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法利夫人

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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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卷

雷宏先生一边读法学,一边也常常光顾茅顶别墅舞厅,与时装女工在一起颇走红运。她们觉得他风流倜傥。他是最无可挑剔的大学生:他的头发不长也不短、不在月初就把一季度的钱吃光,同他的老师保持良好关系。至于花天酒地的事,他从不参与,可能是胆小,也可能是谨慎。

当他在房间里或傍晚坐在卢森堡公园的菩提树下读书时,他常常把《法典》丢在地上,心中想起爱玛。但是,天长日久,其他欲望占了上风,对爱玛的想念虽然逐渐减弱,却牢固藏于心底,并不泯灭。因为雷宏没有死心,他总觉得有某种希望时隐时现于未来,又像一颗金果悬挂于似有若无的枝头上,终有到口的时候。

三年离别之后再次见到她,不消说,旧情立即唤醒。他寻思道,要想把她弄到手,必须当机立断。况且,他与浮浪子弟为伍早已习以为常,他的胆怯心理也不复存在。再说,他这是由巴黎回到外省,自然傲视一切没穿过漆皮鞋踏过沥青大马路的人。在某个著名的博士或戴有勋章又有汽车的人物的沙龙里,面对花枝招展的一位巴黎女子,这个小文书也许会像个孩子一样被吓得战栗不已,但是身在此地,在鲁昂的港口上,面对这个小小医生的妻子,他自感游刃有余,必会旗开得胜。自信取决于所处的环境:在楼下说话跟在五层楼上说话感觉就是不同,而阔太太要保持贞节似乎要在束胸的夹层里装满银行钞票,就像戴上了护胸甲胄防范其周围,让人望而却步。

前天晚上,雷宏跟包法利夫妇分手后,远远地跟踪他们直到街上,看到他们进了“红十字”以后,才转身回去,用了整整一夜设计一套行动计划。

于是,第二天下午五点钟左右,他走进旅馆厨房,喉咙发紧,脸色苍白;怀着胆小鬼横下的决心,要一往无前,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先生不在。”一个仆人回答道。

他感到正中下怀,也是好兆头。他径自上楼。

对于他的到来,她并不慌乱,相反,还向他一直表示歉意,因为忘了告诉他,他们住在什么客栈。

“哦!我猜到了你们住在哪里。”雷宏继续道。

“怎么猜到的?”

他硬说是一种本能偶然引导他找到她的。她开始露出了微笑。雷宏为了纠正自己刚说过的蠢话,立即向她诉说,讲他如何利用一上午时间,先后跑遍了全城的旅馆去找她,云云。

“你决定留下来了?”他补充道。

“是的,”她说,“我真不应该。明明有千头万绪的事要做,就不该贪恋不切实际的娱乐……”

“哦!我想象得出……”

“哎!不,因为你不是女人,你……”

但是,男人们也自有忧愁;他们的谈话越谈越带有哲理性思考。爱玛大谈人间感情的匮乏,心被埋葬于永恒的寂寞,等等。

年轻人为了表现自己,或是天真地模仿曾使她忧郁的忧伤情调,他宣称自己在学习期间烦恼至极,事务所的程序工作也使他恼火,真想干别的行当,而他的母亲每次来信都令他痛苦不已。因为他们谈起痛苦的原因,越谈越具体,越谈越贴心,每人谈到知心处都格外兴奋。但是,有时候,当他们谈清楚自己的想法时,也停下来,极力想象能够表达这种想法的那句话。她并不忏悔她对另一个人的恋情,他也不说曾把她给忘了。

可能,他不再记得舞会后同装卸女工共进夜宵的场景;兴许,她也不再记得那昔日的幽会,一清早就在草丛中奔跑,奔向情人的住宅。他们几乎听不见城市的喧嚣,房间很小,似乎专门方便他们亲近。爱玛身穿一件条纹细布梳头罩衫,发髻靠着旧扶手椅背上,身后的黄色墙纸像是构成一种金色背景。她没有头饰的头部反映在镜子里,也照出了她的头发中分的白道,耳朵梢露出发外。

“真对不起,”她说,“我错了!我这没完没了的埋怨一定使你腻烦了!”

“不,绝没有的事!”

她抬起美丽的双眼,望着天花板,眼里含着一滴泪,继续道:

“若是你能知道我梦想的一切就好了!”

“可我也一样!噢,我非常痛苦过!我经常出去,走啊走啊,沿着河岸,拖着身子,借着人群的嘈杂声排遣自己,但是,总不能排出萦绕心中的念头。大马路上有一家画店,里边有一幅意大利版画,上面画的是缪斯女神,她身着贴身长袍,眼望着月亮,在她的散开的头发上簪着勿忘草。总是有什么东西吸引我去那里,而且,我在那儿一待就是几小时。”

然后,他用颤抖的声音说:

“她有点像你。”

包法利夫人转过头去,为的是不让他看见她那抑制不住的微笑。因为她已感到自己要喜形于色了。

他继续道:

“我经常给你写信,然后又撕了。”

她不回答。他继续说:

“我有时想象,某个偶然机会会把你引到这里来。我曾以为在街角处认出了你;只要车门上飘出披肩或面网像你的一样,我就追逐所有的这样的马车……”

她似乎决心让他这样说下去,丝毫不打断他。她交叉双臂,低头望着拖鞋上的玫瑰花结,她的脚趾在缎面鞋里不时地动几下。

然而,她叹气道:

“更可悲的是,像我这样苟延毫无意义的一生,是不是?倘若我们的痛苦对人有好处,我们还可以因为想到牺牲而得到安慰!”

