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法利夫人

中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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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卷

永镇寺(因有过嘉布遣小兄弟会古寺,旧址已不复存在,故名)是一个离鲁昂有八古里之遥的市镇,在阿布维尔公路与博维公路之间,地处利叶尔河流经的河谷深处。利叶尔是一条小河,在其河口方向推动三座磨坊运转,而后流入昂代尔河。河口处有鳟鱼,吸引男孩子们每星期天来此钓鱼玩。

在布瓦西埃离开大路、沿平川继续前行,直达狼坡顶,居高临下,整个河谷尽收眼底。河流穿过河谷,形成两种地貌迥然不同的区域:左岸全是牧场,右岸全是农田。草原环绕低矮的山丘,一直延伸到丘陵背后,与布赖地区的牧场相接。而位于东侧的平原,地势逐渐升高并不断扩宽,展现其金色麦田,一望无际。河水从草边流过,似一道白线将草原的颜色与田垄的颜色分开,这样的田野像一件敞开的硕大斗篷,绿绒的衣领饰有一条银带镶边。

到达地平线尽头,眼前便是阿尔格依森林的栎树林和圣约翰山岭的峭壁。岩壁上面,从上到下,呈现出长短不一的红色条纹,全是雨水留下的痕迹,而这种红砖颜色是因为许多含铁质的泉水向周围地方四处分流,形成一条条细线,映衬着整座山的灰色,显得格外醒目。

这里是诺曼底、庇卡底和法兰西岛三个地区的交界处,本地没有自身特征,讲话无重音,犹如无特色的风景。正是这里出产全区最差劲的诺法岱尔乳酪,另一方面,此地的耕种要有高昂的投入,因为土质松散又充满沙砾和石子,必须施用大量的肥料。

直到一八三五年,还没有一条可行的路通到永镇。不过,在那个时候,人们修了“一条大型的乡路”把阿布维尔公路和亚眠公路连接起来,有时从鲁昂来的车夫也借此乡道运货到弗朗德勒。但是,永镇寺虽然有了“新出路”,却仍裹足不前,那里的人们不去改善作物,却死守着牧场,不顾牧草怎样的大跌价。这个懒惰的市镇脱离了平原,任其自然地继续向河那边扩展。从远处望去,就见它横卧在岸上,犹如放牛的牧人在水边午睡一般。

在山脚下,过了桥,有一条栽着小白杨树的马路笔直地把您引到镇子的头几户人家。住宅周围有篱笆,院子中央挤满零星建筑,水果压榨车间、车棚和烧酒作坊等分散在茂密的树下,树枝上挂着梯子、竿子或镰刀。茅草屋顶像压到眼睛上的皮帽一样,从上面直压下来把低矮的窗户遮掩了三分之一左右,窗玻璃既厚又鼓,当中装饰着一个瓶底式的纽结。石灰山墙上有几根黑木檩条斜向穿过,偶有瘦弱梨树悬挂墙头。住宅底层门口都有一个转动小栅栏,防止小鸡来门槛上啄食用苹果酒泡过的黑面包屑时进入屋内。这里,房舍紧密,院落窄小,篱笆不见了。一捆蕨草绑在扫帚把上在窗下摇来摆去。一家马蹄匠铺,接着是一家车铺,外边有两三辆新车,占据着马路。透过栅栏,看见一块圆形草坪,点缀着一尊爱神雕像,手指放在嘴上。再往里便是一所白房子,台阶两头一边一个铸铁花瓶,门上招牌闪闪发光,这是公证人的住宅,是当地最漂亮的房子。

教堂在街对面,有二十步远,位于广场入口。小公墓围绕教堂,有齐胸高的墙圈着,里面挤满了墓冢,倒在地上的旧墓碑好像连续铺的石板地一样,自生的野草划出了规则的绿色方块。教堂在查理十世在位末年曾得以翻修一新,而现在,木头屋顶上端已开始腐烂,在涂有蓝色的地方,凹陷的黑洞比比皆是。在门的上方本该是放管风琴的地方,现在成了男人专用祭廊,有一旋转楼梯相通,木屐踩在上边嗵嗵直响。

明亮的阳光透过匀平的窗玻璃斜照在沿墙横排的条凳上,到处铺着钉牢的草垫,底下用大字写着“某先生之凳”。再远处,在大厅狭窄地方,有忏悔间与一座圣母雕像相对,圣母身穿缎袍,头戴缀满银星的面纱,朱红的脸蛋,活像桑威奇群岛的一尊神像。最后,靠里看到的是一幅复制的“神圣家庭”画,悬挂在有四个蜡烛台的主祭坛之上。画上注明内政部长赠送。唱诗班的枞木席位没有上漆,保持着原色。

菜场本身就占据了半个永镇广场,其实也就是用二十余根柱子支撑起来的瓦屋顶罢了。镇公所是“根据一位巴黎建筑师的图样”建造的,样子像一座希腊神庙,与旁边的药房成拐角之势。镇公所底层有三根爱奥尼亚式圆柱,二层是半圆穹隆走廊,一只高卢公鸡占满了门楣,它一只爪子踩在宪章上,另一只爪子举着正义天平。

但是,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位于金狮客栈对面的郝麦先生的药房!主要是晚上,当药房灯火点燃,装饰铺面的红色及绿色药瓶向远处地面上投射出两道明亮的彩光。透过这犹如孟加拉烟火似的彩光,便隐约可见药剂师伏几而坐的身影。他的住房从上到下都贴满了英文圆形立体或印刷体的海报和广告:“维希矿泉水、苏打水、巴莱吉水、解毒糖浆、拉斯巴伊药剂、阿拉伯可可淀粉、达尔赛糖片、罗纽药膏、绷带、浴液、保健巧克力,等等。”招牌占据了整个铺面,用金字写着“药剂师郝麦”。药铺里头,几座大天平都固定在柜台上,最后一扇玻璃门上方展现“化验室”三个字,在玻璃门一半高的地方。黑底金字,又一次写着“郝麦”字样。

此外,永镇便没有什么可看的了。街道(唯一的一条街)也就有子弹射程那样长,两旁有几家店铺,到大路拐弯处便忽地不见了。假如街道沿右侧继续下去,沿圣约翰岭山脚下行走,很快便可到达公墓。

当霍乱盛行时,为扩大坟地,推倒了一堵墙,就近购买了三英亩土地。但是,整个新扩大的这片土地却一直几近荒芜,墓冢仍像过去一样,挤着向大门方向发展。这里的看守人既是掘墓人,又是教堂执事(这样,他可以从教区的死人身上获得双份好处),利用空地,种上了土豆。然而,年复一年,他的小菜园越来越小。当出现流行瘟疫之时,他不知道理应为死人多而高兴呢,抑或是为墓地增多而忧伤。

“您靠死人吃饭,莱斯蒂布杜瓦!”终于有一天,本堂神甫对他这样说。

这句阴森可怖的话引起了他的思考,并使他一时停止了活计,可他今天仍然在侍弄他的土豆,而且信誓旦旦地声称它们是野生的。

自从即将讲述的事件发生以来,事实上,永镇没有任何变化。黑白铁的三色旗在教堂钟楼顶端照常转动;时新服装店的两条印花棉布幌子还在迎风招展;药房的各种大小的胎儿像白火绒包一样泡在混浊的酒精里日渐腐烂,而客栈大门上的古老的金狮听任风吹雨打,早已退了颜色,仍在向过往行人显露其卷毛狗般的长毛。

包法利夫妇要到达永镇的那天晚上,客栈女主人——勒弗朗索瓦寡妇忙得不亦乐乎,烧着菜,大汗淋漓。因为第二天便是永镇赶集的日子,必须事先把肉切好,把鸡开膛,把汤与咖啡准备好。而且,她还要给包膳宿的人准备饭菜,医生夫妇和他们的女佣的饭菜。台球室传出朗朗笑声。在小厅里,有三位磨坊老板喊着,让人给他们拿烧酒。劈柴在燃烧,炭火噼啪作响。在厨房的长桌上,放着一大片一大片的生羊肉,中间高耸起一摞摞的碟子。当有人在案板上剁菠菜时,便震得碟子摇晃起来。不断听到家禽在窝里发出叫声,因为女佣在后面追赶,要宰杀它们。

一个穿绿皮拖鞋的男子,脸上有几颗细麻子,头戴一顶带金流苏的绒帽,背靠壁炉取暖。他一脸扬扬自得的样子,他神色安详,生活中无忧无虑,就像悬挂在他头上生活在柳条笼里的金翅雀一样,此人便是药剂师。

“阿尔代密丝!”客栈女老板喊道,“撅一些细树枝,给水瓶灌上水,拿烧酒来,快呀!你等的客人们,至少我要知道他们要什么甜点就好了!天哪!搬家的那些人又在台球室闹起来了!他们的车就停在大门下边!‘燕子’在到达时是会把门撞坏的!喊波立特来把车放进车库!……郝麦先生,说说看,从早晨到现在他们大概已打了十五盘台球,喝了八罐苹果酒!……他们还要弄坏我的台球桌面的。”她远远地望着他们,继续说道,手里拿着她的那把漏勺。

“没什么了不起的,”郝麦先生回答,“您再买个新的就是了。”

“再买个台球桌!”这位寡妇惊叹道。

“勒弗朗索瓦太太,旧的不行了就得换新的。我还要跟您说,您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了!现在玩台球的人都喜欢网窄、杆重,旧的玩法行不通了,一切都变了!必须跟上时代!您看戴立叶,而不是……”

客栈女老板气红了脸。药剂师补充道:

“他的台子,您说什么也无济于事,比您的要玲珑多了,而且他想到表现爱国的举动,为波兰人或里昂的灾民募捐……”

“像他那样的叫花子甭想吓唬我们!”女老板耸着她的宽肩膀,插话道,“看吧!看吧!郝麦先生,只要金狮存在一天,总会有人来的。我们可有的是钱!有一天早晨,您会看到‘法兰西咖啡馆’关门,在挡雨披檐上贴着一张大布告宣告倒闭!更换我的台球桌,”她继续自言自语,“它对我摆放要洗的衣物可是特别合适的,而且在打猎季节,我可以安排六位旅客在上面睡觉呢!……这个不着急的伊维尔怎么还没来!”

“您等他来给客人开晚饭吗?”药剂师问道。

“等他?毕耐先生就不会答应!六点钟一敲,您就会看到他进来,因为世上没有别人像他那样准确守时的。他总要在小厅里占他的位置!死也不肯换地方吃晚饭!他特别挑食!对苹果酒又特别讲究!他可不像雷宏先生。雷宏有时七点钟来,甚至七点半才来。他对吃的东西连看都不看。多么好的年轻人,他从不高声说话。”

“您瞧,这就是因为一个受过教育的人和一个当过骑兵又当税务员的人之间是大有区别的。”

六点钟敲响了。毕耐进来了。

他身着一件蓝礼服,笔挺地裹着他的瘦身子,他的皮鸭舌帽护耳用小绳系于头顶,帽檐向上翻着,露出一个秃额头,这是长期戴军盔留下的痕迹。他穿一件青呢背心,一条灰裤、戴一条马尾衬领,一年四季都脚蹬锃亮的皮靴,由于他的脚趾突出,他的皮靴脚面对称地鼓了起来。他的金黄色络腮胡须整整齐齐一根不乱,围绕着下巴,犹如花坛的边缘衬托出他那张毫无生气的长脸,小眼睛和鹰钩鼻子。他精于各种纸牌,是打猎的好手,能写一手好字。他家里有一架旋床,常以旋制餐巾环自娱,并怀着艺术家的嫉妒和资产者的自私心理在家里堆满了餐巾环。

他向小厅走去。但事先要把三位磨坊主请出去。等人给他摆好刀叉的时间里,他待在炉火旁,默不做声。然后,他关上门,并习惯地摘下他的鸭舌帽。

“说几句寒暄话也不会累坏他的舌头!”药剂师等到只剩下他和女老板时,便说道。

“他从来都是少言寡语,”她回答道,“上周,来了两个布贩子,两个小伙子能说会道,晚上他们讲了许多笑话,我都笑出了眼泪。可他呀,一直待在那儿,像西鲱鱼一样,一声不吭。”

“是呀,”药剂师说,“没有想象力,没有风趣话,丝毫没有社交人的素质!”

