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件东西则是一个雕像。种宫有一个很大的房间是专门放置各种雕像的,那些雕像有的是神怪故事里的人物,有的是不知去向的古人,有的少陵也不认识。那些雕像里有一个是蛇发魔女美杜莎,它被放在靠窗户的位置上,看起来张牙舞爪的,倒是挺传神。
少陵并不记得自己生前对美杜莎有什么特殊喜好,但是在那么多雕像中间,他确实对这一座印象最深。这真是说不清道理——那些雕像中不乏美丽窈窕的角色,美杜莎大约是最丑的,但是少陵看到“她”反倒有种亲切感。
也不知道是不是这所谓的亲切感发生了什么特殊效用,少陵惊讶地发现这雕像居然自己产生了变化。雕像的表情在变,动作在变,甚至眼神也在变。这些改变一开始很细小,少陵尚可以劝解自己,说自己多心了。但是没过多久这些变化就越发明显,经常是刚看到雕像双臂抱在胸前,转了一圈回来再一看雕像又双臂上举了,刚才还看见雕像一头蛇发竖起,满头都是红信子,看了看别的雕像再回来就发现那些蛇发都笔直地垂在了美杜莎的肩上。更有一次,少陵就站在雕像面前,一转头的功夫雕像闭上了眼睛!
最后,也是最让少陵害怕的是一只鸟。而这只鸟并不是摆放在房间里的什么死物,而是一只真正的,活蹦乱跳的鸟儿。这只鸟当然不属于钟宫,少陵不知道这只鸟从何而来。
其实这是一只很漂亮的鸟儿,小巧鲜艳,看起来乖巧可人。在钟宫这样阴沉的地方难得有这样可爱的小东西。少陵曾看到它从游廊的小门飞进来,然后四处跳一跳看一看,再展开翅膀呼啦一下飞走。这只小鸟也不怕钟宫里出现的人影或者鬼影,少陵曾看到思想者试图把它赶出书房,但它偏不走,还飞到羊皮卷上不让思想者工作。它看到少陵也不怕,还追着少陵跑。
要不是这只鸟儿开口说话了,少陵会一直把它当作神赐予他的朋友。
有一天少陵在游廊里和鸟儿玩闹起来,那鸟儿毫无征兆地飞过少陵的面前,这时少陵听到一个嘶哑的声音说,“不玩了。”
少陵愣了,他环顾四周,四周无人。他听到了低沉的笑声,低头一看鸟儿就停在他脚边,它仰着头对他说,“不玩了。”
少陵心里诧异,他想不到这么可爱的小鸟发出的声音竟象一个干扁的老太婆。
鸟儿发现了他的疑惑,它说,“谁没有秘密呢?我好歹知道自己的秘密。”
“难道我不知道自己的秘密?”少陵忍不住问。
“你当然不知道,”鸟儿古怪地笑了一声,“如果你知道,你就不会在这里了。”
“应该正好相反吧,”少陵辩驳,“应该是不知道了,忘掉了一切才能离开这个地方。”
可是鸟儿说,“那是他们,你,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少陵这样问者,他感觉自己走进了一个看不到的陷阱里。
鸟儿飞了起来,“你跟我来,我可以告诉你……”游廊很长,鸟儿象一抹亮色,一转眼就到了远处,少陵不可控制地跟了过去,他追寻着那鲜艳的颜色,飞快地穿过钟宫繁杂的走廊,一会儿上楼,一会儿下楼,一会儿又爬梯子……
终于,他们走到了钟宫尽头最大的一间房间。这里只有一面墙是平面的,其它方向都是穹面墙体,从上面看就是一个巨大的半圆。少陵看到一片平面墙整个被黑色绒布做的帘子遮住,而其他的墙上都是镜子。
鸟儿消失了,就象从来没有出现过。
少陵漫无目的地走过那些镜子,镜子里依次出现他模糊的影子——那不是镜子的问题,镜子不亮,却可以把一切都照清楚。问题在于少陵没敢仔细往里看,他隐约感觉这房间有问题,一种强悍而压抑的气氛不知什么时候已将他牢牢围困,少陵本能地感觉到那些镜子里只怕会出现更加恐怖的东西。
但那能是什么东西呢……少陵忍不住想,镜像也是依附于镜子前的本体产生的吧?如果镜子前什么都没有,镜子里也应该什么都没有吧?
如果镜子里有了什么可怕的东西,那应该是镜子前……
少陵使劲甩了甩头,他走向那片黑色的帘子。那帘子看起来很大,很威严,比钟宫里任何一处的黑色绒布都让人不敢造次。
不敢是不敢,如若造次又能如何?
