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矩的腰杆子突然就挺直了。
叶阁老来了!方阁老也来了!
这些历经三朝的老臣,哪个不是把"祖宗成法”刻在骨头里的?
有了这三位出马,太子的千万两美梦,怕是要做到头了!
"老奴给诸位阁老看茶。”
陈矩故意提高声调,眼角余光偷瞄着万历的神色。
果然,皇帝敲击扶手的节奏越来越乱!
陈矩的心里乐开了花。
叶向高是什么人?
当年张居正改革时,就是这位老大人带头反对"一条鞭法”。
如今太子要重开海禁,这不是往枪口上撞吗?
"陛下……”
他故意用颤抖的声音提醒:
"叶阁老年过七旬还冒雨进宫,这……”
话没说完,就被万历抬手制止。
就在这时,方从哲突然重重叩首:
"老臣愿以项上人头作保,开海必生大患啊!”
这一声喊得陈矩差点笑出声来。
好!太好了!
这些老顽固越激动,太子的处境就越危险!
陈矩偷偷瞥向太子,却发现那位他竟在……笑?
那笑容平静得可怕,就像……就像当年张居正面对满朝反对时的那种笑!
朱常洛看着陈矩那副嘴脸,要不是万历在这,他真的想把这老阉货打一顿!
但现在,他必须先把这三个老顽固搞定!
"叶师。”
朱常洛深吸一口气:
"您老说开海必引倭患,可还记得嘉靖三十七年那场倭乱,起因究竟是什么?”
叶向高白眉一抖:
"自然是汪直勾结倭寇……”
"不。”
太子轻轻摇头:
"胡宗宪当年密奏,'倭患之起,实因海禁森严,沿海商民无以为生,遂铤而走险'。”
说着朱常洛顿了顿继续道:
"嘉靖三十四年,福建巡抚朱纨上奏:'闽浙沿海贫民,以海为田。今禁绝下海,是绝其生路也。”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叶向高:
"叶师当年在福建为官时,可曾见过沿海百姓'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的惨状?那些被迫为倭寇带路的渔民,哪个不是被逼上绝路?”
方从哲忍不住反驳:
"殿下此言差矣!若无海禁,倭患岂不更甚?”
朱常洛不慌不忙道:
"孤调阅了浙江按察使司的案卷,倭寇劫掠的货物中,七成是生丝、瓷器和茶叶,正是海禁严禁出海的货物!”
他走到三位阁老面前,声音渐渐提高:
"禁得越严,利越大,西洋人愿意用十倍高价收购,沿海豪强自然铤而走险。与其让这些利润落入海盗和贪官之手,为何不由朝廷掌控?”
吴道南突然插话:
"殿下可知,当年汪直在双屿港,一年获利就达千万两?若开海禁,难保不会再出个汪直!”
"所以更要由朝廷主导!”
太子猛地拍案:
"孤已命人查过,如今东南沿海的走私,规模已远超嘉靖年间。郑芝龙在料罗湾的船队,比当年汪直还要庞大!”
万历帝突然开口:
"常洛,你的意思是……”
"父皇明鉴!”
太子转身行礼:
"与其让这些走私集团坐大,不如由朝廷设立市舶司,规范海贸。既可充实国库,又能掌控沿海局势。”
他取出一卷海图展开:
"儿臣建议在月港、泉州、宁波三地设榷场,所有外洋商船必须在此交易。水师新造的福船就驻防在此,既可征税,又能剿匪。”
方从哲猛地抬头:
"这……”
"方阁老。”
太子转向他:
"您说下西洋耗空国库,可知道郑和七次下西洋,带回的香料、宝石折合白银多少?”
他拍了拍手,两名锦衣卫抬着一口小箱进来:
"这是儿臣从内承运库找到的永乐年账簿,单是第六次下西洋,获利就达两百万两!”
吴道南突然"咦"了一声,老眼死死盯着账簿上的印记:
"这……这是三杨亲笔所记?”
"正是。”
太子微微一笑:
"三位阁老不妨再看看这个。”
他又取出一卷图纸:
"这是孤根据西洋人的海图重绘的,上面标注的航线,比郑和时代缩短了三成!”
"至于龙江船厂......”
朱常洛突然朝殿外击掌,四名锦衣卫抬着具盖红绸的模型进来:
"这是南京工部连夜赶制的宝船模,用旧船木料改制,首艘战船耗银不过八万两!”
红绸掀开的刹那,叶向高颤颤巍巍的走了过去。
长二十八丈,配佛郎机炮四十门,正是当年郑和宝船的改良版!
"首辅可知为何造价骤降?”
太子指尖划过船模炮口:
"因为孤发现,郑和下西洋的旧船料,在龙江船厂库房已堆积百年!”
叶向高浑浊的老眼陡然睁大,永乐年间的船木,历经百年反而更加坚硬如铁!
"至于倭患......”
朱常洛突然抽出骆思恭的绣春刀,寒光直指陈矩:
"锦衣卫上月查获的密信显示,某些内宦私通倭寇的账目,可比汪直精彩得多!”
"方阁老!”
太子刀锋突然转向兵部尚书:
"您祖父若在世,定会赞成以倭寇之财养大明水师!仅去年,倭船劫走生丝价值八十万两!”
叶向高望着眼前这位突然变得陌生的太子,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了当年张居正的影子,却又比那位铁血首辅多了几分沉稳。
这……这真是老夫看着长大的太子吗?
他忽然想起前日批阅的奏章。
陕西大旱,流民百万。
辽东军饷,拖欠三年。
江南织造,亏空无算。
这些年来,他每日在内阁值房枯坐,看着案头堆积如山的奏本,却只能徒呼奈何。
神宗皇帝已经二十余年不上朝了,那些关乎国计民生的奏折,十本里有八本留中不发。
想起自己去年上疏请求补缺的六部官员,至今还有三十多个位置空着。
想起郑贵妃为福王讨要的四万顷良田,生生逼得河南百姓流离失所。
想起那些被矿监税使逼得家破人亡的商贾,最后都成了走私海寇的帮凶……
开海禁……设市舶……
他想起年轻时在福建任上的见闻。
那些冒着杀头风险出海贸易的渔民,那些被豪强盘剥得走投无路的织工,那些因海禁而日渐萧条的港口……
"殿下!”
叶向高突然重重叩首:
"老臣愿肝脑涂地,助殿下重开海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