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放学,学生们各自回家,诺大校园迎来片刻安静。洋紫荆在秋风中瑟瑟,绿叶逐渐老去。教学楼、实验室、艺术楼、体育馆都空空荡荡,只有零星几个不知疲倦的身影仍然努力工作或者学习。书法室里透出黄晕柔和的灯光,在清清冷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温暖。
“阿伊,你我年轻人不要落后给钟老师。” 书法小组丁老师对书法培训班的伊老师说道。
“我要把散落在各地的培训班联合起来,组建一个俱乐部联盟,进行俱乐部之间比赛。个人之力绵薄,但是聚沙成塔。”瘦瘦的伊老师坚定不移。
“我争取早日把书法必修课议案递交上去。”丁老师摸着小胡子说道。
“书法国之精粹,数十年前,钟老师就以此教育我们。虽然书法正处于黑铁时代,但是你我不能放弃。”
“阿伊,凭你对书法的理解,觉得这次全市中学生书法大赛,应该让哪位同学参加?你平时和组员接触得少,可以给出公正评价。市里八强可以参加省联赛,省四强可以晋身全国赛。”
“要选多少人?”
“七位。”
“让我看看。”
伊老师说完就翻看学生作品。看得很细致,一圈下来,心中已有大致印象。看着学生们正迈向成熟的作品,伊老师不禁忆起往事。曾几何时,自己也是丑字一员,适逢书法黑铁时代,科技横行,传统文化被冲击得七零八落。所有人都以不写字为荣。身为科技先进分子的小伊当然以反传统反书写自居。直到遇上钟老师。钟老师首先是科学老师,但同时坚持以传统方式版书,不断在课堂上引导学生思考:如果科技缺少文明的支撑,将会变成什么?钟老师持之以恒的努力终于换来成果。当钟老师在飘逸的宣纸上写下“书法国之精粹”的时候,小伊心头为之一动。如同一响惊雷,炸醒沉睡的潜能。小伊从此不但向钟老师学习科学,更学习书写,以异于常人的努力去练习,似乎要把失去的时光恶补回来。
“阿伊,我们多久没有一起写字了?”丁老师一声问句把伊老师从回忆中惊醒。
“好长一段时间了吧?”伊老师和丁老师一起受教于志远外公钟老师,有着共同的书法追求。
“写一下怎么样?”
“没问题!我的银枪刺月好久没遇上对手了。”伊老师潜心黄山谷多年,笔法以长枪大戟大开大阖著称。工作之余,伊老师也是一位武林高手,师从陈氏太极谪传,讲究气在体内流畅运行,看似柔软,实则劲道迸发。伊老师把习武经验也带入书法之中,气势开张,驭风而行。
“我的星尘归一以柔克刚,可不容易对付。”丁老师劲头上来。丁老师苦练文徵明多年,笔法绵密细腻,小楷尤其出色。丁老师曾经是一名专业游泳运动员,最喜欢全身放松,被水怀抱的感觉。水中运动,人向水加三分力,水即回馈一分推。因此,专业游泳运动员善于利用大自然的力量,推动身体前行。绝不做乱打一气,浪费气力。丁老师把划水的经验运用于笔法之中,顺其自然,讲究节奏。
丁老师主场,展纸备墨,请来宾先行。伊老师悬腕驰笔,气沉丹田,长锋大毫如剑出鞘。伊老师的银枪刺月在青年一辈书法家中尤其突出,多次单挑名家大师,丝毫不落下风。稍倾,七个潇洒行书跃然纸上:功名富贵非我事。
“书如其人,你还是这性格,哈哈,到我了。”丁老师拿起笔,硬派笔毫化作似水柔情,墨色如同繁星闪耀。丁老师的星尘归一以细腻著称,在年轻一代书法家中享有“小楷王”美誉,笔势流畅纵贯,如同九天银河倾泻而下。承前写道:但愿有酒呼好客。
“不
减当年!”
“你也是。”
薄雾黄昏,两位书友以书法唱和,不着半点凡尘,流光为此驻足。
次日,书法兴趣小组活动上,丁老师宣布市中学生书法比赛七人名单:湖海、周洲、郑桐、乐其、欧阳、杭绢、白雪,蓝礁候补。除七人大名单外,每位学校还有一个候补名额,以防现场比赛时出现不测。
“参赛选手既代表学校,也是对自己水平的一次检验。初一新生要从这次比赛中吸取经验,为日后成长打下基础。”
听到后辈们的名字,赵子昂一一对应年轻脸庞,少不经事的青春上写着勇气和无畏。若干年后,书法少年将成为中流砥柱。书仙从中看到了书道复兴的希望。
志远榜上无名,巨大的失落翻滚而上。所有积累落水无痕,所有期待化作乌有,所有努力顿时归零。仿佛撞上一堵看不见的高墙。什么天才什么天赋,简直就是一派胡言,自已成为天底下最知名的笑料。
“丁老师,也许我参加不了,书法比赛那段时间正好是年级模拟考试。”湖海是毕业班学生,以学业为重。
“你确定?”丁老师问道。
“没办法,毕业班学业紧张,”湖海无奈说道,紧接着说“老师,你放心,我只是暂时不参赛,不会放弃书法。”
“明白了,那么周洲呢?”丁老师把目光转向另一位初三同学。
“他紧张分数,我才不在乎呢。上午考下午写,下午考上午写,怎么都行。”老野一副不羁的样子。老野原名周洲,由于一向自以为老成,倚老卖老,绰号叫得比真名更加广泛。若非老师点名,志远还知道老野的真名。
“那好,但是如果你觉得时间安排不过来,也可以退出,专心应对功课。”
“没事啦,老师,你放心,我自有分寸。”老野表面上漫不经心,实在是不愿意放弃初中阶段最后一次冲击全国大赛的机会。
“蓝礁,你顶替湖海。你以前参加过比赛,有经验。”丁老师略作思考后宣布,同时说道,“志远,你替补,虽然在七人之外,但是到时候也要上场,和师兄师姐交替。现在可能为时尚早了那么一点儿,但是让你提早见识一下也不坏,随时准备接应。”
锋回路转,志远刹那间起死回生,深渊中重见天日,漫漫征途上重现曙光,难以置信。赵孟頫也顿然轻松,刚才还担心弟子受此打击一蹶不振,熟料上苍给出一个意想不到的解决方案。
书法兴趣小组活动结束后,志远独自回家。秋日阳光提前收敛光芒,黄昏清清凉凉,志远荦荦独行,拉长的身影融化在落日里。良久,对书仙说:“赵大人,我可以吗?”