如果有人上去拉下那帘子……这个念头让少陵无法控制自己,他觉得自己一瞬间被另一股强大的意志所左右,他直直地走了过去,他抓住了帘布的一个角……
一片阴云念着狠毒的碎语迅速膨胀,在昏厥的那一瞬间,少陵根本没看清楚这一切是帘子落下造成的,还是另有原因。
那是一辆由四匹黑山羊拉的轻便马车,车身宽扁,没有装饰却显得很华贵,因为那光泽诡秘得摄人心魂。
马车在游廊门前停下,两个影子一闪下了车。前面的是一个裹在黑缎袍里的男子,很高却瘦得几乎脱了形,脸色惨白。他双眼很大,说不清是什么颜色,又灰又蓝,任谁看一眼都触目惊心。后面的是一个矮胖的女人,虽然是一身麻布衣,却能看出裁减运针很精致,绝不是什么低贱的行头。女人头发花白,面色倒是比那男的象样些,却是个独眼。偏偏这个独眼,比那男的俩眼加一起都大,几乎就是一个拳头。
男的手里拄着一把大得可以用来砍头的镰刀,乌沉沉的;女的手缩在袖子里,看不出拿了什么。一下马车这两人都向天上看了看,这一看不要紧,他们站的这一小块地方就不下雨了。
死神和命神是不能进入钟宫的。
思想者定了定心神,说,“该带的都带来了?”
“带来了。”独眼的命神笑嘻嘻地说,“都在死神的羊车上。”
“在钟宫以外我不需要亲手搬运那些东西。”
“当然,”命神说,“我去搬。”她转身回到羊车那里,敏捷地从车上抱出来一个巨大的布包。思想者把布包接过来打开,里面竟是厚厚的织花布匹,看起来还很漂亮,只是底色灰暗,似乎很陈旧了。
“这里是你提的那些人——那些等待审判的亡灵,他们的命途之锦。”命神说,“老规矩吧,你觉得没问题,就把外面的布包还给我。”
每一个人都有一张长长的命途之锦,它被三个藏在暗处的老纺织女掌握者,命运之神在属于你的布匹上编织什么样的花纹,你的命运就会出现什么样的欢喜或者悲痛。而这三个女神只有一只眼珠子,谁又知道她们不会一时昏花,织出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来?
这些都是往日去想的事情,思想者在钟宫要了解等待审判的亡灵一生的经历,而命神的纺织材料也不是无穷无尽的。这才是她要面对的工作,记录和存档命途之锦上的内容,然后把布匹拆成线,让命神带回去。
“很好,”思想者把布包还回去,又问死神,“你有什么事吗?”
死神就象没听见一样,没有任何反应。而旁边的独眼老婆子,不知打着什么主意,使劲冲思想者挤眉弄眼。
他们就是这个样子,死神就象死了一样,命神则从来不愿放弃玩弄古怪的念头。思想者已经习惯了。
“没事的话你们可以走了,我需要一点时间来处理这些……我做好了会及时通知你来取线的。”说完她就转身走了。
在钟宫,思想者有这个权力。
她抱着那些布匹去了书房。刚一坐下思想者就想到,从时间上来算这一拨命途之锦里应该有记录少陵的……然后她就开始翻检,还真的找出来了。
少陵一生不长,这布匹却不短,有些活成古董的家伙一生的记录也未必比他的要长。这说明他经历了很多事情,思想者想。她展开布匹,从头看起。
一开始是一个朴素干净的家,看起来很斯文的夫妻抱着一个刚出生的孩子。那孩子象个小太阳,散发着温暖的金光,让全家人都感觉到了幸福。
然后是一群小孩子,那些小孩年纪都很小,而且长相也相差不远,看起来象是一个家族的。既然是一个家族的,有可能家教也都是祖传的,所以这些孩子看起来都是温和懂事的样子,唯独一个小男孩瞧着有点淘气,虎头虎脑的,象个小战将。
接下来是连续一组图画,每一副都有那个虎头虎脑的小孩,但是每一副里他都不是主角。主角是他家族里那些温和懂事的兄弟姐妹。这些孩子或者是和别人家的小孩玩耍时受了欺负,或者是被诬告抵赖,或者是当了出气筒……总之一句话,这一家的孩子因为忠厚老实,在外面到处被人欺负。那个虎头虎脑的小孩则总是站在一边,气恼又悲伤地目睹整个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