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已经到了晚上,摆了晚饭之后。秦于方和居成阳仍然是步履匆匆的样子,但官差们好像连着几日的紧绷状态,惫懒了许多。
官子成门前的两人已经打起了盹。
如梦令里穆晴的身体刚刚缝合完毕,仵作拭了满头大汗,看天边红霞尽现,趁着余晖要将人推到经政院中去,正好撞到了逃出的官子成。
仵作大叫了一声惊得跌倒在地上,官差们鱼贯而出,压住了官子成。“你怎么出来的?”
这话问的不是放屁吗?还能有人放出来吗?官子成翻了个白眼没说话。
仵作起身拍了拍少量尘土,叫了一声。“秦少卿,居小姐,快些来吧,天气不太好存不住尸体,再等两天就要臭了。”
那屋子里放了些冰块儿镇着,他又穿的极厚,才没有在这样的温度里招了什么苍蝇蚊虫。
官子成听了被压着还要后撤步,往后退退,面上嫌恶的神色不掩,侧着头。
林卫听了声音也出来跟着待命。居城阳穿着浅色的衣裳,人未到香气先至,她特意回去沐浴更衣,半跪半蹲在穆晴的身边,将她脸上人皮面具揭了下来。
脸上虽没有什么可怖的东西,但尸斑是实实在在的,居成阳轻轻擦拭残余胶体的样子,让官子成大倒胃口。
林卫眼睛瞬时睁大,只是在众人身后没有人关注他。
仵作道:“二位,证据都在她身上了。”
秦于方摆摆手:“知道了,你回去吧。”
官子成嫌恶道。“这就是一个死人,有什么证据啊?”
“她身上有她从小到大,和到泸州所有经历的事,比如挖肝,比如阴婚。”仵作步步紧逼。
官子成听了这话,呼吸急促的喘了两口气,又强壮镇定,不可能,哪有经历那些还能活着到这儿的,道。“那又怎么了?”
“那又怎么了?你出来做什么?”居成阳着人将他压进来。
秦于方开门见山。“泸州赌场之内狮虎斗,挖肝,挖骨都是有你一份吧?也都是为了中书令和前门下侍郎吧?”
“你们真是因为这件事。”官子成被压着,面色却桀骜不驯。“你们知道这件事情有多大吗?就算是我想告诉你们也不可能的,我家里会万劫不复。”
“你若是说我便可保你家中。”居成阳作出承诺。
官子成嗤笑一声。“你只是一个女官,你父亲的官位还不如中书令,你有这等本事?不过是诓骗我先说出来罢了。”
秦于方将那些信封,一一排开给他看,道:“并不是诓骗你,只是给你机会,你应当知道萧绝是什么人,他的手中难道不会握有前门下侍郎姜之为与高整的直接证据吗?你怕的不就是这个吗?”书信上的蜡封两种纹样各占一半,都是他最为熟悉的。
“就算有证据,门下侍郎也是个死人了,死人的案子查了没有意义,我只不过是替高整买些东西而已。”官子成又倒过去强调一遍。“不不不,我一直以来都是为他们采买些东西而已,与我何干?”
“与你不相干,那你为什么不肯作证?”
官子成大笑了几声,挑眉看着居成阳。“作证?你不会自不量力的听了几天书,得了个微不足道的官,就觉得一己之力可以对抗天下不公吧?法不责众,你不知道这是多大的阻力吗?”若是说出来,那么多人,保不齐害他的家眷。
居成阳停在他眼前,官子成就像跪着她一样,他不服不愤的挣脱着又被按下。“你不想对抗吗?你若是不想,为什么喜欢玩一些刺激的运动,不顾父母妹妹将自己弄得遍体鳞伤呢?”
官子成的挣扎戛然而止,官差们怕他仍然暴起伤到居成阳并没有松手。他觉得自己罪孽深重,他觉得父母的选择错了,为了保全家族或者直说是他,他的家人希望献祭他的妹妹摆脱泸州的事,可是哪里那么容易,他不得已,他甚至抢过父母的一切事务,全都揽在他身上,寄希望于有朝一日事发时能一肩扛起。
居成阳自然知道他的想法,若是她,也许也会这样做,他不觉得官子成是一个品行低劣的人,他心中有愧,心中有悔,也许,官子成所居之宫位,也许在告诉他们还有机会。“官子成你如果不想对抗,为什么宁死也要保护妹妹呢?穆晴不是和你的妹妹差不多大吗?你知道在泸州青楼里被家人出卖,在泸州的棺材里被钉死的女人有多少是别人的妹妹,都是像她一般大吗?”
