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了家里,除了看电视,我没什么可做的事情。打电话说马上浇玉米地,可是村民们对此的积极性并不高,还在等雨。
一亩地要浇三个钟头左右,他们心里还在掂量。一个钟头的电费并不少,三四亩地不是一个小的开支,对于这一亩地真的没有多少利润来说。
我一天去了地里三趟,也没见有人组织浇地。倒是好事的人见了我就说:“大学生回来浇地了?你媳妇来了吗?”羡慕和调侃往往是相辅相成的。
我笑一笑,没有回答,算是应付过去。我没有什么可深谈的。
于是,我在家里比在姐姐家更加无聊。虽然时间很短,无聊的感染力却是非常巨大。在家里,除了一台能发出声音的电视机,我找不到任何可以打发无聊的东西。
可见,人要娱乐自己,还是很难的。何况我发现电视上也没有什么好节目。出门去,村里也没有人可以一起打发无聊的时光。大多数的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只余下了老头老太和照顾孩子的妇女。
老人们坐在一起发呆或者闲聊几句,就可打发半天的无聊。妇女们没有农活就围着桌子打麻将。我没有兴趣参与麻将组织。她们玩的不大,一二毛钱的输赢。偶尔有不务正业的留在村里的男人参加,还要受着老人们的褒贬。
往往,我看会电视,就去门口转一圈,书是一行也不下去。我想问一问打麻将的去不去浇地,却开不了口。浇地这种事,如果我过问了,别人会拿我当几个月的话把子。
几天之后,傍晚的时候,风荷突然打电话问:“你家在哪里?我在你们村外面。”
我很惊讶她会来找我。见到她,我一点也笑不出来。她倒笑嘻嘻地说:“怎么?不欢迎?”
我说:“欢迎欢迎,怎么会不欢迎?”我没有帮风荷提行李包,虽然包不是太大太重。
风荷自己提着。在村里一走,风荷就吸引了村里站岗的“卫兵”们所有的目光。路边打麻将的婶子大喊:“你们都看看,人家林福又领来一个媳妇!”另一个也大叫:“比那个还俊哩。”我听了,对她们笑笑,脸一下子红了。
风荷毫无感觉一样对她们招手微笑,对她们很可亲。
进了门,我马上关上了大门。我害怕访问者接踵而至。我笑说:“你来的真是时候,街上的‘卫兵’全都上岗的时候你来了。”
风荷问:“怎么了?”
“街上的人正好都上岗了。”我就又强调了一遍。
风荷笑了,问:“上次领来的是苏云?”
我点点头,还真会明知故问。
她笑说:“你没听见?我比你那个俊,没有丢你的脸。你不用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我笑着点点头。
不能否认,人生中多一个美丽的女人,生活就多了很多色彩。无论那色彩让人愉悦还是悲伤,生活不会再如真空般无聊枯燥了。
风荷进了房门,说道:“可累死我了,你家可真难找。”
“你不是找来了?”我说。我有些排斥她的到来。她却得意地笑了,坐下看电视。“你妈妈不在家?出门了?”她问。
我说:“在我姐姐家。”
她听了,轻轻地笑了,一下子轻松了很多。
“你来有什么事?”我问。
“我逃难来了,你真没良心,还丢下我不管不问。”风荷埋怨地说,还是笑着。
我没有说话,风荷自己倒了水就喝,没有丝毫拘谨。我看着她,再一次发现她真的很美,很美。我就像在沙漠里生活了一百年,走出了,看见到大江大河和一望无际的森林。
可是,我不能爱她,因为她的过去,她和我的过去。如果我和她的始于一片空白,我肯定会爱上她,爱她逾命。也许那时就会是另一种情形:她不会爱上我了吧。我想,站在风扇下面,苦苦的,酸酸的。
有时,我想对她说:“去一个陌生的地方,找一个可靠的人从空白开始,给他一生的幸福,也给自己一生的幸福。”可是,我说不出口。
“你站着干什么?”风荷问。
“站着凉快。”
“你不用有什么负担。”风荷说,“我就是来旅游,顺便逃难。现在,我心里很明白。你不用站在那,好像我罚你站一样。”
我点点头,笑了笑,没有说话。
风荷开始闲扯,看着电视。过了一会,她拿出来带的烧鸡牛肉,我们一起吃了晚饭。我们俩还没吃完,一个婶子带着两个大娘就来了。
婶子笑着说:“来来看看小福的新媳妇。她们还不好意思来。没有外人,有啥不好意思的?我们来看看怎么啦?还能给看跑了?”
风荷热情地和她们说话。说着说着,大娘说:“打麻将吧,正好的。”
风荷转头看着我。我说:“打吧。打麻将是我们这的待客之道。我们村里能动弹的,能拿的起麻将的,都会打。”
风荷说:“你们打,我看着就行,顺便给你们倒茶。”
婶子说:“咱们打,让他看。”
我说:“玩一二十的吧,别丢咱们村的人。”
大娘说:“瞧,混大发了!”
