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娘娘到——”
伴着老太监的尖细的嗓音,郑贵妃踩着三寸高的翘头履跨过门槛。
朱常洛垂手侍立的姿势丝毫未动,嘴角却浮起冷笑。
这位年过四旬的盛宠贵妃依旧保持着少女体态,刻意用袖衫勒出杨柳细腰怎么看怎么别扭。
“陛下万福。”
万历一改先前的威严笑容满面道:
“爱妃怎的来了?”
“臣妾午睡时梦见洛水神女托梦。”
说着,郑贵妃露出一副关心的神情:
“说是太子爷要动祖宗的基业,吓得臣妾冒雨赶来劝陛下切莫动怒。”
这话一出,殿内气氛顿时凝固。
万历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眉头不自觉地皱起。
朱常洛却是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
廊下的崔文升听得更是心惊肉跳。
他透过窗棂偷眼望去,只见太子嘴角噙着冷笑。
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哪还有半点从前战战兢兢的影子?
崔文升不由心里哀嚎。
哎哟我的娘娘嗳!
您还当这是从前那个任人拿捏的太子爷吗?!
殿下刚用白花花的银子讨了陛下欢心,您这就来拆台......
他想起太子那句"让他们知道什么叫悔不当初”,不由得替郑贵妃捏了把汗。
完了完了,贵妃娘娘这是要撞枪口上了......
崔文升默叹一声,轻手轻脚地挪到陈矩身边:
“你就没将实情告诉郑娘娘?”
陈矩抬起头,脸上挂着意味深长的笑:
“娘娘说知道了。”
说完便不再搭理崔文升,眼中闪过一丝轻蔑。
这老糊涂,还看不清形势!
陈矩在心中嗤笑一声,目光重新投向殿内。
只见郑贵妃此刻正倚在万历身旁,纤纤玉手轻抚皇帝后背,那副娇柔做作的模样让他暗自得意。
郑娘娘在陛下面前盛宠不衰,只消几句软语温言,太子这妄动祖制的罪名是怎么也逃不掉的。
念及此,他仿佛已经看到太子被废黜,福王入主东宫的那天。
到时候,自己就是拥立新君的第一功臣!
老太监越想越得意。
即便陛下龙驭上宾,新君登基,他这个东厂提督的位置也只会更加稳固。
毕竟,谁会动拥立之功的功臣呢?
陈矩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板,看向崔文升的眼神愈发轻蔑。
这老东西跟着太子,迟早要跟着一起完蛋!
殿内的万历却是眉头微蹙的看着这个宠了多年的女人,心里忽然有种扎眼的感觉。
皇帝清了清嗓子,语气中带着几分不耐:
“爱妃且去殿后等朕,待朕与太子商议完毕,便去寻你。”
郑贵妃闻言一怔,精心描绘的柳叶眉微微挑起。
陛下这是何意?
往日只要她稍加挑拨,陛下必定会怒斥太子。
可今日......
她抬眼看向朱常洛。
只见太子正似笑非笑地瞧着她,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郑贵妃心头火起,却瞬间换上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她轻咬朱唇,眼中泛起水光:
“妾就知道……陛下是厌了臣妾……”
说着,她用手帕轻拭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
“自打让洵儿就藩那日起,臣妾便知……陛下已对我娘俩心生厌弃……”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几乎化作一声呜咽。
那纤细的肩膀微微颤抖,仿佛承受着莫大的委屈。
万历见状,眼中闪过一丝烦躁:
“朕何时说过这话?”
郑贵妃却不依不饶:
“那陛下为何要赶臣妾走?莫非……莫非是嫌臣妾碍着您与太子商议'大事'了?”
朱常洛看着这一幕只觉得分外好笑。
这郑贵妃还是老一套,撒娇、哭闹、挑拨离间。
可惜今日,这招怕是不灵了。
果然,万历的脸色越发难看:
“够了!”
这一声怒喝,吓得郑贵妃浑身一颤。
她不可置信地望着万历,那张精心装扮的脸瞬间血色尽褪。
殿外的陈矩见状,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
完了!
娘娘这招……居然不灵了?!
“父皇容禀。”
朱常洛看着万分惊诧的郑贵妃,很想给这女人上上眼药,讨回一点利,也让她尝尝当面被人恶心的感觉:
“咱老朱家虽多痴情种,可太祖爷爷六十大寿还纳了高丽贡女,成祖爷下西洋时捎回过天方舞姬......”
他故意顿了顿,余光瞥见郑贵妃鬓角浮粉下新生的白发继续道:
“要儿臣说,天下芳草何其多?父皇正值春秋鼎盛,何不效仿先帝遗风?”
说着突然指向窗外:
“您看西苑新进的扬州瘦马,哪个不是二八年华?”
万历浑浊的眼珠突然动了动,目光不自觉地追着太子手指方向。
檐角铜铃叮当声中,恰巧飘过一阵银铃般的娇笑。
新晋的郭才人在教宫女踢毽子,鹅黄纱裙翻飞间露出截雪白脚踝。
郑贵妃听着这些话,看着万历的神情,护甲深深掐入掌心。
太子的话像把淬毒的银针,针针扎在她最痛的软肋上。
“儿臣昨儿遇见尚寝局的人,说父皇已有月余未翻绿头牌了。”
朱常洛看着郑贵妃眼底的凶光,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
“要儿臣说,那些新晋的秀女里,王选侍的眸子比暹罗猫儿还亮,李淑女的腰肢比苏州锦鲤还软......”
万历喉结不自觉地滚动。
他恍惚想起前日批红时,确实有本奏请选秀的折子。
礼部说这次采选的女子里,有个酷似郑贵妃年轻时的模样。
“放肆!”
郑贵妃突然失态尖叫。
苦心描画的远山眉因愤怒扭曲成怪异的弧度,厚重的铅粉扑簌簌往下掉:
“太子竟敢妄议君父后宫之事!”
朱常洛不退反进:
“娘娘莫恼,孤是心疼您操劳。”
他故意咬重“操劳”二字:
“听说您为缝制这身翟衣,熬得三宿没合眼?要儿臣说,何不让年轻妃嫔们多分担些?”
暖阁突然陷入死寂。
万历的目光终于落在郑贵妃脸上。
这才发现她精心描绘的唇脂早已晕出边界,像朵凋残的海棠花。
帝王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初见时的郑氏。
那时她穿着鹅黄比甲在御花园扑蝶,鬓边茉莉都比不上颊畔绯色鲜活。
只是今日经太子这么一提醒。
她……确实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