“可是,人家都说他有本事呀。”女店主反驳说。

“本事?”郝麦先生回答,“他!有本事?在他玩牌的时候,也许是这样。”他以一种安详的语调补充道。

他还继续说道:

“啊!一个有众多关系的商人,一个法学家、一个医生、一个药剂师由于他们专心于业务而变得古怪,甚至粗暴,我理解这一点,历史故事中都有过这样的描述!但这至少说明,他们是在想什么事情。比如说我自己吧,有多少次为了写标签,我在办公桌上寻找我的笔,最终却发现笔早就夹在我的耳朵上了!”

此时,勒弗朗索瓦太太走到门槛看“燕子”到了没有。她哆嗦了一下。一个穿黑衣的男子突然闯入厨房。借着夕阳的余光,可看清此人脸色红润和运动员似的身材。

“有什么事要我做吗?神甫先生?”女店主问道,同时走向壁炉去取一座铜蜡烛台。几座蜡烛台与蜡烛并排摆在壁炉上,“您想喝点什么吗?来一杯黑茶蔗子酒,还是来一杯葡萄酒?”

这位教士婉言谢绝了。他是来找雨伞的,前一天他把伞落在了艾尔诺蒙修道院。他先请勒弗朗索瓦太太让人当晚把伞送到他住宅去,接着便出门去教堂,晚祷钟声正在敲响。

当药剂师再也听不到神甫的皮鞋声以后,才表示说,神甫刚才的举止极不礼貌,拒绝接受冷饮在他看来是一种最可恶的虚伪。个个神甫都偷偷摸摸地大吃大喝,企图恢复什一税时代。

女店主为她的神甫进行辩护:

“况且,像您这样的人,他可以在膝盖上一撅四个,不在话下。去年,他帮我们的人收麦秸,一次扛走六大捆,他身体棒极了!”

“那好啊!”药剂师说,“让您的姑娘们去找身体这样棒的小伙子忏悔吧!我呢,假如我是政府,我就要每月给神甫们放一次血。是的,勒弗朗索瓦太太,每月给他们一次静脉大放血,既利于治安,也利于维护风气!”

“住嘴吧,郝麦先生!您不敬神也不信教!”

药剂师回答道:

“我信教,信我的宗教,比起他们的装模作样和骗人伎俩,我比他们更有信仰!正相反,我崇拜上帝!我信仰至尊的上苍,信仰造物主,不管他是什么样的,我不在乎,他把我们安排到人世间履行公民和家长的义务。但,我不需要去教堂吻银盘子,用我口袋的钱养肥一帮小丑,他们吃得比我们好!因为在树林,在田野,甚至像古人那样瞻仰上天都可以一样表示敬神。我的上帝,属于我的上帝就是苏格拉底的上帝、富兰克林的上帝、伏尔泰和贝朗瑞的上帝!我拥护《萨伏瓦雅代理神甫的信仰宣言》和一七八九年的不朽原则!因此,我不能接受慈悲的上帝的代表手拿拐杖在他的花园里漫步,把他的朋友安顿在鲸鱼肚子里,大叫一声死去,三天之后又复活了:这事情本身就极其荒唐,而且完全违背物理定律,这也同时向我们表明:神甫们一向游手好闲、愚昧无知、卑劣无耻,他们还硬要世人跟他们一样。”

他静下来了,用眼睛寻找周围的听众,因为药剂师怀着**高谈阔论时,有一阵自以为是在乡镇议会上讲演。但是,女店主不再听他讲话;她侧耳倾听远方的一种滚动声音。人们听出马车响,夹杂着松懈的马铁击地的响声。“燕子”终于在门前停下了。

这是一只黄颜色箱子,架在两只大轮子中央,大轮子高达车篷,使旅客既看不见路,也容易弄脏肩膀。车门一关,窄小气窗的玻璃在框子里直震动,这里、那里都沾上泥点,加在原有的一层灰尘上,即使急风暴雨都没能冲洗干净。这车套有三匹马,一匹打头。每当下坡时,车一颠簸,箱子底便触地。

永镇的几位资产者到达广场上,他们同时说话,七嘴八舌,问消息,要求解释,讨装鲜货的筐子,闹得伊维尔不知回答谁好。因为是他给本地人进城办货,他跑商店,给鞋匠带回几捆皮子,给马掌匠带回废铁,给女店主带回一桶鲱鱼,从女帽店带回几顶帽子,从理发店带回一些假发。回来时,他沿路分发包裹,他站在座位上,从各家院墙上扔过去,他扯着嗓子高声喊着,任凭马自己继续前行。

发生了意外,车回来晚了。包法利夫人的小猎犬在穿过田野时逃跑了。大家吹哨子喊它,足有一刻钟,伊维尔甚至倒回半古里路,以为随时可发现它的。但是,他们必须继续赶路。爱玛又是哭,又是发脾气,怪夏尔造成这一不幸。布商勒乐恰巧与她同车,试图安慰她,举出许多例子,说明丢失的狗在多年后又找到了主人。他说,有一个例子讲,一只丢失的狗从君士坦丁堡回到了巴黎。另一只狗直线跑了五十古里,游过了四条河流。还有他父亲的一只卷毛狗,在丢了十二年之后,突然在一个傍晚,当他要去城里吃晚饭时,跳到他的背上。

爱玛第一个下了车,然后是菲丽西岱,勒乐先生,还有一位奶妈。大家不得不喊醒角落里的夏尔,他从天一黑就全然入睡了。

郝麦走向前自我介绍。他向夫人表示敬意,向先生问安,并称非常荣幸为他们效劳。他样子热烈,补充说,他是斗胆不请自来,反正他妻子不在家。

包法利夫人进到厨房后,便走近壁炉。她用两根手指在膝盖地方把连衣裙提高到踝骨以上,把她的穿黑皮靴子的脚越过正在转动烧烤的羊腿,伸向火苗。火光照亮她全身,一股强光照透她的连衣裙纬线以及她白皙皮肤上均匀的汗毛孔,甚至也照射到她不断眨动的眼皮。由于风从半启半闭的门吹进来,不时地一片红光在她身上闪现。

在壁炉的另一侧,一位金发青年男子在静静地注视着她。

雷宏·杜普伊先生(他就是金狮客栈的第二号常客)在永镇给公证人纪尧曼当文书,因为他常感烦闷,便经常推迟吃晚饭时间,希望客栈来新客人,与之聊天,度过晚上时光。有时候,他活计干完,因为无所事事,只好准时用餐,在这种情况下,从进汤开始,直到用奶酪的整个过程里,他都不得不忍受着与毕耐默默相对。因此,他非常高兴接受女店主的建议,陪新来的客人吃晚饭。大家都进入了大厅里,勒弗朗索瓦太太派人十分排场地摆好了四副刀叉。

郝麦请求准许他继续戴着他的希腊小帽,因为他怕鼻炎犯了。然后,他转向身旁的包法利夫人:

“夫人,可能有点累了吧?我们这辆‘燕子’可真颠死人!”

“是有点累,”爱玛回答,“但是,走动总使我很开心,我喜欢出门。”

“钉死在老地方真枯燥乏味啊!”文书感叹道。

“若是您像我一样老得骑马去……”夏尔说。

“但我觉得,”雷宏面向包法利夫人接着说,“这是最有意思的。”“只要能办到。”他又补充道。

“况且,”药剂师说,“在我们这地方行医并不难,因为我们的公路条件能通行轻篷马车,而且农民生活富裕,出手大方。就看病而言,除了常见的肠炎、气管炎、胆汁过多的毛病之外,就是收获季节不时发生间歇热病,但都没什么了不起的;由于我们农民住房的可悲的卫生条件有许多冷脓肿病例,此外没什么可特别一提的。啊!包法利先生,肯定会有种种偏见要对付,还会有诸多固执的陋习跟您的科学工作天天唱对台戏。因为这里的人们仍求救于圣物和神甫,而不是按常规找医生或药剂师。不过,说实话,我们这里的气候条件确实不坏,而且本镇就有好几位九十岁长寿老人呢。寒暑表(我做过观察)冬天时降到四度,大夏天也就高到二十五度,最多摄氏三十度,也就是说最高为列氏二十四度,或相当于华氏(英国算法)五十四度,不会再高了!确实,阿尔格森林给我们挡住了北方的风,另一方面,圣约翰山岭给我们挡住了西来的风。不过,您知道,河水蒸发的水汽,草原上存在着大量的动物,它们呼出大量氨气,也就是说氮、氢和氧(不,只有氮和氢)造成的高温吸收土地的腐烂物质,混合各种挥发物,可以说会合成一堆,当大气中有电时便自动与大气中的电化合,时间长了,就像在热带地方一样产生有害健康的瘴气。这种高温,我和您说,正是从它来的方向,或更正确地说是从它可能来的方向,也就是南方,被东南风减缓,因为东南风在经过塞纳河河面时已变得凉爽起来,所以当这股风有时突然到达我们这里时,真有点像俄罗斯小风!”

“附近总有些散步的地方吧?”包法利夫人同年轻人说话,继续问道。

“噢!很少,”他回答道,“有一个叫牧场的地方,在山上,靠近森林。有时,我星期天去那里,带一本书,在那里看日落。”

“我觉得没有什么比落日更好看了,”她继续说,“特别是在海边上。”

“我崇拜大海。”雷宏说。

“难道您不觉得,”包法利夫人回答道,“在这一望无际的海面上,思想可以更自由地驰骋,凝视大海使您心灵高尚,给您带来无限的思绪和憧憬!”

“高山风光也一样,”雷宏接着说,“我有个表兄,去年到瑞士旅游,他对我说,人们无法想象出湖泊的诗意、瀑布的魅力和冰川的壮观。奇大无比的松树横越湍流,简陋的茅屋高悬于陡峭绝壁,在您脚下一千尺处,层云洞开,整个山谷尽收眼底。这些景观令人激动不已,祈愿祷告,心旷神怡!因此,我毫不奇怪那位著名的音乐家为更好地激发其想象力习惯面对雄伟壮观的景色弹钢琴。”

“您是搞音乐的?”她问道。

“不,但我非常喜欢音乐。”他回答。

“啊!别听他的,包法利夫人,”郝麦插话道,一边从他的盘子上探起身,“这纯属谦逊。——怎么,亲爱的朋友!那一天,在您的房间里,您唱的《守护天使》真是棒极了。我从化验室里就能听见您唱歌,您吐字清晰就像演员一样。”

确实,雷宏住在药剂师家里,住在三层楼的一个小房间里,就在广场上。听到房东的恭维,他不禁脸红起来。药剂师这时已转身面向医生,向他历数永镇的名人,他讲述逸事,提供情况。人们说不清公证人的财产究竟有多少,反正“图瓦舍房子”够奢华的。

爱玛继续问道:

“您喜欢什么音乐?”

“噢!德国的,令人梦幻的德国音乐。”

“您了解意大利歌剧吗?”