风荷说:“一二十分的,不是一二十块,他没说清楚单位。”
我说:“先打着,我可没有零钱。”
大娘说:“你妈妈的钱罐子就在床头上。”大娘真的很了解情况。
妈妈的钱罐子是一个铁制的点心盒子,里面装满了一元以下的零钱。我觉得在钱盒子上应该贴上“麻将专用”四个大字。
风荷看了,说:“这么多,可别让我输光了。”大娘们笑起来,帮着收拾桌子。
我坐在一旁一边看电视,一边看她们谁输谁赢。我记得小时候村里打麻将的都是男人。后来,男人渐渐地少了,妇女逐渐多了起来。之后,田里的活越来越少,打麻将的妇女就越来越多。
到现在,从老人到小孩,都在麻将上倾注了大量的时间。我虽然一直不喜欢妈妈打麻将,可是爸爸外出,我在外上学,姐姐出嫁,妈妈还有什么事情可以消磨大量的时间?我很理解,经过了这些年的无聊和孤独。
听着大娘们嘻嘻哈哈地出牌摸牌,我觉得这也是一种幸福。无聊的晚上,打麻将真的是不错的消遣。电视太过无聊与虚假,我干脆关了电视,坐在风荷身后观看“战斗”。
聪明人做什么都会做的不错。何况,玲姐也是打麻将的高手。高手的徒弟也很不错。风荷连庄了三次,赢得大娘直说:“这小媳妇今天真走了运了,你老婆婆个腿的,钱都让你赢去了。”
风荷说:“风水轮着转。现在钱跑到这个盒子里,一会可能就跑回你们兜里去了。”
婶子说:“你老婆婆回来肯定高兴了。”
风荷说:“还得靠婶子多替我说话。”
“小福的脸红了,瞧瞧。”大娘瞅着我说,打了一个一条。
风荷正好和一条,又赢了。
大娘就骂我,我只是笑,给风荷使眼色。农村人挣两个钱不容易,风荷赢太多等于在割她们的肉。平时她们水平都差不多,输赢在十元以内,无伤大雅。可是风荷一阵连庄下来,就大大超出了她们的承受范围。
我说:“这一局,你肯定下庄。”我拍了一下风荷的头。
风荷说:“你要说的准,你就是赌神了。”结果,风荷又赢了一次。之后,风荷就开始往外吐钱了。
在麻将声中,我的神经开始麻木,无聊的感觉又加重了。看得有些麻木了,我又觉得打麻将有什么好?只是让生命和时间在机械的垒与拆的反复中远去了。人生百年,看似不多,可一个晚上,几个小时,也够难熬的。可是打麻将的人真的不会有我的感慨。
我在意着时间脚步的缓慢,打麻将的人却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十一点多。打到最后,还是风荷赢了,虽然不多。大娘说道:“你老婆婆个腿的,我们当了一晚上牌架子。”
婶子大娘走后,风荷微笑着看我。我则有些不知所措,在孤单相处的夜晚。她就笑着看我,不说话。
我问:“洗澡吗?有热水。这个点,我不能赶你走吧。”都这样了,我也就没心没肺起来了,以求别发生什么故事,虽然我的欲望是很强烈。
她却说:“你想赶,我就走。我无所谓。”
我笑着点头。
风荷去关上了大门,就在院子里冲澡。在农村这是很常见的事。可是那晚我在房里听着流水声,冲动与紧张如潮水般冲刷着我的心。我想:“我想这女人太坏了。”也许我也很坏,只是我还很胆小。
那一夜,我如在河边徘徊,像一个人在投河自尽前苦苦思索:“是跳还是不跳呢?”也许,我还像一个热得要命的人在河边思索:“下河洗澡会很凉快,有可能会淹死;可燥热难耐,生不如死。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在煎熬中,我很晚才睡去。由于炎热,我就把床搬到了院子里,支起蚊帐。风荷吹着风扇在房里睡。
早上清凉的风把我吹醒,夏夜又是那么短暂。我起来,发现风荷已经不在了。“她走了吗?我昨天真的让她伤心了?”我想。
一个女人最恨的不就是别人无视自己的美吗?我这个虚伪的人伤了他的心?