他开始夸赞美德、义务与默默的牺牲,而且他本人就有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需要,想要奉献,却不能得到满足。

“我真想,”她说,“去做济贫院的修女。”

“男人却没有这种神圣的使命,我就看不出有什么事可做……除非是也许可以去当个医生……”

爱玛轻轻地耸了耸肩,打断他的话,而怨天尤人地谈她的病,几乎要了她的命。真可惜!若是死了,现在也就不再痛苦了。雷宏马上表示羡慕“坟墓的宁静”,而且,有一天晚上,他还写了他的遗嘱,叮嘱别人要用她给他的这块漂亮的条绒盖脚毯埋葬他。因为他们俩立下的理想就是想这样安排的,根据这种理想,他们现在调整各自的过去生活。况且,话语总是能绵延情感的。

但是,关于盖脚毯的故事,她问道:

“为什么要这样?”

“为什么?”他迟疑了一下后,道:

“因为我爱你啊!”

雷宏庆幸成功地闯过了难关,他用眼角窥视她的表情。

这就像是天空,一阵风吹散了满天的乌云。曾似黑云压城的忧郁思想像是从她的蓝眼睛里消散,她的面孔熠熠生辉。

他等待着。最后,她回答道:

“我一直以为……”

于是,他们相互诉说那遥远生活的细小琐事,其中的乐与忧,他们刚才已经用一个字眼概括了。他回顾起铁线莲绿廊、她穿过的长裙、她的房间的家具,以及她的整个住所情况。

“我们可怜的仙人掌到哪儿去了?”

“去年冬天冻死了。”

“啊!你知道吗?我想过它们。我经常看到它们像从前一样,当夏日的早晨,阳光照在百叶窗上……我看见你的光裸的双臂在花间过来过去。”

“可怜的朋友!”她向他伸出了手,说道。

雷宏迅速把嘴唇贴上去,深呼一口气后,继续道:

“那时候,你对我来说,是一种不可理解的魔力,征服了我的生命。比如,有一回,我来到你们家,你可能不记得了吧?”

“不,我记得,讲下去。”她说。

“你在楼下前厅,站在台阶上,准备出去。你还戴一顶小蓝花帽子,你并没有邀请我,我却身不由己地去陪伴你。每过一分钟,我都越来越意识到自己行为的愚蠢,可我还是继续挨着你走,既不敢完全紧跟你,又不想离开你。当你进入一家店铺,我待在街上,透过窗子看你摘掉手套,在柜台上数钱。后来,你在杜瓦什太太家拉响门铃,有人给你开了门,那扇又大又重的门在你身后关上了,我还像傻瓜一样待在门前。”

包法利夫人在听他叙说的时候,奇怪地感到自己年老了。她觉得这一切重现的往事似乎拓展了她的生命,这仿佛又把她带回了无比浩渺的情海之中。她半闭着眼睛,不时地低声说道:

“是啊……真的……真是这样……真是这样……”

他们听到波伏瓦齐诺区的各种大钟都在敲八点钟,这个区有许多寄宿学校、教堂和无人居住的大旅馆。他们不再说话了,相互对视着,他们感到了头脑里的话语。仿佛某种响亮的东西通过他们固定不动的瞳孔相互交流。他们的手握在一起了。过去、未来、回忆与梦想。一切都融合于这销魂的甜蜜之中。天渐渐黑下来,墙上挂的四幅版画半消失在黑影中,但是版画的浓重颜色还闪着光亮,画的是《奈尔塔》的四个场面,下边有西班牙文和法文的说明。透过拉窗可以看见尖屋顶之间的一角黑色天空。

她起身点燃五斗柜上的两支蜡烛,然后回来又坐下。

“那么……”雷宏道。

“那么?”她反问道。

他在想怎样接上被打断的对话,这时她向他问道:

“为什么直到现在,从没有人向我表达过这样的感情?”

文书高声喊道,人的思想天性不可思议,他对她就是一见钟情。若上天有眼,他们早日相逢,两人一定是恩恩爱爱,永不分离。一想到他本该有的幸福却没能得到,便有无尽的痛苦。

“我有时也这样想过。”她继续道。

“多么美妙的梦!”雷宏喃喃道。

他用手轻轻抚弄着她的白色长腰带的蓝花边,补充道:

“谁会阻止我们重新开始呢?……”

“不,我的朋友,”她回答道,“我太老了……你很年轻……忘了我吧!别的女人会爱你的……你也会爱她们。”

“不像爱你!”他喊道。

“你真是个孩子!好了,听话!我要你这样!”