“还没见过。但是,明年我就将会看到了,我要去巴黎居住,结束我的法学专业。”

药剂师说:

“正像刚才我荣幸地同您的先生谈过的,提到这个可怜的雅诺达,他已逃之夭夭。由于他的疯狂举动,你们可以享受到永镇最舒适的房子之一,它对医生来讲最为方便的是,它的门设在甬道上,出入不见人,而且它还具备最适合家庭生活的条件:水房、带配膳室的厨房、客厅、水果储藏室,等等。那真是个会快活的人,他什么都不在乎!在花园尽头,靠水的地方他让人专门盖了一间棚子,就为了夏天时在那里喝啤酒。如果夫人喜欢园艺,她可以……”

“我妻子不搞园艺,”夏尔说,“她更喜欢(尽管别人叮嘱她多活动)老是待在房间里读书。”

“这跟我一样,”雷宏回答说,“说实在的,晚上拿本书守在炉火旁,风吹打着窗玻璃,蜡烛在燃烧……还有什么比这更美妙的呢!”

“可不是吗!”她说,睁大她的大黑眼睛盯住他。

“什么也不想,”他继续说道,“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身子不动便可在可以想见的地方漫步,而您的思想同小说的虚构故事交织在一起,体验奇遇的细节,或探寻奇遇的轮廓。它同人物成为一体,仿佛是您的心在他们的衣服下面跳动。”

“对呀!对呀!”她重复道。

雷宏接着说:

“您是否有过这样的体验;在读一本书的时候会遇到曾经有过的模糊想法,某种来自远方的隐隐约约的形象,却像是淋漓尽致地表达了您最微妙的情感?”

“我有过这种体验。”她回答。

“因此,”他说,“我更喜欢诗人,我觉得诗句比散文更富柔情,更能催人泪下。”

“然而,时间长了也够烦人的。相反,我现在非常喜欢一气呵成,令人心惊胆战的故事。我讨厌平庸的人物和温和的情感,就像常见到的那样。”

“的确如此,”这位文书表示赞同,“我觉得这些作品不能感动人心,脱离了艺术的真正目标。生活单调无味,如能在想象中体验高尚的性格、纯洁的情感以及幸福的场景该多么温馨甜蜜啊!对我来说,生活在此地,远离社交,读书成了我唯一的消遣,可在永镇没有什么可读的!”

“可能像在道特一样,”爱玛接着说,“所以我总是在一家租书处借书看。”

“假如我有幸为夫人效劳的话,”药剂师刚听到爱玛的最后一句话,便说道,本人有个图书室,您可以读到最优秀的作家,诸如伏尔泰、卢梭、德利尔、瓦尔特·司各特、《小说连载回声报》,等等。另外,我每天收到各种定期报纸,其中有《鲁昂指路灯》,因为我是比希、福尔治、永镇及其周围地区的通信员,有此便利条件。

他们在饭桌上已经有两个半小时了。因为女佣阿尔代密丝懒洋洋地在方砖地上拖着她的粗布条旧鞋,拿来一批碟子,又拿来一批碟子,什么都记不住,什么也听不懂,经常听任台球间的门半开半闭,门闩的顶头敲击着墙壁。

雷宏一边说着话,一边不自觉地把脚放到了包法利夫人坐的椅子的横档上。她系一条蓝丝小领带,使她的管状细麻布衣领像硬套领一样坚挺。随着她讲话时头部的动作,她的面孔下端时而陷进领口,时而露出,轻盈优美。就在夏尔和药剂师东拉西扯时,他们两人开始了那种先是空泛的交谈,继而从偶然的话语中总是能够找到共同爱好的固有话题。巴黎的戏剧、小说的标题、新式的舞蹈、他们不了解的社交界、她住过的道特镇、他们现在住的永镇等,他们什么都不放过,无所不谈,直到晚饭结束。

菲丽西岱端上咖啡后,便去新居准备寝室。不久,客人们各自离座。勒弗朗索瓦太太在炉火灰烬旁边睡觉,而马夫一手提着灯,在等待包法利夫妇,以便送他们回家。他的红色头发里夹杂着一些麦秆,他的左腿有点瘸。等到他的另一只手拿到神甫先生的雨伞后,大家上路了。

整个镇子都已进入梦乡。菜场立柱投下长长的黑影。大地一片灰色,就像在夏日夜晚看到的那样。

但是,医生的家离客栈只有五十步远,大家不得不紧接着便互道晚安,各自作鸟兽散了。

爱玛一进门厅就感到冰冷的石灰像湿布一样落到肩上。墙壁是新粉刷的,木头楼梯在脚下嘎嘎直响。寝室在二层楼,一道淡淡的白光通过没有窗帘的窗子射进来。从房间可以瞥见树梢,更远处,草地半淹没在雾里,沿着河道,在月光下,雾霭蒸腾。套间中央,横七竖八地堆着五斗橱抽屉、瓶子、窗帘杆,椅子上放着镀金的棍棒和床垫,脸盆搁在地板上。搬家具的两个男子,漫不经心,把所有的东西撂下就走了。

这是爱玛第四次在一个陌生地方睡觉。第一次是她进修道院的那一天,第二次是她到达道特镇,第三次是在拉沃毕萨尔,现在是第四次。每次在她的生命中都像是一个新阶段的开始。她不认为在不同地方,事情总是一样的。既然活过的部分是不好的,兴许,余下要生活的日子该是美好的。

第二天,当她醒来时,瞥见文书在广场上。她当时身着浴衣。他抬头,向她问好,她迅速地点一下头,便关上了窗子。

雷宏等了一整天,就为了等到晚上六点钟的到来。但是,当他进到客栈时,却只看到毕耐在餐桌上,别无他人。

前夜的晚餐对他来讲是个重大事件。直到那时,他还从未同一位女士聊天,一聊就是连续两小时。他是怎样做到以这样的语言向她讲述许多他以前讲不好的事情,而这一次却讲得如此娓娓动听呢?他平日胆怯、持重,既是害羞,也有虚假成分。在永镇,人们觉得他举止文雅。他倾听成人的高谈阔论,不显得热心政治,这对一个年轻人来说已够难得。而且,他颇有天赋,他会画水彩画,识乐谱,晚饭后只要他不玩牌,更愿意谈文学。郝麦先生敬重他的知识,郝麦太太喜欢他心眼好,因为他经常在花园里陪伴小郝麦们,这些孩子总是脏兮兮的,缺乏管教,还有点迟钝,就像他们的母亲。除了女佣照料他们外,还有药房学徒朱斯坦也帮助照料,他是郝麦先生的一个远房堂弟,是郝麦先生发善心,把他留在家里,同时充当仆人。

药剂师极力表现出他是最好的邻居。他向包法利夫人介绍各种供货商贩的情况,特意把苹果酒商贩叫来,亲自品尝,并照料把酒桶在地窖里摆好。他还指点她如何买到便宜的黄油,并为她的花园跟教堂管事莱斯蒂布杜瓦做好了安排,因为教堂管事除了圣职和埋葬死人以外,他还根据个人爱好按年或按小时管理永镇的主要花园。

药剂师表现出如此巴结人的热诚,并非仅仅出自照顾别人的动机,其中另有计谋。

十一年风月十九日法律第一条规定凡无医生证书者不得行医,他违反了这条规定。致使王家检察官先生根据暗地揭发传郝麦到鲁昂他的私人办公室接受召见。这位法官身穿长袍、肩披白鼬皮,头戴无边直筒软帽,站着接见了他。那是在早晨接受召见之前,他听见过道里有宪兵的大皮靴声音通过,还有一种类似关闭大铁锁的遥远声响。药剂师的耳朵嗡嗡作响,好像就要脑充血倒下,隐约看见地牢中的密牢,他的全家在号啕大哭,药房出让,满地都是瓶瓶罐罐。他不得不走进一家咖啡馆,喝一杯掺和苏打水的朗姆酒,以便清醒头脑。

渐渐地,对这次训诫的回忆淡忘了,他仍像以前那样在铺子后面继续给人看病,开无关紧要的药方。但是,镇长对他不满,同事对他嫉妒,他必须处处小心。他礼貌备至,接近包法利先生就是要赢得他的感激心情,以确保日后他发现了什么不至于说出去。因此,郝麦每天早晨给他送去报纸,并且经常在下午离开药房一会儿,为的是去医生那里聊天。

夏尔闷闷不乐,因为不见顾客上门。他长时间呆坐,缄口不言,有时去诊室睡觉,有时看妻子做针线活儿。为了消遣,他在家里找苦力活儿干,甚至试着用漆匠的剩料去油漆阁楼。但令他忧心忡忡的还是那些花钱的事务。在道特的修葺,夫人的化妆用品,还有搬家等都让他支出大笔开销,致使三千多埃居的嫁妆两年内便花个精光。况且,从道特搬到永镇有许多东西或损坏或丢失,就连神甫石膏像也在马车颠簸厉害时从车上掉落在甘冈普瓦的石路上,摔得粉身碎骨。

一个更大的忧虑却使他开心,那就是他的妻子已身怀六甲。随着产期的临近,他更加疼爱她。这是正在建立的另一种血肉联系,犹如继续感受到一种更为复杂的结合。当他从远处望到她懒洋洋行走的样子,看到她的绵软的身子在没有束腰的屁股上扭动,当他面对面尽情凝视着她,看她坐在扶手椅里显出慵倦的模样,此情此景,他乐不可支。他站起来,搂着她,用手摸她的脸庞,喊她小妈妈,想让她跳舞,同时半笑半哭地滔滔不绝,讲述临时想到的各种各样的甜蜜玩笑。想到生孩子,他心里便美滋滋的,现在什么也不缺。他已了解人生的全部,他泰然入席,尽享其乐。

爱玛先是感到大吃一惊,继而很想分娩,以便了解做母亲是怎么回事。但她不能随意花钱,买一个带玫瑰色缎帐的吊式摇篮,几顶绣花童帽等,在无可奈何中,她干脆放弃为孩子准备东西,一股脑儿让村里一个女工去做,不选择,也不讨论。因此,她体会不到调动母爱的这些准备工作所带来的乐趣,而且她的母性之爱从一开始可能就大大弱化了。

然而,因为夏尔每餐必谈孩子问题,久而久之,她也就常想到这事了。

她希望生一个儿子,身体棒棒的,棕色头发,给他起名乔治。这种生男孩的想法就像希望回报似的,因为她本人在过去各方面都难有作为。一个男人至少是自由的,他可以饱尝各种**,克服各种困难,跑遍天下,享受到最遥远的幸福欢乐。而一个女人不断受阻,她既缺乏生气,又多柔顺,肌肤软弱,又有种种法律限制。她的意志犹如头上的面网随风飘移,虽然总有欲望的驱动,却也总有礼仪规矩的掣肘。

在一个星期日,早晨六点左右,太阳正在升起之时,她分娩了。

“是个女孩!”夏尔道。

她转过头,晕过去了。

郝麦太太几乎同时跑过来,吻她,“金狮”客栈的勒弗朗索瓦大妈也赶来吻她。药剂师出于谨慎只通过门缝向她讲了几句临时道喜的话,他想看看孩子,觉得孩子体形不错。

在休养期间,她忙着给女儿找个好名字。她首先一一想过那些带意大利尾音的名字,诸如克拉拉、路易莎、阿曼达、阿塔拉等等。她很喜欢加尔荪德,更喜欢伊舍或雷奥卡底娅。夏尔希望孩子叫妈妈的名字,爱玛则反对。大家翻遍了历书,从头到尾都看过,甚至还请教了外地人。

“雷宏先生,”药剂师说,“有一天我同他谈起这事,他很奇怪你们不选玛德莱纳,这可是现在特别时髦的名字。”