我正在院子里伤感,风荷回来了,提着包子油条和一个暖瓶。“我打了一瓶粥,够不够一天的?”她笑着,炫耀一般晃晃包子油条,“你们村上的集还不小,卖什么的都有。”
“你怎么摸去的?”我问。我想她倒一点也不认生。
风荷笑说:“我是一个扔在南极都能活下来的人,不用夸奖我。”
吃过饭,终于有人来叫安水泵修水沟浇地了。人的耐心永远不如老天爷好。人们等不到下雨了。老天把赤日亮出来,人的耐性几天就玩完了。
从小,我就憎恨在太阳下烤人的气场里劳作。可是我没有能力逃离。现在上了大学了,我还是有可能因为没有工作回家种地。这真是一种讽刺。从小我的老师就给我灌输上了大学就可以脱离农业社的思想。可是,时代的变迁让我的老师的话都成了笑话。
我对风荷说:“你好好看家,我去浇地。”
风荷笑着说:“浇地我也会。我帮你,看你的样子也
没有干多少活。”
我们俩就扛着头和锨头,并排着下地了,穿过卫兵重重的街头,经受着卫兵的一一致意。
田地离得并不远。我们到的时候,村里的老弱病残们已经等了好一会了。我和风荷就成了壮劳力。下好了水泵,电工却迟迟不来。风荷说:“我接线好了。”她挑着电线挂到电线杆上的电线上,安上了电表。
婶子笑说:“比你男人强多了。他也是大学生,就不敢接线。”
风荷笑道:“我是理科生,他是文科生,接线他是外行,写诗他是内行。”
婶子笑道:“以前的高中生什么都会,比现在的大学生强多了。”
风荷笑道:“现在大学生会的东西,以前的高中生见都没见的多了。”
安好了水泵,各家去修各家地前的水沟。我家的地是第一块,离水井还有三四米远,所以这三四米也是我家修,别家每次都是嘴上说来帮忙,实际行动上不会帮忙。
我记得小时候大家还都是说来帮忙就来帮忙的。我看着那段地就有些发愁。风荷倒干得津津有味的。看她干得有架有势的,我干脆坐在地头当监工。她的脾气也很好,只是看了我一眼,继续专注地干活。
我看着头扬起落下,一下一下的,很轻巧地刨下去。汗水很快浸透了她的衣服,紧贴着,让闲在一旁的男人想入非非。
我说:“这么卖力干什么?我没逼你干活啊!”
“现在混碗饭吃不容易。”风荷说,看了我一眼。
“我真的不发工资。”我说。
“管吃管住就行。”风荷笑说。
“那也不值吧。”
“我不在乎。”她满脸是汗,对我微笑了一下。
“我在乎呢?”我问。
她停下来,再次对着我笑了。我看她满脸挂着汗珠。她抹了一把,像洗了脸一样。她问:“你真的在乎?”
我笑说:“我心惭愧。”
她笑了笑,继续挖沟,说:“挖深点,不走水。”
我还是坐在一旁看风荷干活。那时,我心里满是愧疚。我想起了我对苏云的爱。我想我对苏云做的也不过此种程度吧,甚至还有所不如。我为苏云背了一次黑锅,除此以外,还做过什么?为了苏云,我连网瘾都戒不了。
那一瞬间,我如被电流击中一样被感动了。我可怜自己的爱和心,瞬间为风荷的爱和心感动了。
我问自己:“林福,你有什么了不起的呢?你只是一个堕落的大学生,有什么自以为是的?”想着想着,我的脸变得又红又烫。看着赤日下的风荷,我觉得自己简直无法面对。“有这么好的女人爱你,你还犹豫什么呢?你所在意的那些,和幸福有关系吗?”
婶子看见我坐在地头,喊道:“小福,你个软蛋。人家还没有过门就这样待人家?”
我笑了笑没有回答,起身也去干活。我一边倒土,一边培垄沟,一边唱起歌儿。别人肯定听不懂我在唱什么,因为字音我一个也咬不清楚。
风荷问:“你唱的什么这么高兴。”
我不理,继续唱我的。她又问了一遍,我还是不回答。
她就不再问了,只是一边干活一边笑。也许她听清楚了。其实我反复唱的只有一句:“老婆老婆,我有一个老婆。”
那一段水沟让我满身大汗,全身湿透。但那汗水像泉水一样清洗了我的心灵,让我心里的每一个孔窍都通透起来。喜悦也如清凉的泉水在我的心里流淌。我还是不停地哼唱:“老婆老婆,我有一个老婆。”
风荷问:“你疯了?”
这次我回答了,说:“人生难得几回疯。”我拄着锨头,捋了捋自己并不存在的胡须,问:“我像不像一个隐士?像不像陶渊明?那老先生农活也一般,比我好不了多少吧?”
风荷笑着看我,我索性把T恤脱了,光着上身拄着锨头,说:“想不到,想不到,这荒郊野外的,仙女掉水沟里了。让我老汉捡来当了媳妇。”
风荷大笑说道:“老先生,你不怕闪了腰?”
婶子修完了水沟,走过来,仍数落我:“你就是懒蛋,不勤快点,再多好媳妇也让你懒没了。”
风荷听了,笑着去开水泵。
我对婶子说:“她是自己跑来的,打不走,骂不走,放心好了。”
婶子说:“少贫嘴了,快到头的时候去叫我。”
风荷回来,蹲在沟边洗脸。
我问:“怎么样?生活体验如何?我前一个媳妇就是体验完了,回家就被忽悠了,走了。”
她说:“这点活算什么?再苦再累的活我都干过。”她站起来,又问:“你刚才唱的什么?”
“你没听到?”我问。
“你说出来。”她笑着说。
这种事一定要说清的。我神秘地说:“老婆老婆,我有一个老婆。”
她听了大笑起来。
只要能心情舒畅,流点汗算什么呢?生活不仅仅是流点汗那么简单,就麻烦了。那时,我唯一怕的就是:我和风荷就怕那样:我们的生活也不是那么简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