她向他讲述他们不可能相爱的种种理由,还说,他们应该像以前那样仅仅保持友谊关系。

她这样讲是否出自认真呢?恐怕爱玛自己也不知道,因为她完全陷入被诱惑的欢愉,同时又觉得必须做出防御诱惑的姿态。她眼中流露着柔情,望着这个年轻人,轻轻地推开他颤抖的手试着进行的胆怯抚摸。

“啊!对不起。”他后退着说道。

面对这样的胆怯举动,爱玛感到一种模糊的恐惧,她觉得这要比罗道夫张开双臂径自走来的大胆行为更为危险。她觉得从未见过一个男人长得像他这样美。他的举止中透露出一种迷人的天真。他的睫毛弯弯的,又细又长,往往低垂着。他的面颊皮娇肉嫩,一下子红润起来——她想——这是对她的欲望所致。而爱玛也感到一种按捺不住的欲望要去亲吻他的脸蛋儿。于是,她俯身向着座钟,像是为看时间似的,道:

“我的上帝!我们只顾说话啦,时间已经晚了!”

他听出了话外音,去找自己的帽子。

“我甚至忘了去看戏!可怜的包法利是特意把我留下来看戏的!大桥街的洛尔莫先生要带我跟他的妻子一同去的。”

机会失去了,因为她第二天就要走了。

“真的吗?”雷宏说。

“是的。”

“可我还要看你,”他继续道,“我还有话要告诉你……”

“什么事?”

“一件……既重大又严肃的事。哎!不,你不能走,千万不行!你要是知道……听我说……你就真不懂我的意思?你真的猜不出来?……”

“其实,你说得很明白。”爱玛道。

“啊!还开玩笑!够了,够了!你可怜可怜我吧,就让我再见你……一次……只一次。”

“那好吧!……”

他停住一会儿,像是改了主意:

“噢!不在这儿见!”

“你说在哪儿都行。”

“你愿不愿意……”

她想了想,用下定决心的语气道:

“明天十一点钟在教堂。”

“我一定去!”他高声答道,抓住她的手,被她挣脱了。

因为他们俩都站立着,他在她的身后,而爱玛正低着头,他俯身吻她的后颈,长久地吻着。

热吻越发猛烈,她咯咯笑道:

“你疯了!啊!你疯了!”

于是,他将头伸过她的肩膀,像是要从她的目光中寻找同意的表示,他看到的是庄严冰冷的目光。

雷宏后退三步,准备走出去。他在门槛上站住了,然后声音颤抖地低语道:

“明天见!”

她点头作答,然后像飞鸟一样消失在隔壁房间里。

晚上,爱玛给文书写了一封非比寻常的长信,表示要取消约会:现在一切都到此结束了,为了各自的幸福,他们不应再相见。但是,当把信封好后,因为不知道雷宏的地址,十分为难起来,便自语道:

“我自己把信交给他,他一定会来的。”

第二天,雷宏推开窗户,在晾台上哼着小曲,亲自动手给皮鞋打油,连续刷了好几次。他穿上白色长裤、高档短袜、绿色燕尾服,把所有的香水都洒到手帕上,去理发店把头发弄卷,然后又弄直,使头发显得自然优雅。

他看了看理发店的布谷鸟钟正指九点钟,他寻思道:

“时间还太早!”

他读一张过时的时装报,走出去,吸上一支雪茄,又遛了三条马路,心想是时候了,便快步向教堂广场走去。

这是一个夏日的早晨,阳光明媚。银楼里的银器光耀熠熠。阳光斜照在教堂上,灰石断裂处闪闪发光。一群鸟围着三叶饰的小钟楼在碧空中翱翔。广场上人声嘈杂,花香四溢,场地周围满是玫瑰、茉莉、石竹、水仙和晚香玉,它们之间距离不等地被湿漉漉的绿色植物隔开。中央的喷泉不停地喷水;在宽大的伞盖下,一些女商贩光着头,站在堆积成金字塔状的罗马甜瓜中间用纸包扎三色堇花束。

雷宏买了一束三色堇。这是他第一次给女人买花。他闻着花香,心中充满自豪,好像要献给别人的花又归了他似的。

可是,他怕被人瞧见,便毅然决然地走进教堂。

此时,教堂侍卫正站在左门中央的门槛上,在“跳舞的玛丽亚娜”像底下,头戴羽盔,腰佩长剑,手握柱杖,其威严胜过红衣主教,犹如圣体金般光彩夺目。

他满脸堆笑,面带教士盘问孩子时常有的那种虚假的和善向雷宏走过来:

“先生兴许不是此地人吧?先生是想观光教堂吗?”