“也许我们可以换一种练习方式。”
志远按照赵孟頫的要求到尚书堂买了不带格子的毛边纸和半透明油腊纸。回到家里,在油腊纸上划出5厘米乘以5厘米的方格,每5格一行,每5格一列。在每个格子里画出中线和对角线,从而形成一个米字格。一共划出25个米字格。
“志远,这是你的度量器,用来检视。”
志远举起自制米字格,贴近望过去,若隐若现,仿佛可以看到遥远的古代。
“以后你要在不带格子的纸上练习。虽然纸张本身不带方格,但是你要在心中形成相对应的书写规则,这些就是你的引导线。”
“就像地球一样,本身没有刻度,但是科学家在上面划分出经线和纬线。”
这回轮到赵子昂懵了,恁他再好的学问,也没学过现代地理。
“可能就像你说的现代科学那样。无论如何,你迟早要脱离格子来写字,但是规则长驻心中
。心意者将军也,本领者副将也。飞燕相追讲求字与字之间布局联结,气势贯通,只有先在脑子里有字,手中笔锋才能够自然而然地呈现于纸上。也是学习书法的重要一课,意在笔前,然后作字。”
志远首先把画了米字格的油腊纸放到毛边纸上,原来一片空白的纸上顿时出现规规整整的线条框架。移开后,复归一片空白。重新放上,米字格重现。如此反复。不一会儿,在志远眼中,原来没有格子的纸张也带上了隐隐若若的米字格。
“动手吧。”赵子昂说道。
志远双眉紧蹙,无形的米字格仿佛从天而降。笔尖缓缓落到纸张的右上角。一切似乎都在规划之中,然而,最终呈现出来的“天”字却起码占据了两个格子。缺少了实际引导线,志远觉得运起笔来就像迷失方向。
“赵大人……”志远无可奈何地寻求师傅帮助。
“意在笔前,然后作字。”赵子昂指导,“关键在于先在脑海中形成布局。”
志远拿过自制米字格放到毛边纸上面,眯小眼睛细看,看中点,看四周,似乎要把引导线铭记入心中。少倾,移开油腊纸,重新书写,更加小心翼翼。但是第二个“地”字的结构比前一个更加复杂。志远第一笔就落到了米格正中,后悔已经来不及,硬着头皮写完。左侧无比肥大,右侧异常短小地卷缩在一旁,连透气的空间都没有。
“赵大人……”志远再度求援。
“感觉还没有上来,重来。”松雪斋主人心平气和。
志远深吸一气,再度取来自制米字格,蒙在刚才两个字上观察。一行5格,现在两个字就占去了3个,一个长得不正常,一个缩得莫名其妙。
“志远,你看这两个字,问题都在起笔。第一个起笔太粗太重太靠下,第二个起笔太硬太靠中间,以致于其余笔划难以安排,字形随之受影响。所以你不光要在白纸上看出引导线,还要预测笔划走向,尤其第一笔。意在笔前,下笔前先思考。”
“明白。”
“你要把每一个字都当作最重要一个来看待。只有规则驻心中,熟练地掌握意在笔前,才能把飞燕相追的潜力最大限度地发挥出来。”
志远注目凝神,仿佛面对的不是一个空格,而是一次重要的机会。不但要看出引导线,还要预知笔势走向,让零散的笔划在脑海里先组成方块字,让单独的汉字联结成具有节奏感的意境。意在笔前,下笔之前就要成竹在胸。第三个“玄”字,既要避免扁平,也不能变成长脖子。第一个点落在哪里适合?米格中点?绝对不行。西北角?跑偏了。上方三分之一?四分之一?五分之二?思考之间,饱含墨汁的笔尖落到纸上,不偏不倚,正好位于三分之一和四分之一中间。虽然只是短短一瞬间,仿佛已经过了千年。随之而来的横划相应地跟随到中间偏上,其余笔划全都自动自觉地来到相应位置,不急不缓,不松不紧。
志远感觉自己化作笔端尖锋,在无依无靠的纸上书写,如同置身一片茫然无际的荒原,和各种字形笔划进行捉迷藏,隐约听到嘲讽。分明就是一场敌暗我明的弱势游戏,近乎睁眼瞎的志远饱受汉字的欺凌。然而,在领悟了意在笔前和引导线后,刹那间明确了方向,不管字形笔划怎么躲藏,总有一根灵敏的丝线把其从千里之外追踪回来。
沉睡的天赋觉醒。志远重新提振毛笔,在第二行开始书写。虽然还是空白毛边纸,但在志远眼中,已经自然而然地带上经纬引导线,而且突破平面限制,逐渐清晰立体起来。所要书写的文字不再难以捉摸,而是先在脑海里预演完毕。
意在笔前,人笔合一,志远,你悟道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