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一赫仙了
麒麟山有史以来还从没有像今天这样被深重的悲哀所浓罩,空气中散发着一股股难以挥发的血腥气和声声震天的哭嚎,山林沟壑中人畜尸陈,涓涓泉水流淌着红色的**。
哭天喊地的悲声来自山脚下一姓家族祖墓园内,三十四具棺椁内躺着三十四个血性男儿,三十四个家庭的顶梁柱;围绕着棺椁捶胸顿足放声哭着的大多是老人妇孺,在靠出卖体力换取生存权的这些家庭里,死者的重要性是不可取代的,他们的哭声一为死者,亦为自身,这哭也就格外地伤心欲绝。
随着一堆堆点燃的大火中投入的大量竹子的爆响,下葬的时刻终于来临,一直哀哀徘徊在墓园内的哭声蓦然爆发了,那种悲,那种痛,那种绝望,那种肝肠寸断,把一赫的一颗心生生地撕裂开来。记不得有多少年没有盈过泪的眼眶里,大颗大颗的老泪纵横在他那张满布人间沧桑的老脸上。
三十四名死者全都是他的子子孙孙,都是他看着从小长大的,从蹒跚学步到扛着猎枪满山打猎,个个都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转眼间说没就都没了,他的伤,他的痛,岂是眼前的麒麟山所能容纳得了的!
百余年来,他的子子孙孙们先他而死的,数也数不清,对此他近乎麻木了,生死由命。可是今天一下子死了三十四个!三十四个正当年的青壮年汉子啊,在他们的身后遗留下三十四个残缺的家庭,让这些孤儿寡母今后何以为生?!
一姓家族部落在一日之内整个地毁了,在皇家官军所造成的这次劫难中,所有的房屋财产随着一场大火焚烧殆尽。重建家园,将是一项多么艰巨而浩大的工程哪,作为一族之长,一赫目前尚一筹莫展,他仿佛觉得自己的一颗心正向着一个无底的深渊坠去。
而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让他意想不到的事情。
突然一声悲怆的“还我的儿来”,有人挟带着一股风朝他奔来。他惊愕地扭过头去,曾孙一强一脸悲愤张牙舞爪一副拼命的架式冲到了他的面前。
一强的一张面孔狰狞地怒视着他,咬牙切齿地大喊道:“一赫你个老杂毛,还我的儿来!”
一纪冲上去劈手给了他一记耳光,怒斥道:“放肆——!给我捆起来!死的是你的儿,也还是老太爷的玄孙呢,他的悲伤一点儿也不比你少。”
被人反扭着胳膊的一强挣扎着喊道:“就是你们两个害死了我的麟儿!要不是他,我的儿也不会死去,还我儿的命来!”
一纪又扇了他一个耳光怒道:“你休得胡说!满天下就我一个麟儿,你哪来的什么麟儿?”
一强悲怆地喊道:“十六年前,你们强行夺去了我的麟儿的名,如今又令他充当你们的炮灰死在了官军的刀下。若不是你们强行要改我儿的名,他怎会死去?若不是你们无端惹上了官军,他又怎会无辜而亡?我跟你们拼了!”
冲上来几个人把他朝地上摁去,挥拳便要痛殴一顿。
一赫喊了声“且慢”,走到一强的跟前道:“当初改你儿的名是你点了头的,男子汉说话岂能出尔反尔,他的死与改名又有何等关系?此其一。官军犯我山河,你儿英勇献身,死得其所,无辜二字从何说起?再者三,你儿乃我玄孙,我犹自伤痛,你当众如此胡来,若非要我以命抵命!”
一强怒道:“我问你,若不是你为了一个畜生与官军为敌,怎会死这许多人?若不是你一意孤行,我儿又怎会死去?这么多的乡亲又怎的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一赫不由一愣,他倒从没往这方面想过。
一强指着眼前被火焚毁的一片废墟,悲声连连地说:“多么好的家园啊,因为你的一个极不明智的决定,就这么没了;一个个生龙活虎的生命,转眼就再也见不着了!这一切究竟为的什么?难道我们这些死去的亲人竟连一个畜生的命都不值吗?你说呀!你还众乡亲一个公道啊!”