“不。”雷宏答道。

他先在教堂侧道走了一圈,接着来到广场上看一看。爱玛还没到,他又回来一直走到唱经堂。圣水盘里满满的圣水,倒映出大殿和尖形拱顶的前部以及部分彩绘玻璃窗。但是,彩绘玻璃的反射在靠近大理石边缘处断掉,在更远地方,继续反照到石板地上,极像一张花花绿绿的地毯。室外的强烈阳光通过三扇洞开的大门,形成三道巨大的光束深入教堂里。大殿深处,不时地走出一个圣器管理人来到祭坛前斜身一跪,像行色匆忙的信徒,站起就走。水晶枝灯吊在空中,一动不动。在唱经堂,一盏银灯在燃烧着。有时,从教堂的侧殿阴暗部分像是发出几声叹息,还有关闭栅栏门的响声在高大的穹隆下回荡。

雷宏迈着庄重的步伐靠墙走着。他觉得生活从未像现在这样美好。她一会儿就要来了,她一定迷人,心神荡漾,窥伺身后注意她的目光——身着带花边装饰的长裙,戴金丝长柄眼镜,脚蹬玲珑小靴,显出他没有领略过的种种风流,以及失去贞节女人的难以言喻的诱惑。教堂犹如一间巨大的客厅欢迎她来此栖身;穹隆俯身倾听她在黑影中倾诉爱情;彩绘玻璃窗映出耀眼的光辉照亮她的面庞,而香炉燃烧,在香烟缭绕中,让她如天使般出现。

然而,就是不见她来。他坐在一把椅子上,眼光落到一扇蓝玻璃窗上,上边画着船夫手提着篮子。他长久地注视着,聚精会神,数着鱼鳞和船夫穿的紧身短上衣扣眼的数目,而他的思想却在飘忽不定,四处寻找爱玛。

守卫在一边心中直恼火,讨厌这个人竟自作主张独自欣赏教堂。守卫觉得他这个人行踪古怪,近乎对他行窃,几乎是犯下渎圣之罪。

但是,石板地上响起一阵丝绸的窸窣声,接着出现一顶帽子的帽檐儿,一件黑披肩……就是她!雷宏站起来,向她跑去。

爱玛面色苍白,急匆匆行走。

“看吧!”她说,同时递给他一张纸……“哦,不!”

她突然收回手,走进圣母堂,靠近一把椅子跪下,开始祈祷。

年轻人对她这种心血**的虔诚感到恼火,但看到她在幽会中间像安达卢西亚侯爵夫人一样迷于祷告倒也觉得有趣。可是,他很快又不耐烦起来,因为她祷告没完没了。

爱玛在祈祷,或是努力在祈祷,希望上天突然给她以决心。为了获得神佑,她睁大眼睛望着圣体神龛的光辉,大口吸进在大花瓶里盛开的白香芥的芬芳,细听教堂的静寂,这反而使她心烦意乱起来。

她站起身,当他们要走的时候,守卫急步走来,说道:

“太太大概不是本地人吧?太太想观光教堂吗?”

“不要!”文书喊道。

“为什么不呢?”她接话道。

因为她的贞节动摇了,她要求助于圣母、雕像、陵墓和一切机缘。

于是,守卫为了按顺序进行,便把他们带到靠近广场的入口处,用手杖指着一大圈黑石块,上边既无铭文,也没有雕凿花纹,他庄严地说:

“这就是漂亮的昂布瓦兹大钟的钟口,钟重有四万磅,全欧洲没有可以与之相比的。铸钟工人铸成此大钟,高兴而死……”

“我们走吧。”雷宏道。

热心的守卫继续往前走,回到圣母堂,他伸开双臂,做出一个要综合讲解的姿势,样子比乡下地主让你看他的界边果木还要神气:

“这块普通石板下,埋着皮埃尔德·布雷塞,他是瓦莱诺和布里萨克的领主、普瓦图的大元帅和诺曼底的总督,一四六五年六月十六日死于蒙莱里战役。”

雷宏急得咬嘴唇,跺脚。

“在右边,这位全身铠甲的绅士,骑在一匹直立起来的马上,他是路易德·布雷塞的孙子,布勒瓦尔和蒙-奥维埃的领主、莫勒弗里埃伯爵、莫尼男爵、国王的侍从、功勋骑士,而且也是诺曼底的总督,碑文写着:他死于一五三一年七月二十三日,一个星期天。下边,这个人准备下到坟墓里,画得跟真人一样。把死人画得如此惟妙惟肖,再也找不到第二家了,是不是?”

