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万岁山巅万春亭。
朱常洛扶着汉白玉栏杆,猎猎北风卷起玄色织金斗篷。
这座万历二十八年新修的黄琉璃瓦重檐亭,是紫禁城最高处,能将九重宫阙尽收眼底。
望向正阳门方向,那里将会在二十九年后的四月廿五发生甲申国难,大明将会灭亡。
“殿下,风大了。”
崔文升捧着貂裘欲披。
朱常洛摆手制止,目光扫过西华门外鳞次栉比的民宅。
此刻尚能听见前门大街的喧闹声,可在他记忆里,崇祯十七年这里会变成炼狱。
闯军士兵举着火把挨户索饷,护城河里飘满投缳自尽的宫娥。
“崔伴伴,你闻到了么?”
老太监茫然四顾:
“奴婢只闻到槐花香......”
“是血腥味。”
朱常洛指向东边文渊阁的琉璃顶:
“甲申年那里会堆满烧焦的典籍,焦糊味混着守阁太监的血,三日三夜不散。”
他的指尖移向西北角:
“玄武门城垛上,会悬着王承恩的尸首,老太监给先帝收殓后,把自己挂在崇祯爷最后驻足的地方。”
崔文升吓得打翻手炉,炭火滚落台阶。
朱常洛却恍若未觉,死死盯着承天门方向。
现今这幅身子已经三十三岁了......
按照前世的历史,自己只剩不到五年的寿命。
即便躲过了红丸,以这具被郑贵妃长期下毒的身体,怕是也不会比万历活的长久。
北风拍打在脸上,朱常洛却恍若未觉。
他的目光穿过重重宫阙,仿佛看到了二十九年后,那时自己已是六十二岁的老人。
六十二......
这个数字让他胸口发闷。
若真能活到那时,或许还能力挽狂澜。
可这幅身子已经长期心悸、盗汗、咯血......
二十九年。
足够一个婴儿长成壮年,足够一个王朝由盛转衰。
而他,或许只能做个匆匆过客。
既然时日无多,那就必须在有限的时间里,为大明打下最坚实的根基。
火器、水利、农政......
这些才是王朝延续的关键。
北风呼啸中,他的思绪却愈发清晰。
火器......
米涅弹!
这种圆锥形铅弹配上膛线,射程可达大明现有火绳枪的三倍,精度更是天壤之别。
现在军中用的圆铅弹,百步之外就飘得没影,而米涅弹三百步仍能精准命中。
若能配上霍尔后装线膛枪,不必再从枪口装填,射速能快五倍不止!
想到这里,朱常洛的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他仿佛看到新军列装的场景。
燧发枪管在阳光下泛着蓝光,士兵们以三段击战术轮番射击,满洲骑兵还没冲到阵前就已尸横遍野。
还有定装弹......
铜壳包裹的火药与弹头一体,雨天也能正常击发。
再配上后装线膛炮。
射程、精度、射速全面碾压现在的红夷大炮!
这样的利器装在风帆战列舰上......
朱常洛的视线不自觉地转向通州方向。
那里该建个新式船厂,造出排水量两千吨的巨舰。
三层炮甲板,六十门后装线膛炮,这样的战舰组成舰队,什么荷兰人、葡萄牙人,统统都得跪着说话!
农政更要抓紧......
小冰河期的严寒已经初现端倪。
陕西连年大旱,河南飞蝗蔽日,这些都是大乱的征兆。
必须尽快推广红薯、土豆这些耐旱高产作物。
还有玉米,这东西在山地也能长得很好......
他要在北直隶设立农业试验场,培育良种。
修建水利工程,推广新式农具。
建立仓储体系,丰年储粮灾年放赈。
只要熬过最艰难的十几年,等小冰河期过去......
“崔伴伴!”
老太监吓得一哆嗦:
“奴婢在!”
“记着,明日召徐光启、李之藻、宋应星三人进宫,再让工部把最好的铁匠、木匠都找来。”
朱常洛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还有,派人去福建寻个叫郑芝龙的少年......”