一赫无言以对。
夜幕笼罩了墓园,山林里静得出奇,仿佛万物都在为死去的人和畜的亡灵默哀。
这场浩劫原本是可以避免的吗?一赫立在墓园的深处苦苦思索着。仅仅为了一对畜生断送了三十四条人命,毁了家园,值吗?我错了吗?一赫是怎么也想不通的。因为当初他之所以那么做,是受一种极为朴素的思维所左右,无所谓对与错,但为此所付出的代价委实太大了。面对家族中人众多怨怼的目光,面对刚刚入土的三十四个亡灵,他能为自己辩解吗?而种种的辩解在死亡面前只能是苍白且无力的。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在一强的撺掇下,这日深夜里,二三四姓一帮丧子的中年夫妇,冲进了一赫临时搭就的草棚,声声嚷着要他还他们的儿的命。一赫无从分辩,深垂着脑袋,任由他们推拉拽搡。
一般情况下,一赫是一个人单住的,以前或许是便于他与妇人们“幽会”,目前则是他不想被打扰,住的草棚距离其他人稍远了些。待一纪得着消息,率族人赶到时,一赫竟被人推倒在地上,脸上还流着鲜血。
这下,就把一纪等人惹恼了。在这古昆仑山一带,老太爷是个说一不二的人物,岂是随意遭人这般欺辱的。当下双方便扭打在一起,缠斗起来。一时间,血光四溅惨叫声声。
麟儿是稍后赶来的。他母亲梅子听说要与二三四姓的人械斗,抱住他不肯放手。无可奈何之下,麟儿使出一记太爷爷教他的点穴功夫,点了母亲的眩晕穴才赶了过来。他心里只记着太爷爷到底怎样了,待近了前来,绕过打斗的人群冲进草棚里,太爷爷正由人包扎着头上的伤口,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见麟儿来了,一赫指着屋外,连连摇着脑袋。麟儿当即明白,太爷爷是让他出去阻止这场血拼。但这时双方人马已经打红了眼,凭他一个毛孩子如何化解得了,弄不好还把自己的一条小命搭了进去。
稍稍犹豫片刻,麟儿一眼认准了太爷爷的那根长长的马鞭,从地上拾到手中,冲到屋外,纵身跃上一匹不知谁的马,鞭打着马儿围着打斗中的人群跑了三圈,活动开了身子骨,挥起马鞭使出太爷爷教他的指哪打哪独门绝技,朝人群中凡手里拿着棍棒刀叉的一只只手,一鞭连着一鞭抽去,一鞭都不曾落空。
随着一声声鞭梢的响声、一件件凶器的落地,打斗中的人们个个被吓得呆立当场。谁也没有想到看去唇红齿白似一文弱书生样的麟儿,竟有着这般高强的武艺。
见大家都住了手,麟儿挥起马鞭在空中抽一响,大声喝道:“都是乡里乡亲的,用得着这样以死相拼吗?全都散了,否则休怪我手上的马鞭不认人!”
在一纪的带领下,一姓人俱都退向一边,二三四姓的男人们在他们的女人推搡下,悄然离去。经此一战,麟儿的威名传遍二三四姓,为他后来的统领一姓家族称霸古昆仑山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一赫只是受了点儿皮外伤,但他的心却从未如今晚这般沉痛,然而他又必须强打起精神,率领族人一方面在尽短的时间内把家园重新建立起来,另一方面组织强劳力进山打猎,到山外换取粮食衣被等过冬物品,因为冬天即将踩着脚后跟来了。
凭借着他在这一带的名望和良好人脉基础,二三四姓家族,有钱的出钱,无钱的出力,初冬来临时,一个初具规模的家族部落重又竖立在麒麟山脚下。
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在一赫的堂屋里燃着熊熊火焰的地灶边,麟儿立在仰靠在躺椅上的太爷爷身后替他按摩着双肩,一纪与一名郎中在一旁低声说着什么。
郎中告知一纪,老祖宗身体内的各器官均出现了衰竭的迹象,这概因近段时日为重建家园四处奔波劳累,心力与体力透支所致,若要使之起死回生,惟今之计须得一支上好的千年山参方可奏效。
千年山参,乃世间可遇不可求之物,一宅未遭焚毁之前,倒也曾存有一些以备不时之需,事到如今又从何觅得。郎中见一纪眉头紧皱,便让他去二三四姓家族中求告,或许他们曾备下。
一纪带着哭嗓说:“眼下家徒四壁,就是人家肯出让,又哪里有这许多银两。”
郎中与一姓族人乃多年世交,见他犯难,便自告奋勇要与他同走一遭,他道,或许老祖宗的声望值得,可以一试。
麟儿见父亲与郎中起身离去,以为他是送郎中出门。可左等右等不见他返回,心里便急得什么似的,因为太爷爷的喘息愈见微弱,他忙奔到自家屋里把母亲唤了过来。
梅子见了太爷爷这副模样,马上便慌了神,忙忙地冲了杯糖水过来,拿小勺喂下去,却不见他吞咽,只剩出的气了。她正待唤人出门去寻回一纪,突见一赫大大地喘出一口长气,一双老眼蓦然睁开,在眼眶里悠悠轮着,麟儿吓得一把抱住他大声地喊“太爷爷。”
一赫的目光犹犹疑疑地在他的脸上似寻找着什么,突然呐呐着说:“我怎么就弄不明白,保护动物怎么就错了呢?况且是这世上最后的一对麒麟?可是……可是为此付出了三十四条人命的代价,且未能保护住麒麟……”
麟儿流着泪对他说:“太爷爷,你没有错,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儿,只是不为世人所理解罢了。”
一赫的眼里透出些许笑意,费力地点了点头,身体促然一挺,似乎拼着最后的一口气喊了声“一切皆因官军入侵所致”,身子一塌,余气缭绕有顷,瞳光散尽。
这个世界上或许最长寿者就此呜呼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