包法利夫人拿起长柄眼镜,雷宏一动不动地看着她,面对双重打击:一个是絮絮叨叨,口若悬河,另一个是无动于衷,冷如冰霜,他感到心灰意冷,既不想说一句话,也不想做一个手势。

喋喋不休的向导继续道:

“在他身旁,这个下跪的女人正在哭泣,这是他的夫人迪亚娜德·普瓦蒂埃,布雷塞伯爵夫人、瓦朗蒂奴阿公爵夫人,生于一四九九年,死于一五六六年。左边,抱孩子的女人是圣母。现在,请看这边:这里是昂布瓦兹坟墓,他们两人都是鲁昂的红衣主教和大主教。那一位是国王路易十二的大臣。他给教堂做了许多好事。人们在他的遗嘱里发现有送给穷人的三万金埃居。”

他滔滔不绝,一步不停,一边说着,一边把他们推向一间装满栏杆的小教堂,他搬动了几根栏杆,找到一大块石坯,可能是一座雕坏了的石像。

他长叹一口气,道:

“这在当年是装点英国国王、诺曼底公爵‘狮心’理查的坟墓的。先生,你看,是卡尔文信徒把它毁到这种程度,他们心怀恶意,把它埋在大主教宝座下的地里。瞧,这里是大主教回府时通过的门。我们再看看这边的彩绘玻璃。”

但是,雷宏急忙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雪白的硬币塞给他,揪起爱玛的胳膊就走。守卫见状,目瞪口呆,不明白这么早就给他赏钱,而他觉得对外地人来说要看的东西还多着呢。因此,他提醒道:

“哎!先生。还要看教堂尖顶!尖顶!……”

“谢谢,不看啦!”雷宏道。

“先生,这可不该不看!尖顶有四百四十英尺高,仅比埃及的大金字塔低九英尺,它全是生铁铸成……”

雷宏听也不听,转头就走。因为他感到在教堂里快两小时了,他的爱情纹丝不动,要变成石头了,现在又要成为一缕烟通过这种长方笼子似的半截管子、带孔洞的烟囱而消散。这种教堂顶部突生的怪物,颇显滑稽,好像是某个锅炉匠异想天开进行古怪试验的结果。

“我们去什么地方啊?”她问道。

他并不回答,仍然急步走着。包法利夫人已将手指伸进圣水里,这时他们听见背后有气喘吁吁,有节奏的杵地响声。雷宏转过身来。

“先生!”

“什么事?”

他认出是守卫,胳膊底下夹着二十多本平装书,顶着肚皮保持平衡,全是论述教堂的著作。雷宏跑出教堂,骂道:

“蠢货!”

他见有个野小子在广场玩耍:

“去给我找辆马车来!”

小孩子像皮球一样在四风街不见了。于是,只剩下他们两人待了几分钟,面对面,有点尴尬。

“啊!雷宏!……真的……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应该……”

她先是故作媚态,然后又严肃的样子:

“这太不合适,你知道吗?”

“怎么不合适?”文书反驳道,“在巴黎就是这样做的!”

这句话犹如不可抵御的理由,使她下了决心。

然而,马车还没到,雷宏担心她又要回到教堂去。马车终于来了。

守卫站在门槛上向他们喊道:

“至少你们要从北门出去,可以看一看‘复活’,‘最后的审判’、‘天堂’、‘大卫王’以及‘火焰地狱里的罪人’。”

“先生要去哪儿?”车夫问道。

“随你去哪儿都行!”雷宏道,推爱玛上车。

笨重的马车上路了。

马车下了大桥街,穿过艺术广场、拿破仑码头和新桥,到了皮埃尔·高乃依塑像前一下子停住了。

“继续走下去!”车里一个声音道。

马车又出发了,从拉法耶特十字路口开始,沿下坡路跑下去,一直奔到火车站。车里同一声音喊道:

“不对,一直走!”

马车离开栅栏门,不久便到达林荫大道,马在大榆树中间小步慢跑着。车夫揩了揩前额,把他的皮帽子放到两腿中间,把车驾到水边平行侧道外边,靠近草坪。

马车沿河在干旱的铺石纤道上,靠奥塞尔一侧走了许久,把岛屿远抛在后面。

但是,马车突然一跃而起,穿过四塘、索特维尔、大马路、埃勒勃夫街,到达植物园前面,第三次停了下来。

“往前走嘛!”那个声音发火了,喊道。

马车立即又跑了起来,通过圣-塞维尔,居朗迪尔码头,石磨码头,再度过桥,走过战神校场,到了医院花园的后面,那里有身着黑上衣的老者沿着一块覆盖绿藤的台地散步、晒太阳。马车走上布夫勒伊马路,驰过科什瓦兹马路,绕里布岱山转一圈,直达德维尔山岭!

马车回来了,它既无目的,也无方向,信马由缰,随意走着。有人看见它在圣-保勒,在莱斯居尔,在加尔冈山,在红-沼,在加雅尔布瓦广场;还有人在麻风病人医院街、在铜器街、在圣-罗曼、圣-维维炎、圣-玛克鲁、圣-尼盖斯等教堂前面,在海关前面,在下老塔,在三-烟斗,以及在纪念公墓那里都见过它!车夫在座位上不时地望一望小酒馆,露出失望的眼神。他不明白这两个人犯了什么运动狂,就是不想停下来。他几次想试着停下来,但每次都引起背后的怒吼声催他。于是,他只好加力抽打两匹驾马,尽管它们早已汗水淋淋,不顾车是否颠簸,也不怕车东挂西撞,全然不放在心上,他垂头丧气,又渴、又累,又一筹莫展,几乎要哭起来。