但是包法利老太太坚决反对这个有罪女人的名字。至于郝麦先生,他特别喜欢凡是与伟人有关系的名字。一件事实,或称之为一种伟大的观念说明了这一点,正是在这种观念考虑之下,他给他的四个孩子起了名。比如,拿破仑表示光荣,富兰克林表示自由,而伊尔玛可能是他向浪漫主义作了让步,至于阿塔莉则是他向法国舞台最为不朽的杰作表达的一种敬意。因为他的哲学信念不影响他的艺术欣赏,在他身上,思想家并不扼杀多情感的人,他善于区别哪些是想象成分,哪些是狂热成分。譬如对阿塔莉这出悲剧,他谴责其思想内容,却欣赏其风格,他诅咒构思,却对所有细节报以掌声,他激烈抨击人物,却热情欢呼他们的对话。当他读到精粹文章,便兴奋得忘乎所以,但当他想到教士为其行当从中捞到好处,便又凄然伤神。在这种混乱的情感当中,他常自感困惑,他真想能够亲手给拉辛戴上桂冠,同时又能同他尽兴讨论一番。

最后,爱玛记起,在拉沃毕萨尔庄园时,曾听见侯爵夫人喊一位少妇白尔特,于是这名字便算选定了。因为卢欧老爹不能来,便请郝麦先生做教父。郝麦给的礼品全是他药房的产品,也就是:六盒枣子、一整瓶可可淀粉、三筒蛋白松糕,此外还有从壁橱里找出的六根冰糖棒。举行仪式的晚上,准备了丰盛的晚餐。本堂神甫也在座。大家兴高采烈。郝麦先生在要劝酒时唱起了《好人的上帝》。雷宏唱了一首船夫曲。包法利老太太是孩子的教母,唱了一首帝国时代的浪漫曲。最后老包法利先生要求把孩子抱到楼下来,开始给孩子行洗礼,他举起一杯香槟酒从高处向孩子头上浇。这种取笑头条圣事的举动使布尔尼贤教士大为生气。老包法利先生举出《众神之战》作为回答。本堂神甫想立即离席,太太们央求,郝麦参加解劝总算让教士重新坐下,安静地继续喝他那剩下的半杯咖啡。

老包法利先生在永镇又待了一个月,他每天早晨去广场上抽他的烟斗,戴一顶漂亮的有银线装饰的橄榄帽,使永镇人大开眼界。他还有喝烧酒的习惯,经常打发女佣去“金狮”给他买瓶酒,并让人记在他儿子的账户上。为使他的方巾有香味,他用光了儿媳所拥有的科隆花露水的全部存货。

儿媳并不讨厌跟他在一起。他游遍了世界,常跟她谈柏林、维也纳、斯特拉斯堡,谈他当军官的时代,谈他有过的情妇,以及他摆过的盛大午宴,而且他老是表现出很可爱的样子,甚至有时在楼道或花园里会搂住她的腰,同时高喊:

“夏尔,你可要当心啊!”

因此,包法利老太太为儿子的幸福担心起来,生怕时间长了,她的老伴会对年轻女人的思想产生不良影响,她急催着他要走。可能,她还有更严重的担心理由。老包法利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

有一天,爱玛突然想去看一看她的小女儿,孩子是交由木匠的妻子喂养的。她也没注意看历书,圣母的六个星期是否已过了,便取道去罗莱住的地方——在村子尽头,山岭脚下,在大路与草原之间。

时值中午,各家窗户紧闭,青石板屋顶在碧空烈日下熠熠闪光,山墙顶端好像迸发火花。一阵闷热的风吹来。爱玛走路感到软弱无力。人行道上的石子使她难以忍受,她犹豫着是否转身回家,或找个阴凉处坐下歇歇脚。

正在这时,雷宏从一个邻居门里走出来,胳膊下夹着一摞文件。他过来问候她,并站到勒乐店铺前边灰帐篷底下的阴凉里。

包法利夫人说她要去看孩子,但她已经感到累了。

“如果……”雷宏道,但不敢说下去。

“您现在忙吗?”她问道。

当这位文书回答没事后,她请求他陪她一道走。一到晚上,永镇便都知道了这件事,公证人妻子杜瓦什夫人当着女佣的面声称“包法利夫人惹下麻烦了”。

为去奶妈家,必须穿过街。左拐弯,就像去公墓的路一样,还要在窄小房屋与院落之间走一条小路,路侧有女贞树,正在开花,婆婆纳树也开了花,灌木丛中耸立着犬蔷薇、荨麻和轻盈的树莓。从篱笆空隙可以看到破落的房子,在粪堆上爬的猪,或戴着木夹板的乳牛对着树干蹭犄角。他们两人,肩并肩,慢步走着,她靠着他,他根据她的步子放慢脚步,在他们前面,有一群苍蝇飞来飞去,在燥热的空气中嗡嗡作响。

从一棵老核桃树,他们认出了那所房子,低矮,盖着棕色屋瓦,掩映在树下。屋外,在阁楼的天窗下挂着一串洋葱头。成捆的细树枝靠着荆棘篱笆立着,围绕着一方块生菜地,几小片薰衣草以及正在开花的豌豆用树枝支架着。脏水在流,散失在草丛中,周围有好几件难以辨认的破衣烂裤,编织的长筒袜,一件红印花的女式短上衣,一大块厚帆布铺晾在篱笆上。奶妈听到栅栏门响,怀抱着吃奶的孩子走出来。她的另一只手拉着一个可怜的瘦弱孩子,一脸瘰疬,这是鲁昂一个帽商的儿子,父母忙于生意,把他留在乡下。

“进来吧,”她说,“您的小姑娘正在睡觉。”

住房底层只有一间卧室,里面靠墙地方有一张没有床帐的大床,和面盆占有着靠窗的一侧,一块窗玻璃破裂,用一块做成太阳形状的蓝纸粘在一起。门后角落里,几双带亮钉子的高帮皮鞋摆放在洗衣池石板下边,旁边有一个瓶子装满了油,瓶口插着一根羽毛。一本历书在布满灰尘的壁炉上随意摆着,夹杂在打火石、蜡烛头和一团团火绒之间。这间屋里的最新奢侈品便是一幅吹喇叭的信息女神画像,可能是直接从某种化妆品的说明书上剪下来的,用六根木头套鞋钉子钉在墙上。

爱玛的孩子睡在一个柳条摇篮里。她把孩子和包裹孩子的被子一起抱起来,并且摇晃着身子低声唱起来。

雷宏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看着这位漂亮夫人身在一片贫穷景象之中,他感到这场面荒唐怪诞。包法利夫人脸一下子红了。他转过身来,以为自己的眼光也许有些失礼。小女孩刚刚吐奶吐到爱玛的衣领上,她把孩子重新放回去。奶妈马上过来擦拭,并保证说不会留下奶印子。

“她净往我身上吐奶,”奶妈说,“老得给她擦。我简直没法干别的事了!您最好跟杂货铺老板加缪说好,在我需要的时候让我拿一两块肥皂,这对您方便,往后我也不打扰您了。”

“好吧,好吧!”爱玛说,“再见,罗莱奶妈。”

她走出来,并在门槛上蹭了蹭脚。

这个乡下女人陪她一直走到院子尽头,一边讲述着她夜里起身是多么困难。

“有时我累得在椅子上就睡着了。因此,您至少要给我一小磅咖啡粉,可够我用一个月的,我早晨可以兑奶喝。”

包法利夫人捺着性子听完她的感谢话之后,扭头就走。她已在小路上走得很远了,又听到木头套鞋的响声,她转过头看:又是奶妈来了!

“什么事?”

于是,这个乡下女人把她拉到一棵榆树后面,向她讲起了她丈夫的行当,一年挣六个法郎,而船长……

“快点讲完。”爱玛说。

“是这样!”奶妈吐一个字,发几声叹气,接着说,“我担心他看我一个人有咖啡喝会感到难过的,您知道,男人家……”

“少不了你们的,”爱玛重复道,“我会给你们的!……你可真烦人!”

“唉!好心的夫人。这是因为他自从受伤以后,老是胸口揪着疼得厉害,他还说,就是苹果酒也能缓解一些。”

“有话你快说嘛,罗莱奶妈!”

“因此,”她行了个大礼,接着说道,“假如这不算过分要求的话,”她又行了个大礼,“只要您答应,”她的眼睛在乞求着,“一小罐烧酒,”她最后说出了口,“我可以用它给小姐搓脚,她的小脚丫嫩得像舌头一样。”

把奶妈打发走了以后,爱玛又挽起了雷宏先生的胳膊。她先是走得很快,过了一会儿便放慢了脚步,她目视前方,扫来扫去,看到了年轻人的肩膀,他的礼服有一个黑绒领子,他的栗色头发梳得又平又齐,披在领子上。她发现他的指甲比永镇人谁的都长。修理指甲,这是文书最用心思的大事之一。他的文具盒里有一把特别的小刀,专用于修他的指甲。

他们沿着河岸回到了永镇。在炎热的夏季,河岸拓宽了,直达花园墙下,使墙基暴露在外。花园有几级台阶,通到河边。河水静静地流着,看上去水流迅速又凉爽。又细又长的水草,在水流的推动下,一起俯伏,就像被遗弃的绿色发丝展现在清澈的水底。有时,在灯芯草的尖端或荷叶上,一只细脚昆虫在爬来爬去,或停止不动。水波粼粼,一缕阳光透过小蓝水泡,水泡连续追逐着,连续破裂着。断枝的老柳树在水里映照出它们的灰树皮。远处四周,草原似乎一片空旷。现在正是农家吃晚饭的时候。年轻妇人和她的同伴走路时只听见他们踏在土路上的脚步节奏、他们两人的谈话以及爱玛袍子在周围响起的窸窣声。

花园墙头布满了玻璃瓶碎块,墙热得像暖房的玻璃窗。砖缝里长出了桂竹香,有些花开败了,包法利夫人撑着阳伞从旁走过。她的伞边不时碰落粒粒黄尘,要不就是忍冬花或铁线莲的枝子吊在墙外,钩住丝缎做的流苏,拖一阵子。

他们谈起一个西班牙舞蹈团的事,人们等待他们不久在鲁昂剧院演出。

“你去看吗?”她问道。

“如果能去的话。”他回答。

他们就没有别的话要相互诉说吗?然而,他们的眼睛里却充满了要一吐衷情的欲望。他们一方面努力没话找话,另一方面两人都感到一种相同的难言之苦在心中油然而生。就像一种心灵的低语,深沉、绵延不断,压过了话语。他们为这种崭新的内心甘美惊愕不已,想不到要相互讲述这种感受,或寻觅其原因。未来的幸福犹如热带河岸,以其固有的柔情笼罩着两岸辽阔的原野,馨香的微风拂面,令人如醉如痴,悠然陶然,流连忘返,甚至丝毫不顾忌一眼望不到天际究竟在何处。

有一个地方,由于牲畜的踩踏,土路成了陷坑,烂泥里按距离摆放着绿色的大石块,必须蹬着过去。她经常停下步子,看在哪里下脚,脚下石头活动,她身子摇晃。两肘举在空中,身躯前倾,眼睛犹豫不定,她咯咯笑着,生怕掉到水坑里。

他们到达花园前,包法利夫人推开小栅门,跑着登上了台阶,不见了。

雷宏回到事务所。老板不在,他看了一眼案卷,然后修了一管鹅毛笔。最后便戴上帽子走了。

他去了阿尔格岭上的牧场,在森林入口处,他躺在冷杉树下,透过手指缝望着天空。

“真烦人!”他自语道,“真烦人!”

