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寒烟惦记着明月楼的重建,便没有在大理寺等陆家的人上门周旋。
她拉着芳芸在明月楼忙碌一整天,直到宵禁前才准备回放鹿园。
陆折玉应当是有军务要忙,只派惊蛰驾马车等在明月楼门口接她。
时间已经不早,李寒烟浑身疲累,靠着芳芸的肩膀昏昏欲睡。
芳芸不喜欢在马车上睡觉,随手从楼中拿了个话本子,在路上看得津津有味。
李寒烟迷迷糊糊瞥一眼封页便收回目光。
这话本的内容出自她手,她完全没兴趣再复读一遍。
芳芸捂着嘴巴痴痴地笑,戳戳李寒烟的肩膀:
“娘子,这次公府千金休夫改嫁的本子,可是在京中狠狠掀了一阵风潮呢。”
“咱们加印两批都卖了个干干净净,若不是娘子特意给我留了一套,我都抢不上。”
李寒烟动动身子,躲开芳芸故意挠痒的魔爪,慢慢吞吞道:
“你看就看,可得避着点你家夫君,省得他又埋怨我带坏了你。”
李寒烟心知她写的话本都有些惊世骇俗。
在一般男人心中,女子的本分是相夫教子,当以贞静女红为主,读书识字都不是分内之事,即使侥幸有些富贵的人家教养女儿识字,也只会翻来覆去给女儿们看一些《烈女传》、《节妇碑》,把女子心中的教条束缚越加越深。
李太傅并非思想顽固之人,李寒烟幼时,他会允许女儿进自己的书房,但李寒烟一本一本翻过去,里面桩桩件件,写的都是男人们的所思所想,所求所愿。
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可那些都与女子无关。
她希望能找到一本书,让女子们也可以在其中看见自己的欲望,自己的快乐。
可是始终没有找到。
她有生花妙笔,上辈子却尽数用来替裴鹤凌讨好君王,自己没有落下半点好处。
这一生,她不想再用男人的口吻写些冠冕堂皇的骗人鬼话,她只想写给女子们写几本有意思的书,让她们古井无波的生活也能**起几分欢快的涟漪。
她也能给自己赚一些银钱改善生活。
芳芸捏着话本嘻嘻一笑:
“知道了也不怕,他若是没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心里自然明白我只是看个热闹。”
“若是当真做出了书里渣夫的行径,那娘子这书不是带坏我,反而是救了我。”
夜色微暗,马车越过城门,转向京郊泥泞的小路,案上的烛台微微摇动。
“休夫改嫁写着痛快,女子抛了心向外人的丈夫另觅一个丰神俊逸的潇洒郎君,可真要过实实在在的日子,哪有那么容易?”
李寒烟盯着摇曳幽微的烛花,屈指轻敲芳芸的手背,微微一叹:
“世道和规矩给人上着重重枷锁,想要脱身,褪下一层皮、卸去半条命都是轻的。”
李寒烟与芳芸曾为主仆,情同姐妹,说起话来尽出真心:
“以身试法或者以死证道,我不愿你们再吃那样的苦。”
她的声音空灵而缥缈,蜿蜿蜒蜒,透过上京城的浓重夜雾,依稀透出对流放岭南的李太傅无尽的思念。
父亲为他心中的道义向君王死谏,宁折不弯,最终的下场世人有目共睹。
亲者痛,仇者快,求一个痛快的公道,简直是世间最难的事。
不等她再接着说下去,滚动的车轮缓缓停下,一只玉白的大手挑开车帘,清寒如月的眸子对上李寒烟的杏眼。
“下车,孩子们都在等你。”
陆折玉侧身坐在车辕上,浑身镀着一层月色的冷光,声音平静似水,简短有力。
他将自己的剑鞘又递了过来。
芳芸不明所以地眨眨眼,李寒烟却熟练地接过他剑鞘的尾巴,借力起身。
“世子何时来的?我还以为,驾车的人一直是惊蛰。”
李寒烟微微有些心虚,她其实更想问陆折玉到底把她和芳芸的闲话听了多少,但未免太过欲盖弥彰。
陆折玉没有回头,淡淡道:
“来得不久。”
李寒烟歪着头等他继续说下去,他却抿紧薄唇,再不往下解释。
李寒烟心中像住了一只抓耳挠腮的小猴子,有心想细问,却又怕问得过细反而露馅。
心中踌躇,脚下自然不稳。
回廊转角,陆折玉的步子有些大,李寒烟一时没察觉,脚下一空,差点跌下台阶。
眼看着自己要撞在陆折玉身上,李寒烟想起伤情蛊的可怕威力,硬是在空中扭腰,趴在了手边的廊柱上,又立刻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直起身。
陆折玉慌忙停下脚步,转头紧紧盯着她,从头扫到脚。
月光如水镜,照见李寒烟的目光闪烁,刻意避开他的注视,陆折玉心中又恨又气。
他当然知道李寒烟吞吞吐吐想要问什么。
她又瞒了他一件事。
李寒烟是罪臣之女,也是明月楼主李娘子,还是风靡京中三年、被朝廷焚书多次仍屡禁不止的禁文作者南陵喵喵生。
他知道这个名字,还是因为自己回来那日,听说陆柔安房中被母亲搜出了南陵喵喵生的书,让母亲动了家法,在家中养伤,才不能去城门口迎他。
怪不得陆柔安拼着违抗府中的宵禁也要偷跑去明月楼。
刚才在车上相对一瞬,眼力极好的他把赵芳芸手中的书名看得清清楚楚。
《渣夫去死我改嫁,新郎夜夜宠》!
直白露骨到他这个大男人都忍不住血气翻涌,面上发热。
书名如此惊世骇俗,想来尽是心中对自己的怨气所凝。
自重逢以来,除了初见时李寒烟的情绪略有些激动,之后她一直都温婉冷静,与自己相敬如宾。
她把情感压抑得太严丝合缝,他触不到真正的她。
她从来没有信任过自己。
原来在她心里,他一直是个该死的、不合格的人渣前夫,而她,是不是早就谋划着,要赚够银子,新找一个郎君,夜夜娇宠着她……
还是说已经找了?
陆折玉心里堵着一口气不上不下,闷闷地开口:
“可有伤到?”
李寒烟摇头,不在意道:
“无事,快走吧,孩子们该等急了。”
她主动牵起陆折玉的剑鞘,陆折玉的眼神落在她皓色皎然的腕上:
“有内功配合,伤情蛊会解得更快。”
陆折玉突然开口。
“不用等三年两年,最多一年。”
李寒烟不明所以地抬眼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