码头上,在运货车和酒桶中间,以及在街头巷尾,市民们都睁大了吃惊的眼睛,望着这个内地鲜见的怪物,一辆马车,窗帘紧闭,这样无休止地行走,比坟墓还要封闭,像船一样摇来摆去。

一次,时值中午,马车来到旷野,阳光直射在镀银的旧灯上,一只裸手从小黄布帘下伸出,扔下一些碎纸,随风飘散,在更远处落地,像白蝴蝶飞落在鲜花盛开的红三叶草地里。

后来,晚六点左右,马车在波伏瓦齐诺区的一条小街上停下来,一位妇人下了车,面网低垂,头也不回,走了。

包法利夫人回到旅馆,没有看见驿车,觉得奇怪。伊维尔在此等她等了五十三分钟,总不见她来,便径自出发了。

不过,也没有什么事要她非立即动身不可。但是,她有言在先,保证当晚要回去的。况且,夏尔在等她。她已感到内心的这种胆怯的顺从,对于许多妇女而言,既是对通奸行为的惩罚,同时也是对通奸行为的赎罪。

她急忙打点行李,付了店钱,在院子里喊了一辆轻便马车,对车夫又催促,又鼓励,每隔一分钟便问一次几点了,走了多少公里,直到能看到甘冈普瓦的第一批房舍时,终于追上了“燕子”。

她一坐到角落里以后,便闭上眼睛,直到山岭脚下,她才再睁开眼睛,她老远认出了菲丽西岱站在马掌铺前张望。伊维尔勒住马匹,女厨子踮脚够到通气窗,神秘地说:

“太太,您得马上去郝麦家,有点急事。”

全村照例静悄悄的。街角,有许多玫瑰红的小堆积物在露天里冒热气。因为目前正是做果酱的季节,永镇家家户户都在同一天加工储备。但是,大家都称道药店前那一堆特别的大,超过别人,显出配药实验室比市民的普通炉子有更大的优势,公众的需要胜过个人的爱好。

她进了药房,只见大扶手椅倒地,甚至《鲁昂指路灯》报也躺在地上,摊在两只杵之间。她推开过道的门,看见郝麦全家老小,全都穿着围裙,直顶到下巴,手里拿着叉子,厨房中央摆着砂糖、块糖,桌上放着天平,火上烧着大锅,周围是棕色的坛子,盛满脱核的醋栗。朱斯坦低头站立着,药剂师吼道:

“谁叫你去杂物间找了?”

“怎么了?什么事?”

药剂师回答道:

“什么事?我们在做果酱,已经煮上了。但是,由于汤太多,就要溢出来了。我要他取另一只锅来,而他呢,不知是不经心,还是因为懒惰,竟去我的实验室把挂在钉子上的杂物间钥匙拿了来!”

药剂师这样称呼屋顶下的一间小屋,里边塞满了他职业用器具和商品。他经常独自一人待在里头,一待就是几小时,在那里贴标签、倒瓶子、包扎东西等。他不是把这间小屋看成一间普通的堆物房,而是当成一所真正的圣殿,由此,经他的双手配制,便生产出各种丹药、丸药、汤药、洗药和口服药水,这些药使他扬名四乡。世上没有别人进过这间小屋。他十分重视它,由他亲自打扫。总之,药房向人人开放,是展示他的骄傲的地方,而杂物间则是他的隐居场所,在这里,郝麦可以唯我独尊,专心致志,玩味所好,自得其乐。因此,他觉得朱斯坦的粗心大意是过了头的大不敬。他气得面红耳赤,胜过红醋栗,重复道:

“是啊,杂物间的!锁着酸类和苛性碱的钥匙!去取一只备用的锅!一只带盖的锅!也许是我永远不会使用的锅!我们这一行各个环节都是微妙的艺术,样样都重要!可是,真见鬼!必须明确区别开来,药学上用的东西就不能用在家庭生活上!就比如用解剖刀去宰一只喂肥的小母鸡,还比如法官……”

“你平平气,好不好!”郝麦太太道。

阿塔莉也拉住他的礼服,道:

“爸爸!爸爸!”

“不,走开!”药剂师继续道,“走开!真不像话!简直是开杂货铺,说实话,就是这样!好,来吧!什么也甭遵守!砸吧!敲吧!放走蚂蟥!烧掉蜀葵!用药瓶腌黄瓜!把绷带都撕碎!”

“你是要我……”爱玛道。

“等一等!……你知道这有多危险吗?……在左面角落里,在第三个小桌子上,你就什么都没看见吗?你说,你回答呀,你吭一声也好呀!”

“我不……知道。”年轻人结巴道。

“啊!你不知道!好呀,我可知道!你看见一只蓝玻璃瓶子,用黄蜡封起来了,里边装的是一种白色粉末,甚至在瓶子上我还写着‘危险’字样!你知道里边是什么吗?是砒霜!你拿旁边的锅!就要碰上它啦!”

郝麦太太双手合十,喊道:

“旁边是砒霜!你要把我们大家都毒死呀!”