他觉得同郝麦做朋友,有纪尧曼做老板,生活在这所村庄里够倒霉的。纪尧曼戴一副金丝眼镜,白领带衬托着他的红络腮胡子,摆出刻板的英国绅士派头,开头阶段曾唬住过文书,其实,他丝毫不懂精神生活的微妙。至于药剂师的妻子,她是诺曼底最贤惠的太太,绵羊般柔顺,爱护她的孩子、她的父母、她的表兄弟,为别人的不幸而流泪,不过问家事,讨厌系束腰。她行动迟缓,听她讲话难以忍受,她长相寻常,谈吐干巴无味,致使他从未想过她三十岁,自己二十岁,对门睡觉,每天同她说话,从未想过她可能是哪个男人的女人,也从未想过除了她穿的袍子,还有什么能表示她是女性。

此外,还有什么人呢?有毕耐,几个商贩,两三个小酒馆老板,本堂神甫,最后还有村长杜瓦什先生和他的两个儿子,这是些性情粗暴的阔人,愚昧迟钝,自己种地,在家里大吃大喝,尽管个个虔诚,却是难以与之为伍的一帮人。

但是,在所有这些面孔的共同背景上,爱玛的形象孑然孤立,却也使人觉得更加遥远,因为他感到在她与他之间似乎存在着模糊的鸿沟。

开始时,在药剂师陪伴下,他曾多次去过她家里。夏尔好像并不特别欢迎他。雷宏既怕自己行为冒昧,又极想表示亲近,他不知如何是好,他觉得要想亲近她几乎是不可能的。

自从天冷了以后,爱玛离开了卧室,改住到了厅里,这是一间长形屋,天花板低矮,壁炉上有一盆浓密的珊瑚骨,靠着镜子。她坐在扶手椅里,靠近窗子,能看到村里人从人行道上走过。

雷宏每天走两趟。从他的事务所去“金狮”客栈。爱玛老远就能听到他走过来。她侧身倾听。青年男子总是穿着同样的一身衣服从窗帘后面溜过去,头也不回。但是,傍晚时分,她左手托着下巴,把开了头的绒绣活儿放到膝盖上。正当她出神的时候,年轻人的影子突然溜过,常常使她心颤。她站起身,吩咐开饭。

吃晚饭时,郝麦来了。他手里拿着希腊软帽,蹑手蹑脚走进来,为的是不打扰人,而且总是重复着同一句话“各位晚安!”然后。他靠近桌子,在包法利夫妇之间的老位子上坐好以后,便向医生打听病人的情况。同时。医生也请教他有关诊费该要多少等问题。接着,大家便谈起报上的消息。郝麦在这个时候对这方面的新闻,几乎都能背下来。他不仅能完整地报道新闻,还能复述记者的思考,以及在法国和在国外发生的个人遇难的故事。当话题谈没了的时候,他会及时对眼前的菜肴发表看法。甚至有时他欠起身,彬彬有礼地向夫人指出哪块肉最软,或转身向着女佣,告诉她如何掌握调味和注意作料的卫生,他谈起香料、肉汤料、肉汁和胶质之类,头头是道。确实,他满脑子烹调方法,比他药房的瓶子还多。郝麦会做多种果酱、醋和甜酒,他还了解一切经济加热器皿的最新发明,懂得保存奶酪和处理坏酒的窍门。

八点钟时,朱斯坦来找他回去上门。郝麦先生早发现他的学徒特别喜欢来医生家,特别是当菲丽西岱在场时,因此他以讥讽的眼光看着朱斯坦。

“我的小伙子,”他说,“开始懂事了,我看,他是爱上你们的女佣了,不是才怪哩!”

他挑剔朱斯坦一个更严重的缺点是老是喜欢听别人的谈话。比如星期天时,郝麦太太喊他来厅里抱走孩子,孩子们在椅子里睡着了。并且用他们的背把过于宽大的粗布椅套蹭掉了,他却待在厅里,无法让他走开。

来参加药剂师家晚会的人并不多,他喜欢说人坏话,还有他的政治观点,陆陆续续地把有名望的人都给吓跑了。但文书每每必到。一听到门铃声,他便跑去迎接包法利夫人,拿过她的披肩,并把她在下雪天时套在鞋上的肥大布条拖鞋放到一边,置于药房办公桌底下。

大家一起先玩了几盘“三十一点”,后来,郝麦先生跟爱玛玩两人纸牌游戏。雷宏站在她身后,不时地出出点子。他站立着,手放在她的椅背上,看着她插在发髻上的梳子。她每打一张牌,她右侧的袍子就跟着向上耸动。她的头发向上卷着,背上露出棕色皮肤,自上而下,颜色逐渐变白,消逝在暗影里。她的衣服两侧耷拉在坐椅上,宽大蓬松,满是褶子,直落到地上。雷宏有时感到靴底踩到上面,他即刻躲开,就像踩了人似的。

打过纸牌之后,药剂师和医生接着玩多米诺骨牌。而爱玛换了位置,臂肘支在桌子上。翻阅画报。她带来了时装报,雷宏在她身旁,两人一起看报上的版画,看完一页翻一页。她常常要他读诗,雷宏拖长声音朗诵,遇到爱情段落,他十分注意煞尾效果。但是,多米诺骨牌的声音使他气恼。郝麦先生是玩骨牌的高手,夏尔自然一败涂地。他们打满三百点以后,两人在壁炉前躺下便睡,很快睡着了。炉火在灰烬中奄奄一息,茶壶水喝空了。雷宏还在朗读,爱玛一边听他读诗,一边机械地转动着灯罩,纱罩上画着乘车小丑皮埃罗以及手持平衡棒走钢丝的女舞蹈家。雷宏停止了朗读,用手指了指他的已经入睡了的听众。于是,他们俩低声交谈起来,他们觉得这样的谈话更为甜蜜,因为没有别人听得见。

如此这般,他们之间便建立起一种默契,继续交换书籍和诗歌。包法利先生对此不以为怪,也不嫉妒。

在他的生日那天,他收到一尊漂亮的颅相学的人头,上面写满了数字,直到胸口,人头涂成蓝色,这是文书对他的关心,在别的方面他也多有关照,甚至为他跑腿去鲁昂代购东西。一个小说家的书使侍弄仙人掌类植物成为时髦,雷宏为包法利夫人买了一盆,坐“燕子”车。把花盆放在膝盖上带回,还让仙人掌的硬刺扎了手指。

她让人在窗台地方安置一块带栏杆的木板,用来摆放她的花盆。文书也修了一个悬空小花园,他们在各自的窗户旁侍弄花草,可以相互遥望。

在全村的窗户中有一家使用率更高,因为每个星期天,从早晨到夜间,如果天气晴朗,还包括每天下午,都能看见毕耐先生的瘦削身影出现在阁楼的天窗上,他俯身在他的旋**,单调的旋木嗡嗡声在“金狮”都听得见。

一天晚上,雷宏回来时发现房间里有一张毛绒毯子,浅色底上带有树叶图案。他喊来了郝麦太太、郝麦先生、朱斯坦、孩子们、女厨师,他向老板叙述发生的事情。大家都想见识见识这块毯子。医生的妻子为什么给文书送厚礼呢?这看来有点滑稽,最后大家想到她肯定是“他的好朋友”。

他使人这样想,他老是向人夸奖她美貌和聪明,致使毕耐有一次粗暴地回答他:

“这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和她来往!”

他苦思冥想寻找向她“表白心迹”的办法,他总是犹豫不决,怕惹她不高兴。又为自己的怯懦感到羞耻。他既胆怯,又欲火中烧,简直要大哭一场。后来,还是横下心,给她写了信,又撕掉,时间拖了又拖。他不时地走起路来,计划大胆行动,但是,一见到爱玛,他的决心便立即无影无踪。当夏尔突然出现,邀他上车一起去看附近的病人时,他马上接受,向夫人鞠个躬,就走了。她的丈夫不就是她的一部分吗?

至于爱玛,她从不自问是否爱他。她认为,爱情理应突然发生,轰轰烈烈,电闪雷鸣,有如天上狂飙横空直落人世。震撼生命,驱走意志,就像席卷落叶,把整个心带向深渊。她不知道,在房屋的平台上,当檐槽堵塞,雨水能形成水摊。她满以为自己一直过的是安全保险的生活,却突然发现墙上有了一道裂缝。

二月份,一个星期日下午,天在下雪。

包法利夫妇、郝麦和雷宏先生一起动身去离永镇半古里远的山谷看正在建设的麻纺厂。药剂师把拿破仑和阿塔莉也带去了,为的是让他们活动活动,朱斯坦陪着孩子们,肩背着雨伞。

然而,他们要看的地方实在没什么可看的。一大片空地,一堆堆的沙子和石子中间,乱七八糟地摆着已经生锈的齿轮,当中一间长四方形的厂房,开着许多小窗子。厂房尚未盖好,透过屋顶的椽木可以望见天空。一束麦秸掺杂着麦穗拴在山墙的横梁上,三色带子在风中猎猎作响。

郝麦在说东道西,他向在场的人宣讲这所厂房对未来的重要意义,推算地板的承受力量,墙壁的厚度,很后悔不像毕耐先生那样有一根尺子可供自己随时使用。

爱玛挽着他的胳膊,轻微靠着他的肩膀,她凝视着远方的圆盘似的太阳,在雾中散射着耀眼的白光。但,她转过头,看见夏尔在那儿。他的鸭舌帽压在眼眉上,他的两片厚嘴唇颤抖着,给他的面孔增加几分蠢相。即便是他的脊背,他那安详的脊背看起来也别扭,与他的礼服在一起,她更觉得他这个人庸俗不堪。

她打量着他,心中恼怒,并由此尝到一种**逸的快感。正在这时雷宏向前迈了一步,天冷使他脸色苍白,这似乎给他的面孔上增加了一种倦怠,更显得温柔动人。衬衣领子在他的领带与脖子之间有些松弛,露出了肌肤。一绺头发盖住了耳朵,只有耳垂露在外头,他的又大又蓝的眼睛,望着天上的浮云,爱玛觉得比映照天空的山中湖泊还要清澈,还要美丽。

“糟糕!”药剂师突然喊起来。

他儿子刚才跳进一堆石灰里想染白他的皮鞋,药剂师向儿子跑过去。拿破仑受到一顿劈头盖脸的责备,便号叫起来,朱斯坦用一把麦秸给他擦鞋,但最好是有一把刀才行,夏尔把自己的小刀借给他用。

“啊!”她自语道,“他像庄稼汉一样兜里装一把刀!”

下霜了,大家转回永镇。

晚上,包法利夫人没去邻居家。当夏尔走了以后,她感到形单影孤,几乎同时对比感又油然而生,历历在目,而触景生情的回忆又在延续着她向往中的美景。她从**望着正在燃烧着的明亮火苗,好像看见雷宏还站在那里,一只手在折弯他的细软手杖,另一只手搀着阿塔莉。阿塔莉在静静地吸吮一块冰激凌。她觉得雷宏很有魅力,她不能不想他,她记起他在其他场合时的不同姿态,他说过的话、他说话的声音、他的一切。她将嘴唇向前伸着,就像为了接受一吻,一边口中重复道:

“是啊,他迷人!迷人!……他是在恋爱着呢?”她自问,“那么他爱的是谁呢?……就是我呀!”