提到了妹妹,官子成面露内疚不忍,那是他一手带大的孩子,他瘫软了,嚎哭几声,他何尝不知泸州百姓之痛苦,他每每登上高山都希望那绳子断裂,让他掉下去摔个粉身碎骨。“我也不是天王老子,我哪里保得住那么多人,我只要保全我的家人就够了。”
居成阳曲膝蹲下和他平视。“我说了,你如果愿意作证,愿意拿出他一切的罪证,我可以保你的家人,就如同姜之为被舍弃时一样。”
“真的?”官子成面露希望,却又瞬间反悔。“不,不可能,此一时彼一时了。”
居成阳叹了一口气。“这件事我们定是要掀出来的,你若是不说,你们便是共犯,高整也许有手段脱罪,你呢?你们家呢?只会被他作为一个顶罪的工具而已。”
秦于方看了居成阳愈加熟练的审问方式,十分欣慰。“他已经70多岁,你们都还年轻,污点证人,从轻处置。”
居成阳从袖子中抽出她复制出几乎一模一样的那几页账本,按在了他的胸口处。
官差放了手让他查看。官子成大为震惊,将那几页账单翻来覆去,他记得自己已经烧了。“我已经销毁了,你怎么?”
“你销毁了几页,便是在那铺子里的东西,就这几页就够高整贪污洗钱的大罪,胡颂是高枕举荐,也跑不了,我猜,那些肝和骨没有任何证据,因为他根本就不想要这些,他要的只有钱,对吗?”
居成阳不等他答,缓步徘徊。“所以骨头和肝是同行十三年姜之为死前那两年,后续就只是作为敛财之道,卖给了当地乡绅贵族。”官子成不答。
秦于方也来到他面前,道。“你是不是在想你在院子里埋的炸药?”
那炸药包足够炸毁整个楼。
官子成瞳孔地震。
“你们?”秦于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以为这里会有人背叛我吗?”拍了拍他的脸。“你以为这里炸了就没事了?这些重要的人物,只会让举国震惊,让这里的秘密更加翻个底朝天。”官子成仿佛没了希望,可又忽然振作起来。连声说不。
先拉近距离,承认他是个好人,又给他更好的选择,保护他的家人,按照他表露出的一些情况,这是为他量身定制的,他却还是不肯听从?
这样的情况,其他的都可以排除,大约就是对后台仍抱有希望,或是他的家人被胁迫。
居成阳与秦于方对视。秦于方道。“你的家人是被控制了吗?”
官子成摇头。
居成阳道。“如今形势,泸州之内聚集了京中官员大量家眷,你说挟天子以令诸侯有没有可能?陛下是否能放过他?”
官子成还是摇头。
居成阳急了:“你对他这么死心塌地,你是他亲儿子吗?”
