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里头的读书声停了。
“诸位同窗,特别是墨公子,可知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须恒念物力维艰?粮食若稳,天下则安,无论是做文人还是做官,只有骂朱门酒肉臭的,却从没有明目张胆骂那路边冻死骨的,更何况是张口造谣,将我这正经卖吃食的家人,贬为路边乞食的野狗,更添油加醋,描绘出许多不堪姿态来,学堂之中,书声朗朗,你却在外头仗势欺人,难道这是读书人该有的做派吗?若你这种人当了官,还会把百姓放在眼里?”
林明远双手负于身后,语如连珠,不给旁人丝毫插话空间地质问道:“我观墨公子,俨然是以践踏粮食为荣,家人从事买卖为耻;以财大气粗为荣,贫寒穷酸为耻;以拉帮结派,嘲讽同窗为荣,不结党营私为耻!”
他顿了顿,扫视全场,听懂他言外之意之人,均惭愧地低下头去,只听少年的声音在秋风里显得分外坚决:“墨公子的三荣三耻,我算是见识到了,若这也是西院的三荣三耻,那我林子行愿退出西院,读四书五经若只能读成这样,那这论语,不看也罢!”
说着,他转身就走,柳敬亭素来冷漠,见状却勾了勾唇,转身同他一块走:“那姓墨的不要脸,你也没好到哪去,还要摆我一道!”
“啊?林公子你是故意的?”书童惊讶道,“我们家公子可没得罪你啊!”
林明远碰了碰他的肩膀,笑道:“不如此,怎么看得出他们西院局势,啧,依我瞧,除了那不闻窗外是正在读书的,没一个值得结交的!”
柳敬亭想了想,道:“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这两句好,若没这两句,我可不原宥你。”
几人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够身后的人听见,众人脸上更是挂不住。
有人低声道:“这姓墨的好过分,败坏我们西院名声。”
“就是……还说林明远和柳敬亭不合,结果人家关系好着呢,显得我们如同跳梁小丑一般。”
“林明远好深的心机,我们想瞧他笑话,他倒先给我们分上派别开始挑拣了。”
这是一阵脚步声传来。
有人挡在了林明远身前,含笑道:“若西院是这样的三荣三耻,那么我也该将西院解散了。”
林明远抬头,有些惊喜:“老师!”
山长显然对他刚刚的表现很是满意,而他旁边的中年文生则满头大汗,一边擦着汗一边向学生们疾奔而去,严厉训斥道:“丢人现眼的东西,还不快读书去?人家还没学过四书,连一个题都没破过,便能就悯农一题,出口成章了,有这样的辨才,你们还好意思笑他诗才?”
言罢,又瞪着墨公子:“墨仲远,再有下次,便将你赶到南院去!平日里只琢磨着这些东西,难怪十八岁了还次次落榜!”
一场风波就此过去,上课时,学的全是新内容,林明远便也将此事抛在了脑后。
青阳书院历来有午间辩论的环节,今日题目是论语中的“克勤克俭”。
林明远疑问道:“西院辩论,只出几个字吗?我都不知道这四个字出自哪里!”
因他今日出言,不少贫寒学子倒是愿意靠在他周围,当即有学长解释道:“这是论语中的第一百八十八篇,克勤克俭,是克勤于国,克俭于家,西院辩论效仿科考出题,这样出自原文的题算是简单的,往后还有……”
林明远听着学长的解释,才慢慢懂了,不由得暗自心惊。
原来科考出题比现代的命题考试难得多,在写文章的时候,不仅要像这位学长一样写出这题目出处,还要引经据典,结合实用,写出一篇文章。
除了原汁原味的字词外,考官甚至会出半句论语,半句大学这样的拼句题,或者是化用典故。
而四书分别是《论语》《孟子》《大学》《中庸》,约五万字,五经分别是《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约四十六万字。
如今是九月,明年二月开始县试,也就是说这五十多万字的经典,他得在五个月内熟记,才算是个合格的童生,通过县试还得府试和院试,每场考试通过的人低于一百。
单从淘汰率来算,考秀才比考研还难,难怪林守业读了半辈子书都出不了童生,而林家祖父仅仅是一个秀才而已,就足以让村中富户退避畏惧。
就在他了解这些情况的时候,已经有人上台开始就这个题目辩论了。
听着台上人的辩论,看着四周专注听讲,偶尔还记笔记的同窗们,林明远一时竟有几分迷茫。
这些人的年纪都比他大不少,甚至有像林守业一样的中年人,可是连秀才都考不到。
他,真的可以吗?
休沐的时间转眼就又到了,张氏来接林明远的时候,见儿子情绪不对,关切问道:“明远,怎么了?是不是西院有人欺负你了?”
“没有。”林明远摇摇头,“只是觉得读书之路难于上青天,所以要格外刻苦努力。”
说完,他跟着娘上牛车,道:“这两日就暂不卖鸡蛋灌饼了,待什么时候市面上出了仙闻启世录的话本,再卖鸡蛋灌饼。”
“话本子跟咱们卖饼有什么关系?”张氏诧道。
林明远捏着小草脸上的婴儿肥,笑道:“那墨香斋的老板和他儿子都狗眼看人低,被我在学校里头教训一番,心头憋了火气,恐怕要寻机报复回来。”
见父母担忧,他又道:“这书是我与老师一同写的,卖给所有人,却独独不卖给墨香斋,他们失了财路,又看见我老师的名字,就不敢造次了。”
不仅如此,为了给他出气,老师还在这本书的第一章增添了主角吃鸡蛋灌饼的桥段,到时候担忧的便不是墨香斋找茬,而该担忧书若爆火,盗版横行。
“正好最近也没时间!”张氏见儿子有山长罩着,没受欺负,这才展开笑颜,“咱们两家得收稻子了!”
回村的道旁,正有村民用连枷打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