所有的证据同时浮现在眼前,明白无误,她的心急剧跳动起来。壁炉的火焰在天花板上映出一道欢腾的亮光,跳跃着。她伸展两臂,背转过身子。

于是,开始了她那没完没了的自怨自艾:“噢!上天有眼就好了!为什么不试试呢?有谁阻拦呢?……”

当夏尔半夜回来时,她装做刚醒的样子。因为他脱衣服弄出响声,她埋怨自己头痛,接着懒洋洋地问他晚会的情景。

“雷宏,”他说,“很早就上楼去了。”

她不禁笑了,灵魂里充满了一种新的狂喜,她沉入梦乡。

第二天夜幕降临时,她接待了时装商勒乐先生的来访。这个时装老板可是个精明人。

他生为加斯贡人,但后来又成了诺曼底人,结果他有了双料的南方人的能说会道的本事,再加上科索瓦兹人的狡黠。他的松软胖脸,没留胡须,像是涂染了一层稀薄的甘草汁,他的一双眼睛又小又黑,在一头白发的反衬下更显露出凶恶的光芒。人们不了解他的过去,有人说他曾当过货郎,也有人说他曾是路豆镇的银行家。但大家心里清楚的是,他精于复杂的算计,满腹弯弯绕,甚至毕耐先生也怕他几分。他讲礼貌,无异于阿谀奉承,他总是哈着腰,像是向人鞠躬,又像是在邀请人。

他进门后,先把他的饰有绉纱的帽子挂在门上,接着把一个绿色纸盒子放到桌子上,便开始彬彬有礼地向包法利夫人表示遗憾,至今尚未得到她的光顾,像他开的这样一爿小店,实在不配吸引“风雅女士”,他加重语气强调这个词,并说本来只要她吩咐一声就行了,他将负责向她提供所需要的一切,从针线到内衣,针织品或时装,无所不有,因为他每月四次进城,风雨不误。他同所有的大商号都有联系。在“三兄弟”“金胡须”或“大野人”各商号的先生们对他都很熟悉,谈起他来如数家珍!今天他是顺便给夫人看看他趁一个极难得的机会弄到的几样商品。于是,他从纸盒里拿出半打绣花领子。

包法利夫人一一看过。

“我什么也不需要。”她说。

勒乐先生又拿出三条阿尔及利亚头巾,小心翼翼地展示着,还有几包英国针、一双草制拖鞋,最后还拿出四只由囚犯镂刻的吃煮鸡蛋用的椰形小杯。然后,他两只手搭在桌子上,伸着脖子,身体前倾,张着嘴巴,注视着爱玛犹豫不决的目光,在这些商品堆里移来移去。似乎是为了掸掉灰尘,他不时地用指甲在全面摊开的丝织头巾上弹一下,头巾便发出轻微的窸窣响声,并使头巾上的金色金属片在晚霞的绿光映照下像小星辰般闪闪发光。

“这头巾多少钱?”

“不值几个钱,”他回答道,“不用急着给钱,您什么时候方便给钱都行,我们可不是犹太人!”

她沉思片刻,还是不想买,向勒乐先生表示感谢,勒乐不动声色地回答:

“好吧!以后我们会相互熟悉起来的;我总是会使太太们满意的,不过我的太太不在其内!”

爱玛笑了。

“这是想告诉您,”他开过玩笑之后,显出老实的样子继续说道,“我担心的不是钱……您要是需要钱,我可以给您送来。”

她表示一惊。

“啊!”他连忙低声说,“您要用钱,我就地帮您解决。您让我办好了!”

他接着问起戴立埃老爹的情况,戴立埃老爹是“法兰西咖啡馆”的老板,包法利先生正在给他看病。

“戴立埃老爹是什么病?……他一咳嗽起来整个房子都震动,我担心,过不了几天,他用不着穿法兰绒外套,而要进松木棺材了,他年轻时过于寻欢作乐!夫人,他这种人生活中一点儿条理都没有!他喝烧酒把自己烧干了!不过看着一个熟人离世总是叫人心里难受。”

他一边重新装上他的纸盒子,一边在喋喋不休地议论医生的病人。

“也许是天气,”他满脸不高兴的样子望着玻璃窗,说道,“造成这些病!我也一样,我感到不舒服,背上疼痛,改日我也要请先生给看一看。好啦,再见,包法利夫人。有事尽管吩咐,愿效犬马之劳!”

他轻轻地关上了门。

爱玛让人把晚饭用托盘送到房间里,她坐在炉火边,不慌不忙地用餐;她觉得万事如意。

“我可真太老实了!”她想着头巾的事,自言自语道。

她听到楼道里有脚步声:是雷宏来了。她起身,从五斗橱上待缲边的一堆抹布里拿起了头一条。他进来时,她做出很忙碌的样子。

他们的谈话无精打采,包法利夫人不时停顿下来,而他自己总觉得不知如何是好。他坐在壁炉边一把矮椅上,手里玩弄着象牙盒;她则在穿针引线,或用指甲压布褶子;她不讲话;他则保持缄默,被她的沉默所吸引,正如被她的话语所吸引一样。

“可怜的孩子!”她想。

“我什么地方惹她不高兴了呢?”他自问。

不过,雷宏最后还是说了,因为事务所的事,他最近要去一趟鲁昂城。

“您订的音乐刊物已期满,我要不要给续订下去?”

“不要了。”她回答。

“为什么?”

“因为……”

她紧闭双唇,慢悠悠地抽拉一根长长的灰线。

这种针线活儿使雷宏感到恼火。爱玛的手指尖似乎也被扎伤了。他脑中闪过一句奉承话,但他不敢说出来。

“那么,您放弃音乐了?”他继续说道。

“什么?”她急问道,“音乐?啊!上帝,是啊!我有家要管,有丈夫要照料,总之,千头万绪,许许多多家里事都得我操心!”

她看了看挂钟。夏尔还没有回来。于是,她做出忧心忡忡的样子,甚至连说两三遍:

“他心肠真好。”

公证人文书很喜欢包法利先生。但是,她对他表示的这种柔情使文书感到吃惊,并且心里不是滋味。不过,他继续夸奖包法利先生。他说,他要夸奖每个人,尤其是药剂师。

“啊!他是个好人。”爱玛接着说。

“确实如此。”文书补充道。

他又谈起郝麦夫人,说她总是不修边幅,经常成为人们的笑料。

“这又怎么样呢?”爱玛插话道,“一家的贤妻良母是不注意打扮自己的。”

之后,她便一言不发了。

连续几天都是这样过去的。她的讲话,她的行为表现,全然变了。人们看到她对家务更加用心,照例去教堂,并且对她的女仆也更加严厉了。

她把白尔特从奶妈那里领回来。家里来了客人时,菲丽西岱便把白尔特领过来,包法利夫人给她脱掉衣服,让大家看她的小胳膊、小腿。她声称喜欢孩子,这是她的安慰,她的快乐,她的迷恋,与此同时,伴以溢于言表的爱抚动作,除永镇人之外,谁都会由此想起《巴黎圣母院》中的莎谢特。

当夏尔回到家时,发现拖鞋在炉火旁烤得暖乎乎的。现在,他的背心不再缺衬里了,衬衫也不再少纽扣了,他甚至发现棉布睡帽整整齐齐,一摞一摞地摆在衣柜里,真有赏心悦目之感。她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别别扭扭,不愿陪他去花园漫步。他提出什么,她总是表示同意,她虽然猜不出什么用意,却都一一顺从,绝无怨言。当雷宏看见他吃罢晚饭,坐在炉火旁,两手搭在他的肚皮上,两脚放在柴架上,脸蛋因消化而红晕,两眼因幸福而湿润,孩子在地毯上玩耍,而这个身材苗条的女子俯身椅背,来吻他的前额,他不禁自问:

“真荒唐!这怎么才能接近她呢?”

因此,他感到她正经贤惠,不可接近,甚至任何丁点儿奢望都不可妄想。

但是,由于摒弃了奢望,他已经把她推崇到非同寻常的境界。对他而言,她已经超脱肉身,在这方面他必定无所得;而在他心目中,她的形象径直升华,超凡脱俗,至美至善,神化腾空。这是一种纯真的感情,它不妨碍实际生活,人们培养这种情感,因为它确属凤毛麟角,而失去它会使人悲伤痛苦,远胜于占有的欢乐。

爱玛瘦了,两颊苍白,脸也拉长了。她的一绺绺的黑发、大眼睛、笔直的鼻子,她现在总是保持沉默的如飞鸟般的轻飘步履,这一切不是使她更像是在经历着若即若离的尘世生活,使其额头带有某种崇高命运的模糊印记吗?她既忧伤又安详,既温顺又持重,在她身边,使人感受到一种冰冷的魅力,犹如在教堂里花香掺杂着大理石的冰冷,人们不禁战栗。谁都受不了这种诱惑。药剂师就多次赞叹:

“她可是个女能人,当个专区区长也不为过。”

城里的太太们称赞她节俭,病人称赞她礼貌,穷人则称赞她慈善。

而她自己却满怀的贪欲、恼怒和仇恨。皱褶整齐的连衣裙隐藏着心猿意马,羞涩的嘴唇不讲述痛苦的烦恼。她爱上了雷宏,却刻意寻求孤寂,以便更随心所欲地享受对他的思念。看见他本人在场反而扰乱相思的快感。听到他的脚步声,爱玛就心跳;见了他,却激动不起来,有的只是莫大的惊讶,最后又陷于无比的忧郁。

雷宏不知道,当他失望地走出她的家门,她紧跟其后起身,为的是看到他走在街上。她挂念他的举止,窥视他的面孔。她杜撰一套故事,为的是找到借口要看看他的房间。在她看来,药剂师的女人同他睡在同一屋檐下真够幸运美满的。她的思念不断地想到这所房子。犹如“金狮”客栈的鸽子习惯飞回檐下滴水槽里浸洗它们的粉红色爪子和洁白的翅膀一样。但是,爱玛越是发觉自己的爱情,越是要压抑,要减弱,以避免流露于言表。她真想让雷宏发现她的感情,她甚至想象一些偶然的机遇,灾难性事故便于他做到这一点。阻止她如此行为的,或许就是慵倦,或恐惧,或羞耻心的缘故。她想象着自己已过于冷淡疏远了他,时机错过,事情难于挽回。继而,又心生自豪感,高兴地自言自语:“我是贞洁女人”,摆出柔顺的姿态在镜中自我欣赏,由此对自以为作出的牺牲获得些许安慰。

于是,对肉欲的渴望、对金钱的企求以及情感上的抑郁都混杂于一种相同的痛苦之中。她非但不能摆脱痛苦,反而痛苦越甚,陷得越深,到处寻机发泄。一盘菜没有上好,或一扇门没有关严,她就大为光火。另一方面,她还叹息自己没有丝绒衣着,缺少幸福,梦想太高,居室太狭小。

使她难以忍受的是,夏尔对她的痛苦似乎毫无觉察。她感到,相信他使她幸福是自欺欺人的,也是愚蠢的,而将对自身的保护系于他也是徒劳妄想的。那么,她是为谁而听之任之呢?难道不正是他阻碍了幸福,制造了痛苦,正如这条复合腰带上的尖头扣针把她活活扣住,无法摆脱?

因此,她把从各种烦恼中产生的诸多怨恨统统算在一个人头上,她每次想减轻这些怨恨、每次却有增无减。因为这种无意义的痛苦加上其他使她失望的因素使他们之间更加疏远。她对自己的柔顺产生反感,平淡的家庭生活促她幻想奢华,而夫妻间的恩爱更使她向往奸情。她真希望夏尔能虐待她,揍她一顿,她便可以心安理得地恨他,以求报复。有时,她为想到的一些可怕情景而吃惊。然而,她必须照例笑脸迎人,自愿重复说她是幸福的,装做幸福的样子,至少要让人相信是如此!

然而,她是极讨厌这种虚伪举动的。她曾多次试图同雷宏一起私奔,远走高飞,去尝试一种新生活。但是……在其心灵里随即裂开一个黑魆魆的无底深渊。

“况且,他已不再爱我,”她思忖道,“怎么办?靠谁援救,靠谁安慰,靠谁分忧?”

她心痛欲碎,气喘吁吁,有气无力,低声啜泣,泪流满面。

女仆每次进屋看到女主人的这种歇斯底里的状态便问道:

“为什么您不向先生说呢?”