官差在旁边憋不住笑了几声。
官子成摇摇晃晃站起来道:“对不起了。”他竟有些释然。“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这是我的事,我的家人一概不知,家中也只剩老弱妇孺,女眷会被流放,我已打点好,男丁只我一人,死了……一了百了,就算我赔了命了。”
这样他家里的人也能彻底摆脱这一切。
官子成吹了一声怪异的口哨。
四周窸窸窣窣,像是风过境的声音。
官差看窗口有东西探了进来。“少卿!有蛇进来了!”秦于方回头一看,大批的蛇涌了进来,还有好些是毒蛇。
硫磺。
他做了两手准备,果然官子成的身边并没有蛇去。他笑了两声道:“天狗可是吃蛇的啊。”
秦于方将那作为证物的匕首拿在手里,将自己的配刀抽出鞘,给了居成阳。“你不会武,长些的更适合。”又指了一个人。“你快去告诉另外几个房间的官差保护好证人。”
官差刀兵出鞘,已与蛇群开始大战。
官子成仰着头道:“我已经在房里准备好了证据,毛光是发现我贿赂中书令被我所杀。”
他们还奇怪,为什么官子成一直没什么动作,原来一直在做。
“他这是不信我们能赢,他怕站错了队,高整得了势会杀他全家。”关心则乱,选择最平稳的一种方法,居成阳用剑挑开蛇:“他已被良心折磨得决心要死,是觉得只要掩盖泸州的事,就不至于被抄家问斩,也忒傻了。”
秦于方在砍蛇的间隙道。“本朝律法杀害主审官视同谋逆,同样是抄家灭族。”官子成勾了唇角。“本朝律法,为了人口,抄家不杀妇孺。”说罢在屋子里乱翻一通,想要找那些证据。
居成阳啧了一声,他家就一个男的。
屋子不大,秦于方抽空刺了他一剑,让他丧失行动能力。“别找了,不在这。”
林卫没进来,但在外头候着,及时取来了硫磺,给两边的官差送了过去,进经政院便撒了一大包,蛇群缓缓退去。
众人归刀入鞘。
秦于方等人竟都忘了,客栈里有专门的药房,道。“他既然不配合,把他压回去,也不必在外面看着,绑起来两个人就贴身守着,不必给他水,也不用让他张嘴。”
“是!”
秦于方道:“林卫,今日还多亏了你。”
“小人应该的。”林卫躬身答道。
“去吧。”
说了一会儿,林卫却没走,欲言又止地看着秦于方。
“你还有何事?”
林卫扑通一声跪下,吓了两人一大跳。
“你这是做什么?”居成阳要去扶他,他却摇摇头挣开了,以头抢地抽泣道。
“小人有罪。”
有罪?这不是证人吗?
林卫道。“小人是受了姚坚将军的命令来了这里,并非是之前说的缘由,姚坚将军和穆晴,将我一家人放出,希望我进京能够照顾好吴将军。”
林卫哽咽颤抖着身体。
秦于方道。“你继续说。”
“小人罪大恶极。”林卫重重的磕了几个响头,额头霎时就轻紫起来。“小人从前在黄蒙大人手下当差,大人待我们极好,可是我是个卑鄙小人。”
“那时,同兴十三年杀人案刚增多,秋后问斩不少,其实那时我当了官家也不算是富裕,自然在平民百姓的圈子里流通的那些事也都知道,有人买肝,有人挑唆百姓杀人,这买肝的钱就可以给他们一半,若是财产无人继承,便更有好处,百姓们有的活不下去,便铤而走险,为家人搏一搏。”
“你杀人了?”居成阳面色凝重,往后退。
林卫连忙摆手道。“那时,我多处理一些尸体,又为许多无人认领的尸体收尸,所以我便动了歪心思,一个男人的肝五十两,女人的少些,也算是积了一些财。”
对了,这就对上了,证据链已然合乎逻辑。秦于方眯着眼睛。“毁伤尸体,也是大罪。”
林卫道。“是,后来黄大人发现了,可他还是对我那么好,念在这么多年的情分上,说让我自己辞了职,他便不往外说,我也听从了。”林卫哭道。“但我实在太害怕了,我销毁了他搜寻到的那些证据,我的还有别人的,后来黄大人自请去做县令,我听了这事,便让里正通融逃了出来,不想东窗事发,里正放的人太多,被发现后被上官殴打致死,户籍被销毁,我也成了黑户,四处逃窜,便有人找到了我,说可以再为我补,让我在那县中的宗祠里设一个邪神的神龛,就是白鸟教的,放在一个犄角处,两天之后就有人来查。”
林卫神色羞愧但也不能掩饰他做错了的事实。居成阳皱眉,指着他唾弃。“销毁证据就算了,黄蒙如此待你,你竟然陷害他?”
“不不,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是用来害黄大人的,我以为只是某个乡绅,我也曾想到他会来祭拜,便让监察立时拿住了短处,证据不足,也红口白牙的污蔑他,叫他充军。”林卫将东西双手捧着。“这是我那时打造神龛的时间、地点、材质、所花费的银钱,何时放上,何时拆下,那人的相貌,我都一一记录,可惜我人微言轻,无法为大人翻案,便找到了姚坚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