
这还不算最难的时候,恰就在这个时候,侵占伊犁的俄国人也加入到了捣乱行列中。因为得知左公军中缺粮少饷发生哗变,俄国人导演了一起清军抢劫俄国军粮的闹剧,从而向清政府提出赔偿事宜。清政府得罪不起,朝廷大员被闹得焦头烂额。大家都在大骂左公,都怪他去搞什么西征,这下可好了,新疆没有收回来,反而惹来了这么多麻烦。
在这样的不利处境下,左公是怎么样化解危机的呢?难,难,真是太难了!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越难,越彰显左公英明神武……吴娥的父亲讲得**迸发,手语随之而生。
正要滔滔不绝讲下去,飞机上传来了语音播报,要旅客做好降落准备。吴娥的父亲赶紧丢下左宗棠,收起了座位前的小桌板。但他知道离降落还有段路,于是又讲了起来。他问,亲家好,小柯去新疆时,你们送到哪里呢?
“小柯不让送,说不好看”。看到亲家摇头,吴娥的父亲又说,我们是送到了南昌的,我在机场上看到吴娥登机,简直心都被她带走了,我想起了一首诗,于坚的诗,《送朱小羊赴新疆》,诗是这么讲的——
他从人群中挤出来,跳上开往大西北的火车。他父亲没有来送行,那个游击队员老了,躲在家里不出声地啜泣。灯也没有打开。我们站在水泥月台,和他的独儿子握手,在一起好多年,从来没想起要握手。手和手紧紧地握,好像要握住将来所有的日子。手握过了,车还不开,最后几秒真是难耐。如果你突然不走了,我们就是一群喜剧演员。此后是天各一方了,傍晚你再也不会来敲门,叫我去逛八点钟的大街。听说新疆人烟稀少,冬天还要发烤火费,在那边倒可以干些破天荒的事情。好好干吧,朱小羊。“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列车载着你跑向天边外。我们这群有家的人,在人海中悄悄走散……
小柯的父亲好像听懂了。他有些惊讶地说,这就是诗?这诗我也能听懂,是啊,几十年前就有人援疆的,我有个初中老师也到过新疆,只是没想到今天我们的儿女也会去新疆。
飞机慢慢降落,轰隆一声着地了。后面的一个孩子尖叫起来。吴娥的爸爸安慰说,不用怕,飞机落地了,我们到了!
飞机停稳了,小柯的父母忙着要帮吴娥的父母拿行李,吴娥的父亲说,别客气,自己来、自己来。一位男士拉着尖叫的小男孩,走到了机舱边,对吴娥的父亲说,你们也是赣南来的?
吴娥的父亲听了,转身笑笑说,是啊,你们也是?你们去找谁呢?小男孩说,我们来看妈妈!吴娥的父亲说,哦,你妈妈真是个好妈妈,也支援新疆了吧!我们正好一路同行!
一行人走出喀什机场的候客厅,只见接机的亲友在不断挥手。吴娥的母亲急切地说,我看到吴娥了,你看!这时,小男孩也冲着熟悉的人喊了起来,妈妈!妈妈!
在接机的人群中,吴娥看到罗娟一脸茫然,轻描淡写地说,这是你日夜思念的儿子,你还不知道他会来吧?
罗娟摇了摇头。吴娥说,是我动员孩子他爸跟我父亲一同前来的。你不知道吧,他天天关注你的抖音和微信,并且联系上了我,了解你的情况,他想和儿子一起来看望你,问我怎么办,我叫他带来了一封悔过书!
罗娟满脸是泪,眼前的世界突然模糊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