“我心里烦躁,”爱玛回答,“你不要告诉他,否则,他会难过的。”

“啊!是呀,”菲丽西岱继续道,“您真像吉莉娜,波莱村渔民吉兰老爹的女儿,是在我来您这里以前在迪埃普城认识的。她整日忧伤,没魂似的愁苦,看她站在家门槛上,您真会以为是一块裹尸布挂在门前。她的病看上去像是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医生治不了,神甫也没办法。当她犯病厉害时,便一个人到海边去,海关官员巡逻时,经常看到她趴在海滩上哭泣。后来,她结了婚,病也没了,人们是这样说的。”

“可是我,”爱玛继续说道,“是在结婚后才有这病的。”

一天傍晚,窗子大开着,她坐在窗台上,看见教堂执事莱斯蒂布杜瓦在修剪黄杨,突然听到晚祷的钟声。

这是在四月初的时候,报春花业已开放。暖风吹拂翻整过的花坛,而花园犹如女人在梳妆打扮,迎接夏季的节日。透过花棚架子,远望周围旷野,瞥见草原上的河流在草地上划出弯弯曲曲的河道,飘移不定。暮霭穿过**裸的白杨树,勾勒出呈紫色的模糊轮廓,比挂在树枝上的细纱布还要淡,还要透明。远处,有牲畜走动,但听不见它们的脚步,也听不见它们的叫声。钟一直在响个不停,在空中回荡着平静的哀鸣。

听着这连续不断的钟声,少妇的思绪沉浸于青年和寄宿时代的遥远的回忆之中。她记起,圣坛上的大烛台凌驾于装满鲜花的花瓶和带有细柱装饰的圣龛之上。她真想像以前那样仍混迹于这一长排白色面纱之中,这一长排的白色鲜明地反衬着随处可见的俯身在跪凳上的修女们所戴的硬风帽的黑色。每当星期天做弥撒之时,她抬起头,就瞥见在袅袅升起的香火的蓝烟中那圣母的温柔面庞。想及此,她深为感动,自感浑身软弱乏力,听任摆布,犹如一片鸟的绒羽在风暴中打旋。她不知不觉地起身走向教堂,准备表达自己的虔诚。以什么方式都可以,只要她的灵魂能融于其中,整个人世生活不复存在。

她在广场上遇到正在走回来的莱斯蒂布杜瓦。因为他宁肯中断活计,然后接着再干,为的是不影响他的工作日,致使他随自己的方便才敲晚祷钟。况且,晚祷钟敲早了,也正能警告顽童们:上教理课的时间到了。

有些顽童已经到了,有的人在公墓的石板地上玩弹子,另一些人骑在墙上,两腿荡来荡去,用他们脚上的木鞋扫倒在围墙和新坟之间长起来的高株荨麻。这里是唯一的一块绿地,别的地方到处都是石头,而且尽管有圣器室管理人的打扫,也总是覆盖一层粉尘。

穿布鞋的孩子们在那里跑来跑去,好像是在特别为他们准备的镶木地板上玩耍一样。还能听到他们的大喊大叫压过了嗡嗡的钟声。一根粗绳从钟楼高处垂下,一头拖在地上,随着粗绳的摆动,钟声越来越小了。一群燕子经过,发出啁啾声,它们飞掠过高空,迅速回到它们在檐瓦下的黄窝里。教堂深处,亮着一盏灯,也就是一根长明灯芯在一个悬挂的玻璃杯中燃烧着。远望,灯光像是一个白点儿在油上晃动着。一束细长的阳光穿过整个教堂的长殿,使教堂两侧和角落更显阴暗。

旋转栅门因埋洞过大而松动,一个小男孩正在摇晃栅门玩耍。包法利夫人向他问道:

“神甫在哪儿?”

“他就要来了。”他回答。

果然,神甫的宅门响了,布尔尼贤院长出现了。孩子们蜂拥着逃到教堂里。

“这些淘气鬼!”教士喃喃说道,“总是这样子!”

他的脚踩到了一册破烂的教理课本,他弯腰捡了起来,一边说:

“他们什么都不敬重!”

但,当他一瞥见包法利夫人时,便说:

“请原谅,我没认出您来。”

他把教理课本塞进口袋里,停住脚步,同时在手指间继续摆弄圣器室的那把大钥匙。

夕阳的余晖正照在他的脸上,淡化了他的毛料长袍的颜色,他的长袍的两肘发亮,下摆已破旧。在他宽大的胸脯上,沿着一排小纽扣,全是一块块的油渍和烟垢,在离开领巾的地方,数量更多起来。他的红色皮肤的许多皱褶搭在领巾上。他的皮肤上布满了黄斑,那些黄斑一直长进他那灰白胡须的粗毛里,消失不见了。他刚吃过晚饭,气喘吁吁。

“您好吗?”他补充说。

“不好,”爱玛回答,“我难受。”

“是啊!我也一样,”教士继续道,“这些天刚热起来,就使您感到四肢无力,是不是有点怪?咳,有什么办法呢!像圣·保罗说的那样,我们生来就是为受罪。可包法利先生,他是怎样看的呢?”

“他!”她做了个轻蔑的手势,说道。

“什么!”这个老好人十分吃惊,反问道,“他就不给您开个药方,吃点药?”

“啊,”爱玛说,“我需要的不是人世间的药。”

神甫不时地向教堂看一眼,孩子们全跪在里面,互相用肩膀推搡着,倒下时就像纸牌游戏一样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去。

“我想知道……”她继续道。

“你等着,利布代,”教士恼怒地喊道,“看我来揪你的耳朵,坏小子!”

于是,他转向爱玛。

“这是木匠布代的儿子,他的父母有钱,惯他为所欲为。不过,只要他自己愿意,他会学得很快,因为他极聪明。有时候,为了开心,我管他叫利布代(跟去乌洛默镇经过的山岭名一样),我甚至管他叫蒙·利布代。哈!哈!蒙·利布代!有一天,我向主教讲了这个名字,他大笑了一阵……承蒙他赏脸笑了。”

“包法利先生,他好吗?”

她似乎没有听见问话。他继续说:

“他肯定一直很忙喽?因为,明摆着的,他跟我,我们两人是本堂区最忙碌的。”“不过,他呢。”他大声笑着,补充道,“他是人体的医生,而我呢,我是灵魂的医生!”

她以哀求的目光盯着神甫,她说:

“是呀……您能减轻一切痛苦。”

“啊!别提了,包法利夫人!就是今天早晨,因为一头乳牛得了腹气胀我还去了下狄欧维尔镇,他们以为这是天降大祸,他们的乳牛,我不知是怎么回事……啊,对不起!龙格马尔,布代!真见鬼!你们还有完没完!”

他一说完,便跳起身,冲进教堂里去了。

孩子们正围着大讲经台前簇后拥,有的爬上了唱经班成员的凳子,打开了祈祷书;还有的蹑手蹑脚地眼看就要闯进忏悔间了。这时,神甫迅雷不及掩耳地给每个孩子一顿耳光,抓住他们的衣领,从地上提起来,把他们按到唱经班的石板地上,双膝跪着,把他们重重地按下去,像是要把他们栽到地里一样。

教士回到爱玛身边后,一边用嘴咬住一角摊开他的大印花手帕,一边说道:

“说真的,农民真可怜!”

“可怜的还有别人。”她回答。

“当然啦!比如城里的工人们。”

“不是他们……”

“请原谅!我认识一些可怜的家庭主妇,我担保她们都是贤惠女人,是真正的女圣人,但就是没面包吃。”

爱玛(说话间,嘴角抽搐)继续道:

“可是,有些女人,神甫先生,她们有面包,却没有……”

“她们冬天没有火。”神甫说。

“哎!跟这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在我看来,人只要解决了温饱……因为反正……”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她叹息道。

“您不舒服吗?”他显出不安的样子,走向前说,“您想必是消化不良吧?包法利夫人,您应当回家喝杯茶,提提神,或喝一杯清凉水,加一些粗红糖。”

“为什么呢?”

她露出好像大梦初醒的样子。

“因为您伸手摸您的额头,我以为您头晕呢。”

随后,他改口问道:

“您问我什么事了吧?什么事?我忘了。”

“我?没什么事……没什么事……”爱玛重复说。

她向四周望了望,目光慢慢地落到穿教士长袍的老人身上。他们两人面对面打量着,不说一句话。

“那么,包法利夫人,”他最终开口道,“请原谅,您知道,责任高于一切,我必须先打发我的孩子们,他们的首次圣体瞻礼就要到了,我们肯定还有想不到的事,我真担心!因此,从升天节之日起,我要他们每星期三准时多上一小时课。这些可怜的孩子!很难及早让他们走上天主的道路,况且,天主已通过其圣子之口亲自教导我们懂得这一点……祝您健康,夫人,并请您代我向您的丈夫致意!”

他进入教堂,一到门口便做了个下跪的姿势。

爱玛看见他迈着沉重的步伐,头歪向肩膀,两手半握拳向外张着,消失在两排凳子之间。

她转动脚跟,就像一尊雕像以轴心做机械转动一样,一下子转过身,走上回家的路。但是,神甫的洪亮说话声和孩子们的清脆声音仍能从其身后传到她耳朵里:

“你是基督徒吗?”

“是的,我是基督徒。”

“什么叫基督徒?”

“就是受过洗……受过洗……受过洗……”

她把着扶手,一步步登上楼梯,一进到房间之后,便倒在扶手椅里。

淡白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波浪般缓缓落下。待在原地的家具变得更加死气沉沉,消失在阴影中,犹如掉入无边的黑洞中。壁炉已灭火,挂钟一直滴答响着,而爱玛模糊感到,万物的寂静使她吃惊不已,内心充满动荡不安。小白尔特就在窗户和针线桌子之间,穿着编织的小靴子,身子摇摇晃晃,想靠近母亲,抓她围裙的带子。

“走开!”母亲用手一推,说。

过了一会儿,小姑娘又回来了,走得更近,靠着母亲的膝盖,把胳膊支在膝盖上,抬起她的蓝蓝的大眼睛,望着母亲,一股清澈的口水沿着嘴角滴落到丝质的围裙上。

“走开!”气恼的少妇重复道。

她的脸色把孩子吓得大哭起来。

“哎!给我走开!”她用胳膊肘推开孩子,说。

白尔特踉跄跌倒在五斗柜脚下,脸蛋儿撞到铜拉手上,划破流血了。包法利夫人急忙跑过去扶起孩子,拽断了拉铃的绳子,拼命喊女仆来。她正要咒骂自己,夏尔出现了。正是吃晚饭的时候,他回来了。

“你瞧,亲爱的,”爱玛平静地说,“小家伙刚才在玩的时候摔伤了。”

夏尔安慰她,让她放心,孩子的伤并不重,他马上去找消炎药膏。

包法利夫人没有下楼到厅里去,她想留下独自看孩子。看着孩子睡着了,她担着的心才渐渐平静下来。她觉得自己刚才实在太蠢,为这丁点儿事就慌乱成这样,心也过于善良。确实,白尔特已不再哭泣,现在她的呼吸已很平稳,几乎看不出棉被是否在动。她的双眼半闭着,几颗大泪珠挂在眼角,睫毛间露出两颗凹陷的无光泽的瞳孔。贴在面颊上的氧化锌橡皮膏绷紧了脸皮,拉歪了脸。

“这是件怪事,”爱玛心想,“这孩子真丑!”

晚上十一点,夏尔从药房(晚饭后,他把用剩下的橡皮膏送回那里)回来,看到妻子站立在摇篮旁。

“我不对你说过了吗,这没事儿,”他一边吻着她的额头,一边说,“别难过,可怜的宝贝,你要弄出病来的!”