孩子开始喊叫起来,好像他们已经感到肚里痛得要命似的。

“也许会毒死一个病人!”药剂师继续道,“你是想让我进刑事法庭坐到罪人席上去?看着我被拖向断头台?难道你就看不见我在搬运时都分外小心,尽管我早已有良好的工作习惯?当我想到自己的责任时,我自己都经常心惊肉跳!因为政府迫害我们,而管制我们的立法是荒唐的,就像一柄真正的达摩克利斯剑悬在我们的头上!”

爱玛已不再想问要她来做什么,药剂师以断断续续的句子继续道:

“我对你的大恩大德,你就这样报答!我对你广施慈父般的关怀你就这样酬谢我!因为,若是没有我,你会在哪儿?你会干什么?谁供你吃穿,让你受教育,想方设法让你有一天体面地跻身社会行列?为了这一切,常言道,必须努力划桨,不惜流汗,直到手上磨出老趼:Fabricando fit faber, age guod agis.”

一气之下,他引证起拉丁文来了,他若是懂得中文和格陵兰文,他也会引证的。因为他正在大发雷霆,心里话不分青红皂白要一股脑儿吐出为快,犹如大海在暴风骤雨下既暴露出岸边的墨角藻,也显露出水底的沙砾。他继续道:

“我开始非常后悔照管你!以前,我就该把你留在你出生的地方,又穷又脏地老死在那里!你什么也干不了,只配去放牛!你根本不是学科学的料!也就勉强能贴个标签!你生活在我家养尊处优倒像一个教士,生活得舒舒服服,尽情享乐!”

但是,爱玛转向郝麦太太,道:

“你们叫我来……”

“啊!我的上帝!”郝麦太太忧伤地打断道,“怎么对你说好呢……是一个坏消息!”

她还没讲完,药剂师便吼了起来。

“把它倒空!洗净!拿走!你倒是快点啊!”

他揪住朱斯坦工作服领子摇了几下,一本书从他的衣袋里掉了下来。

年轻人弯腰去拾,但郝麦动作比他快,抢先拿到书一看,他圆睁双眼,张开下巴,拉长声音道:

“夫妇……之爱!啊!好极了!好极了!太漂亮了!还有图画呢!……啊!这太不像话了!”

郝麦太太走过来。

“不,你别碰!”

孩子们想看一看图画。他威严地说:

“你们给我出去!”

孩子们乖乖地走了。

他先是在屋里迈着大步来回走动,手里捏着那本打开的书,眼睛滴溜溜转,样子像憋气、肿胀或中风。然后,他直接走向他的学生,交叉双臂站在他面前:

“小坏蛋,你可样样恶习都全了!……当心,学起坏来可就不可收拾啦!……你就不想一想,这本坏书一旦落到我的孩子们的手里,刺激他们的头脑,损害阿塔莉的纯洁,败坏拿破仑的道德!他已经要成人了。至少,你能肯定他们没读过这本书吗?你能向我证明……”

爱玛问道:

“可是,先生,你是有话要对我说吗?……”

“真的,夫人……你老公公死了!”

确实,老包法利饭后中风,前晚突然病故。夏尔特别担心爱玛感情上受不了,请郝麦先生婉转告诉她这个可怕的消息。

郝麦先生本想好了他要说的话,要讲得句子工整、不生硬,有节奏;应成为一篇谨慎又转折、周密又委婉的杰作。但是,愤怒使他忘记了修辞。

爱玛没有再问细节,便离开了药房,因为郝麦先生已经又接着斥责起来。不过,他现在还是平静下来,一边用他的希腊小帽扇风,一边以慈父般的语气低语道:

“不是说我完全反对这本书!书的作者是位医生,里边有些科学方面的东西,要男人了解还是不错的,我敢说,男人应该了解这些。但是,要晚些时候,要晚一些!至少等到你自己长大成人,体格长成了。”

夏尔在等爱玛,听见门环响,便走向前,伸开双臂,声音里含着泪,道:

“啊!我亲爱的朋友……”

他慢慢俯身吻她。但一接触到他的嘴唇,她想起了另一个男子,她用手触摸他的脸,浑身战栗。然而,她答道:

“是啊,我知道……我知道……”

他拿出母亲的来信给爱玛看,信中他母亲讲述了事情发生的经过,平白直叙,毫无虚假情调。她只是遗憾她的丈夫在与老战友爱国聚餐后,死在都德维尔的街上,一家咖啡馆的门槛上,没有得到宗教的帮助。

爱玛把信还给夏尔。晚饭时,出于人情世故,她装做吃不下的样子。但是,因为夏尔一再劝她用饭,她也就决心吃起来,夏尔坐在她对面,一动不动,样子颓丧至极。

他不时地抬头,长久地望着她,眼里充满悲伤。有一次,他叹道:

“我真想再看看他!”

她先是缄口不语,最后醒悟到必须说些什么,便问道:

“你父亲多大年纪啦?”

“五十八岁!”

“啊!”

