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客栈疑案

第15章 医馆

字体:16+-

秦于方拿了房里博古架上放着的青花瓷瓶擦了两下,抬眼皮看林卫一眼:“你上次说是同兴十五年年时来的这儿。”

“是。”

“几月到的?”

“十月。”

“是谁介绍你到这里来的吗?”

“不是,我只是找了一个,可以只有我自己的地方。”

这个人需要好强的自我价值实现。

林卫继续说:“当时明月客栈前楼只有吃饭和喝茶歇脚,我来了之后才有这说书,说来也是东家心善。”

“你夫人是泸州本地人还是?”

“她是京都里的人,只不过是个孤儿。”

“你在泸州从过军吗?”

“没有,大人尽可以调户籍去查。”

没有?!可林卫的表情不似作假,他们所查的户籍也只有他当小吏的记录,同兴十三年时他辞了工作,回家务农,时不时在青楼编话本子讲,十五年时出泸州,中间没有断。

“十三年的时候为什么要辞职?”

“只是不想做了,我十三年的时候被借调,跟着人进过一次京都,我很向往,正好那两年收成还不错,我攒了点银子,就领着父母来了。”

泸州十三、十四、十五,三年收成都很好,一切细节都合理,但居成阳面色不太好,抖了抖衣裙上的褶皱低着头道:“既然要攒银子,怎么不卖地呀?”

林卫道。“贵人不知道,地是我们生存的根本,若是在京都活不下去,一路讨着饭回来,在泸州也还有一席之地,况且我妹妹还没找到,若是把地卖了,她日后若是回家,连糊口的办法也没有了。”

“你妹妹到底是为什么丢了?丢了多久?既然她丢了,不找,就走了。”秦于方虽然不觉得他妹妹与这些事有关系,但是道。“你既然也在省府中做过事,多少也认识些人物,见面三分情,求他们帮帮忙找找人,一个女孩子,也不是算什么大事。”

林卫,右手又开始若有若无地想要往上,挡住什么东西,可是又克制地放下来,来回几次。

秦于芳自然知道他这反应是想遮掩,他觉得羞耻,他不敢见人,他觉得愧对妹妹,既然如此,父母也听从他的决定抛弃了她。

林卫半晌见推脱不过去才道。“她被人抓走了,我们惹不起,旁的人还能说花钱赎人,可是我们连钱都没有,也不敢以小博大,怕到时候全家都被拖下水,就只能跑了。”林卫有些哽咽。“我做了那么多年的小吏,得的那点钱,得打点同僚关系,还要逢年过节拜访上级,什么都没存下来,我也不是没有求过他们,可是他们光吃不做,我没有办法了。”林卫吸鼻子。“我做了十年小吏,十年啊,大半的俸禄都没有花到我自己家,不提拔也没事,我只是想安安稳稳赚点钱,有一份体面的工作,可是他们拿我当畜牲使唤!”

林卫激动地站起来。“因为我没有根基,我有父母做软肋,我要保护妹妹,我不能失去工作,这可能是我唯一出人头地的路,能改变我们一家人的命运,我不能反抗,我只能忍着,没有人把我看在眼里,每天从早到晚,一卷案子,多少人叫我,半个时辰看不完,我连偷着赚点外面钱的时间都没有,难不成我要守着那点脸上的光饿死吗?”林卫声嘶力竭:“这是大事吗?我问你们,这是大事吗?你们只需要动动嘴而已。”

居成阳沉默轻出一口气。“对不起。”

秦于方也没有说话。

林卫缓过来又谦卑道:“大人们还要问什么?”

居成阳:“你出泸州的时候有人让你写过字吗?”

“写过。”

居成阳:“为什么让你们写?你记得是一个人还是几个人吗?”

“很多人,守城的官兵当时只是说留下做个纪念。”

居成阳:“是每一个人都写了吗?”

“不是,有的时候可能会写吧,都是百姓写的。”

不是放的兵丁?

居成阳又问:“写的是什么?”

“我是个好人。”

居成阳:“为什么这么写?”

林卫这才在他们面前真正直起了身子一回。“以直报怨,何以报德,我都已经以德报怨放下一切,难道不比圣人还要高尚吗?”

居成阳点头示意秦于方有没有什么要问的,刚才他一直没有说话。

秦于方道:“没事了你回去吧。”

“是。”林卫走了几步又回头道:“居小姐,对不起,冒犯你了。”

居成阳不明白,但也说。“不妨事。”

秦于方却明白了他的意思并不是说今天,而是刚见面时,才对他改观,赞了一句:“是个真君子。”

居成阳看着他背影,肩膀一高一低,步履蹒跚,着实不像个30多岁的人,被挫磨得比她父亲还要老态,道:“是不是君子先不说,这些人大约都有些隐瞒。”

“嫌疑人都是这样的,几乎不可能将自己知道的所有全盘托出,其中复杂或许纠缠了一些他们不愿提及的往事,必要字里行间深挖。”秦于方盘算着林卫的身份,不需要像长住客人里的有几位一样需要注意。“林卫也许是一个重要线索。”

居成阳大约知道他心中所想,翻开了那本他们看了几页,便撇开的账册,说:“先顺其自然吧。”

“裁军,同兴十七年十二月。”

秦于方摸着手下刻着繁复花纹的梨花木。“同兴十七年末,这时姚坚充军两年已经死了。”秦于方却忽地想起那张所有人都死了的大纸。“姚坚的品级未必动得了军饷,若是贪污,又怎么会有人联名为他平冤?他被充军的罪名是嫖妓,或者是还有别的,定然会查个水落石出,或是有确凿的证据直接扣在身上按死他,可是都没有。”