话到一半突然顿住。
郑芝龙现在怕是还没出生呢。
不过没关系,他有的是时间布局。
朱常洛的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他的思绪已经飞到了大明宗室这个积弊已久的毒瘤上。
清丈田产只是第一步......
那些藩王宗室,占据天下近半良田却不用纳粮。
河南一省,周王、福王、潞王三家就占了七成耕地。
陕西的秦王,山西的晋王,湖广的楚王......
哪个不是坐拥百万亩良田?
朱常洛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
他记得前世看过的史料,李自成攻破洛阳时,从福王府抄出粮食三百万石。
张献忠破武昌,楚王府的存粮足够全城百姓吃三年!
洛阳福王朱常洵被李自成烹杀,百姓争食其肉。
襄阳襄王朱翊铭悬梁自尽,王府被焚为白地。
成都蜀王朱至澍投井,尸首被农民军捞出鞭尸......
真是报应不爽......
这些藩王平日里作威作福,危难时却连守城的银两都不肯出。
等到城破之时,积攒的金银财宝反倒成了催命符!
摊丁入亩之后,就该动一动这些蛀虫了......
爵位递减制!
亲王之子降郡王,郡王之子降镇国将军......
五代之后便为庶人。
再配合“推恩令”,将藩王田产分给所有子孙。
如此一来,不出三十年,这些尾大不掉的藩王就会自行瓦解。
他的目光投向紫禁城西北角的十王府街。
那里住着的宗室子弟,整日斗鸡走马,挥霍无度。
等新政推行,这些人要么自食其力,要么就等着饿死吧!
想到那些藩王得知要清丈田产时的嘴脸,朱常洛不禁冷笑。
这些寄生虫,是时候该为大明做点贡献了。
朱常洛的视线掠过紫禁城金灿灿的琉璃瓦,最终定格在文华殿方向。
那里即将诞生的,不仅是新式火器的图纸,更是一个帝国的未来。
“崔伴伴,传孤谕令。”
顿了顿太子继续道:
“即日起设皇家格物院,征召天下精通算术、匠作之士。首期拨内帑五十万两,专攻三事,燧发枪机括改良、蒸汽机原型打造、炼焦高炉修筑。”
老太监闻言微愣,这些闻所未闻的词汇在他耳中犹如天书。
“再命兵部于通州设武备学堂。”
太子继续道:
“选良家子千人,教习西式队列、三角测距、弹道演算。结业者授'技击尉'衔,俸禄等同武进士!”
暮色中的紫禁城忽然亮起盏盏宫灯,朱常洛望着蜿蜒如龙的火光,仿佛看到铁轨在华北平原延伸。
等密云水库修成,京张铁路就该提上日程了。
“最要紧的是人......”
他转身望向慈庆宫方向,两个幼小的身影正在廊下习字。
朱由校举着木制燧发枪模型,三岁的朱由检在旁边看的出神。
“明日开始,两位皇孙辰时习武,午时学算,申时观政。”
夜风裹挟着钟鼓楼的更声掠过重檐,太子忽然剧烈咳嗽起来。
帕子上晕开的血渍像朵残梅,提醒他这副身躯的极限。
……
四更天的梆子响起时,朱常洛仍在疾书《治国纲要》。
从义务教育到专利法案,从股份公司到中央银行,蝇头小楷爬满十二丈宣纸。
当写到“凡宗室子弟,必先入格物院肄业,方得袭爵”时,他抬头望向了福王府的方向。
晨光微熹之际,太子最后望了眼煤山方向。
那株歪脖子老槐正在寒风里瑟缩,而山脚下新建的铸铁局已腾起滚滚浓烟。
朱常洛将染血的帕子投入香炉,灰烬飘散处,仿佛看见四轮马车奔驰在水泥官道。
蒸汽机轰鸣于长江两岸,少年天子天启大帝正手持后装线膛枪站在铁甲舰船头巡视内河。
而他,甘愿做这煌煌盛世的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