他在药剂师家待了很长时间。尽管他没表现出十分难过的样子,郝麦先生还是努力鼓励他,要他振作起来。他们一起谈了许多威胁孩子的危险,以及用人的鲁莽举动。郝麦太太了解这方面的情况,至今她的胸上还留有印迹。那是以前小时候一个女厨师把一盆炭火掉进她的罩衫里造成的结果。因此,慈爱的父母都采取了许多小心措施。菜刀从不磨快,居室地板绝不打蜡,窗户上安装铁栅栏,壁炉装上粗栏杆。郝麦一家的小孩虽然自由,但是他们一动弹,后边便总有人监护着。稍有伤风感冒,他们的父亲便灌他们祛痰镇咳药,直到他们长到四岁多,没人可怜他们,他们每人还戴着加厚的防跌软帽。说实话,这是郝麦太太的怪癖,她的车夫心里很难过,担心孩子们的智力器官在这样的压迫下会产生不良后果。他甚至脱口对她说:

“你是不是要把他们变成加勒比人或鲍涛库道斯人?”

然而,夏尔曾几次想打断他们的谈话。

公证人文书在下楼时走在夏尔的前头,夏尔附耳向他低语道:

“我想找你谈一谈。”

“他是不是发现什么问题了?”雷宏自忖道。他的心怦怦跳起来,一时不知所措。

最后,夏尔关上门,请他亲自去鲁昂看看一架好的达格雷照相机的价格是多少。他想照一张穿黑色礼服的照片送给妻子,这是一种向妻子表达情感,表达细心体贴的礼物,但事先他要做到心里有数,这些事不至于太麻烦雷宏先生,因为他差不多每周都要去城里。

他进城干什么?郝麦怀疑其中有年轻人的故事,一种男女关系。但是,他搞错了。雷宏不是去谈情说爱。他的心情从未有过的抑郁,勒弗朗索瓦太太从他现在盘中剩下的饭菜数量已清楚地发现了这一点。为了解更多情况,她询问税务官,毕耐却以傲慢语调反驳说,警察局没有支他薪水。

然而,他的同伴确实表现怪异,因为雷宏经常在他的椅子上伸开双臂仰面朝天,笼统地抱怨对生活的不满。

“这是因为您消遣不够。”税务官说。

“什么样的消遣?”

“我要是你,就买一台旋床。”

“可是,我不会旋呀。”文书回答。

“噢!这倒是真的!”税务官轻蔑的神态中透着满足,他一边抚摸下巴,一边说。

雷宏对爱而无结果早已厌烦,并且当生活失去动力,也没有任何希冀的支柱时,他开始感到老是重复同样的生活令人窒息。他讨厌永镇和永镇人,甚至看到某些人和某些房子都使他恼怒,难以自制。而药剂师虽是个好人也使他感到完全难以忍受。然而,希冀一种崭新的状况,既使他恐惧,也使他受到诱惑。

这种恐惧很快变成了烦躁不安,于是,遥远的巴黎使他心神不宁,他已听到了巴黎化装舞会的铜管乐和漂亮姑娘的笑声。他既然要到那里读完他的法学,他为什么还不走呢?是谁在阻拦他呢?他已开始做内心的准备,他提前安排好自己的事情,心中想好了一套居室、布置好家具,他要在那里过一种艺术家的生活!他要学弹吉他!他要购置一件睡袍,一顶巴斯克贝雷软帽,一双蓝绒拖鞋!他甚至已经在欣赏交叉挂在壁炉上的一对花剑和一个死人头骨,再上面,还挂着他的吉他。

困难的是要得到母亲的同意。不过,他的想法是十分合情合理的,就连他的老板也鼓励他去看一个可使自己更好发挥才干的事务所。雷宏采取折中办法,想在鲁昂找个二等文书的工作,但没有找到。最后,他给母亲写了封内容详尽的长信,阐明他要立刻去巴黎的理由。母亲表示同意他去巴黎。

他并不操之过急。在整整一个月的时间里,每天,伊维尔给他从永镇到鲁昂,又从鲁昂到永镇运送箱袋、包裹。他置办了衣橱,让人把他的三把扶手椅加上了坐垫,买进一大批围巾,一言以蔽之,他做好了充分准备、买的东西胜过准备遨游世界所需之物,但他不急于动身,一周一周地推迟出行,一直到他收到第二封母亲的来信,催他起程,因为他想在假期前完成考试。

当拥抱告别的时刻到来之际,郝麦太太哭了,朱斯坦啜泣不止。郝麦这条硬汉子,强忍内心激动,他亲自拿着朋友的外套,把他送到公证人的大门前,公证人要用他的车子把雷宏送到鲁昂。雷宏行色匆匆,来向包法利先生告别。

当他来到楼梯上时,他感到上气不接下气,便停住脚步。他一进来,包法利夫人便连忙站起来。

“还是我!”雷宏说。

“我早就知道!”

她咬着嘴唇,血涌上来,从头发根直到脖子,满面红晕。她站立着,肩靠着墙护板。

“先生不在家?”他继续说。

“他不在。”她重复道,“他不在。”

一阵沉默。他们对视着。他们的思绪混合在相同的忧虑中,紧紧地抱在一起,就像两个突突直跳的胸膛。

“我想亲亲白尔特。”雷宏说。

爱玛走下几步台阶,喊菲丽西岱。

他环顾四周,目光落到墙壁、书柜、壁炉上,好像他要看透一切,要把一切都带走。

她回来了,女佣领来了白尔特,孩子低着头,在玩一架拴在绳子上的风车。

雷宏在她的脖子上亲了好几下。

“再见,可怜的孩子!再见,亲爱的小宝贝,再见!”

他把孩子交给母亲。

“带她下楼吧。”母亲说。

只剩下他们两人在一起。

包法利夫人转过背,脸靠在窗玻璃上。雷宏手上拿着鸭舌帽,沿着大腿轻轻地敲打着。

“就要下雨了。”爱玛说。

“我有雨衣。”他回答。

“啊!”

她转过身来,额头向前,压低下巴。光线照射在脸上,犹如照在大理石上,一直照到眉毛的弧线处,人们无法知道她凝视的远方地平线,也无法知道她内心在想什么。

“好了,再见!”他叹息道。

她猛然抬起了头:

“是啊,再见……你走吧!”

他们两人相向往前走。他伸出了手,她犹豫一下。

“就按英国式的吧。”她说,一边把手送过去,并强作笑容。

雷宏感到了她的手就在自己的手指间,他觉得好像全身的体液都从上到下流到了这湿漉漉的手掌里了。

他松开手,他们的目光又遇到一起了,他走了。

当他走到菜市场时,他停住脚步,躲在一根柱子后面,最后一次回顾这栋白房子和它的四扇绿色百叶窗。他仿佛看见卧室的窗后有一个人影,但是窗帘就像无人动过似的脱离窗钩,并且慢慢地展开它的斜长褶子,一下子全部摊开,保持平直,胜过一堵石灰墙,固定不动。雷宏拔腿跑掉了。

他远远地看见老板的带篷马车停在大路上,旁边有个穿粗麻布衣的男子牵着马。郝麦和纪尧曼先生在一起聊天,大家在等他。

“拥抱我吧,”药剂师泪汪汪地说,“这是你的外套,我的好朋友,注意不要受凉!多保重!别累着!”

“好啦,雷宏,上车吧!”公证人说。

郝麦俯在挡泥板上,因啜泣而断断续续地说出这四个伤心的字:

“一路平安!”

“晚安。”纪尧曼先生回答,“放开手,开路!”

他们走后,郝麦转身回家了。

包法利夫人打开面向花园的窗子,远眺天上的乌云。

夕阳西下,在鲁昂方向乌云堆积,迅疾滚动着黑浪,后面露出太阳的万道霞光,犹如高悬天空的装饰,喷射出千万支金箭,而天空的其余部分空荡如洗,一片瓷器般的白色。但是,一阵狂风吹弯了杨树,雨倏忽落下,滴滴答答落在绿叶上。接着,太阳重现,母鸡啼叫,麻雀在潮湿的树丛中拍打翅膀,沙地上的水滩在流动中带走了相思树的粉红花朵。

“啊!他已经走远啦!”她想。

郝麦先生照例在晚餐时间六点半到达。

“哎!”他一边坐下,一边说,“我们真的把我们的年轻人送上船了?”

“像是这样!”医生回答。

然后,他在椅子上转身问道:

“你们那儿有什么消息?”

“没什么大事。只是我妻子今天下午太激动了点儿。您知道,女人们,有点儿事就心绪不宁!我的女人尤其如此!不过,也不能怪她们,因为她们的神经组织就是比我们的要脆弱得多。”

“这个可怜的雷宏!”夏尔说,“他要怎样在巴黎生活呢?……他会习惯吗?”

包法利夫人叹了口气。

“得了吧!”药剂师咂舌说,“聚餐取乐!化装舞会!香槟酒!我保证,这一切够享受的。”

“我不相信他会不务正业。”包法利反驳道。

“我也不相信!”郝麦先生连忙接着说,“尽管他不得不随大流,可能被人看成耶稣会教士。哎!你们可不知道拉丁区的那些喜欢花红酒绿的子弟和那些女演员过的是怎样的生活!况且,在巴黎,大学生们很受器重,只要他们有点儿讨人喜欢的才干,就能进入最好的社交场合,甚至圣日耳曼城郊的贵妇们会喜欢上他们,从而给他们带来美满婚姻的好机遇。”

“但是,”医生说,“我真为他担心……在那里……”

“您说得对,”药剂师打断他道,“这是事物的另一面!在那里。人们必须经常把手放在自己的钱袋上。比如,我假设,你到了公园里,有人来了,穿着整齐,甚至胸佩勋章,别人会以为他是个外交家,他接近你,跟你聊天,跟你混熟了,送你一撮鼻烟,或给你拾起帽子,接着相互建立了感情,他带你去咖啡馆、邀你去他的乡下别墅,酒席之间让你结识各色人等,而绝大部分时间只是为了偷你的钱袋,或拖你参与有害活动。”

“真的,”夏尔回答,“我还特别想到疾病问题,譬如伤寒,外省大学生特别容易害这种病。”

爱玛不禁一惊。

“由于饮食习惯的变化,”药剂师继续说,“还有人体机制的紊乱就容易生病。再说,你们可不知道,巴黎的水,餐馆的饭菜,所有吃的东西都加许多香料,最终烧得你热血沸腾,不管怎么说,这些吃的东西其实都赶不上一锅上好的牛肉青菜汤。我这个人一直就是喜欢家常饭菜,这要卫生多了!因此,我在鲁昂攻读药剂学的时候,我是在膳宿公寓里吃包饭,跟教授们一起用餐。”

他滔滔不绝,高谈阔论,说明他的一般意见和个人爱好,直到朱斯坦来找他回去准备蛋黄甜奶。

“休息一会儿都不行!”他喊道,“总是被拴着!我就不能出来一分钟!就像耕地的一匹马,必须流血流汗!真是苦差事哟!”

当他走到门口时,又说:

“对了,你们听说了吗?”

“什么呀?”

郝麦高挑眼眉,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接着说:

“很可能,塞纳河下游的‘改良与发展农业大会’今年要在永镇举行,至少有这样的消息在流传。今天早晨,报纸透露了一点这件事。这对咱们行政区来说,可是头等大事呀!咱们以后再聊吧。我看得见,谢谢你们,朱斯坦有提灯。”

翌日,对爱玛来说,是阴郁的一天。她觉得万物之上都隐约飘浮着一种黑色气氛,而一切的一切都深陷入这黑色气氛的包围之中。而忧伤带着轻声呼啸落进心底,犹如冬季的风在被遗弃的城堡中吹过。这既是对一去不复返的事物的梦幻,也是每次发生既成事实之后使你产生的疲倦,也还是中断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