居成阳觉得吴月既然相信姚坚是被冤枉的,可她却说没有证据,那画像未必是挂了那么多年,又偶然提出,这里的东西也未必没她的手笔。“许是听了风声,借个东风,引我们来查,查到最后姚坚的这些东西是不是孤立证物,就能有些头绪,这一行应当算了,若是有些信息他便不会一笔带过。”

秦于方赞同,这位老太太精神尚好,绝不是在这里被圈禁二十多年的状态,又提出另一个想法。“刚才的那些出城的人会不会和姚坚有关系?姚坚死后就没有这些手印。”

居成阳闭上眼思索,那些书上的字迹随着一张张作案的不同在他眼前浮现,泸州……泸州地区关于人口流动的一些消息。“泸州在十三年开始就有大批的人流外,十五年开始渐渐变少,泸州十七年以后基本只有向内流的人群。”

秦于方啧了一声。“泸州十三年,泸州十五年,泸州十七年,这三个时间点出现得有些太频繁了。”

“证据应该还有很多没有找到,现有的东西无法推测出任何事情。”居成阳看着字已经有些费力,抬头太阳西沉,窗台上垂下来的不知什么名字的兰,长势正好翠绿翠绿的,有一枝抻着头,薄金斜斜地撒在上面,却有些奇怪,它长得像竹子的叶。“这是什么?”

“不认识。”

秦于方不懂这些,他就是一个没有情趣的人,他的生活和工作也没法让他有。

“这个花也被挪过。”

居成阳眨眨眼,秦于方顺着她视线看过去,那盆兰花指着的方向,就是烛台。

秦于方掏出火折子,吹了一口,将那烛台点起来,又罩住。

那烛台里便显现着一块一块模糊的字。

居成阳喜道。“快拿下来。”

将那灯罩细细地查看,能发现是一张纸,糊在上面,需要轻轻用小刀一点一点拨下来。

撕下来大半个一边,居成阳手顿了顿用力地眨了几下干涩的眼睛,又动作起来。

秦于方将其他烛台也全都点亮,才能赶上太阳落山的速度,天即将全黑了。

再怎么仔细,那纸也被剥烂了许多,但也还好,粘的人也想了这样的情况,外层的那张并不是他们要的,而是中间又夹了一张。

灯罩和被糊的纸,也同样被剃薄了许多。

秦于方接过递来的纸。“这是同兴十三年时的泸州的一张状纸,状告医馆庸医害人,致人伤残,不受理。但这一张我是记得的,这是黄蒙经过手的案子,已经判了,泸州首例,一个医馆都判了重刑,连根拔起。”

“已经判了?”既然判了,为何还大费周章地这样做?对结果不满意?但为什么写着不受理。

“是。”秦于方借着居成阳的思想方式,将这些东西往外发散思维,可以想到些什么?这个人这一年只在泸州军营和泸州待过,如果境内还有。也应当是写其他家属受害的状纸,那如果这样带进来的便只能是提醒他们,其他地区也有这样的事。“同兴十二年,同兴十三年,京畿地区也有许多这样的事,我曾见过击鼓之后,不了了之的。”

“什么?许多这样的事情不了了之?”居成阳眯起了眼睛,这件事她确实没有耳闻,也未曾在官方的文书中见过。

这么大的事。

秦于方举着状纸的手,无意识地缓缓垂下。“这里面有京都的大人物参与。”

居成阳冷笑一声道:“怎么?少卿害怕了?你身上可压着和苏容姐姐两个人的未来。”

秦于方颤抖了两下,纸张微微作响。

居成阳想起同兴十三年那次姜之为的寿宴,苏容原本该和她一样的。

那时郑由没有再回来,自然桌子上缺了一个人。

锵的一声,戏演完了。

姜之为讲了几句话来了人轮番敬酒,他也只是抿了几口。

居成阳记得一个离得最近的桌子上,身着靓丽的女子牵着丈夫的手过来,就是苏容。

“居大人,居夫人。”她举起手拨弄了两下手指和小成阳打招呼。

小成阳漏了两颗牙朝她笑,居大人微微点头,又和她身后的男人点了头。

苏容下一次开口便是豪爽大方。“姜叔叔,高叔叔。”

高整笑着哎了一声,姜之为便一拍大腿,热络的叫了一声,拉着她在旁边凳子上坐下。“容容啊,你爹爹近来可好?”

苏容便道。“他可半个月都没来家书了,我可不知他好不好。”

姜之为道:“肯定好。”看了身旁男子也算身长玉立。“小秦也来了,快坐下。”

下人便又搬了个凳子过来,这桌反倒又多了一个人。秦于方脸上不甚高兴,但也一副君子端方的模样。“多谢姜大人。”

姜之为不太喜欢他,但也算是个有潜力的年轻人,姑且看在苏容的份上培养一二。

秦于方不太想留在这儿,他很不自在,这那一桌的人也都是他不常见的上司,甚至有许多人都不认识他,没听过他这个人,同他的妻子倒是很熟。

苏容擅长许多,其中一个就是人情世故,将人哄的,无论男女,没有说他不好的,妻子也努力地将他引到话题中间,可他试了几次,融不进去他也不想融,便闭口不言,苏容也就只能替父亲和几位大人联络一番感情。

秦于方是知道自己的能力,可他出身不高,只是死读书上来的,没有什么人情世故的机会,长得这么大了,也没法改了性子。

苏容无疑是男人们心中最好的妻子人选,对内能把家中打理得井井有条,熟知官场上的规则,有时甚至能帮着他解答一二,漂亮知趣,对外家世显赫,能倚仗的岳父,他新婚之后不久便升了一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