她到此没词儿了。

一刻钟后,他又道:

“我可怜的母亲?……她现在可怎么办呢?”

她做了个不知道的手势。

夏尔见她少言寡语,以为她过于痛苦,这使他很受感动,为了不加深她的这种痛苦,强制自己不再说什么,并且不顾自己的痛苦,关心地问道:

“你昨天玩得开心吗?”

“开心。”

桌布撤掉以后,包法利没有离座,爱玛也一样,她打量他。这种枯燥单调的场面逐渐消除了她内心仅存的怜悯。她觉得他贫乏、软弱、无能,总之,无论怎么说,都是个道地的可怜鬼。如何摆脱他才好呢?这样烦人的夜晚漫漫无尽期!一种鸦片气味的麻醉性东西使她迷然昏然。

他们听见门厅里响起木棍杵地板的清脆声音。原来是伊波立特来给夫人送行李。他用假腿艰难地画了四分之一个圆圈,才把行李放好。

她看着这个可怜虫,满头粗壮的红发在流汗,自语道:

“他已经忘记了过去!”

包法利在钱袋里找一枚小钱,好像丝毫没想到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只要看到他,对他这个医生而言,就意味着屈辱,如同当面谴责他的不可救药的无能。发现壁炉上摆着雷宏送的紫罗兰,他赞道:

“啊!你的这束花真好看!”

“是啊,”她冷漠地答道,“这是我刚才……从女叫花子手里买的。”

夏尔拿起紫罗兰,用他哭红的眼睛欣赏,并且用鼻子小心地闻着。她快步走过去把花从他手中拿回来,径自插到一只水杯里。

第二天,包法利的妈妈来了,母亲与儿子又大哭了一场。爱玛借整理东西为由,走开了。

第三天,他们必须一起讨论丧事。大家带着活计匣子到水边花棚下就座。

夏尔想念他的父亲,他吃惊地感到对父亲感情很深,而他一直以为只是一般地爱他的。

包法利老太太想念她的丈夫。她感到以前最不好过的日子现在也是令人羡慕的。天长日久,习惯成自然,本能地悼念亡灵之情使任何怨恨都化为乌有了。她一边穿针引线地缝补东西,不时地,一颗大泪珠沿鼻子流下来。并在鼻翼处悬挂停留一会儿。而爱玛在想,仅仅在四十八小时之前,他们俩还在一起,远离尘世,如痴如醉,两人还未及相互看个够。她竭力重新捕捉这失去的一天中最难以察觉的细枝末节。但是,老婆婆和丈夫在眼前实在妨碍她自由想象,在外部情景干扰下,不管她怎样努力,她的爱情老是受到挤对。为了不影响她专心回味自己的爱情,她真想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

她在拆一件长袍的夹里,身周围撒满了碎片与断线;包法利老太太低头一个劲地剪东西,只听剪刀咔嚓咔嚓响;夏尔穿着布拖鞋和当睡衣用的棕色旧礼服,两手插在衣袋里也不言语;在他们身旁,白尔特穿着小白围裙,用她的小铲铲路上的沙子。

突然,他们看见布商勒乐先生从栅栏门进来。

考虑到他们家发生了命定的大事,他是特意来效劳的。爱玛回答说她认为不需要,但是,布商不肯罢休。他说道:

“对不起,我希望咱们私下谈谈。”

接着,又低声道:

“是关于那件事的……你知道吧?”

夏尔一下子面红耳赤起来。

“啊!是的……确实。”

他心慌意乱,转身向妻子道:

“我的亲爱的……你能不能……”

她好像明白了他的意思,因为她已站起来了。夏尔对他母亲道:

“没什么!也就是家里一些琐事。”

他压根儿不想要她知道有关借据的事,因为怕遭老人家的训斥。

勒乐先生一见只剩下他们两人,便直截了当地说起来,先是祝贺爱玛有遗产要继承,后来又谈起无关紧要的事情,什么界边果木、收成情况之类,还谈到他的身体总是马马虎虎,不好也不坏,如此等等。诚然,他竭力表白,不管别人怎样讲,他累死累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赚不到面包抹黄油的钱。

爱玛任他讲下去,两天以来,她已经烦透了!他继续道:

“你现在完全恢复了!天哪,我可看见你可怜的丈夫急成什么样子!他是个好人,尽管我们之间发生点麻烦事。”

爱玛问是什么麻烦事,因为夏尔一直向她隐瞒了他不同意她购货的事。勒乐道:

“但是,你是很清楚的嘛!就是你喜欢买的那些旅行箱子啊。”

他把帽子拉低到眼睛上,双手放在背后,微笑着,嘴里吹着口哨,十分傲慢无礼地站在面前,看着她。他是不是已怀疑到什么?她担心害怕,不禁心慌意乱。不过,他又道:

“我们后来重归于好,而且我这次来是给他出个好主意。”

“这就是延长包法利手签的借据期限。再说,先生可以随心所欲行事。他不该为此操心,特别是他现在手头有一大堆难办的事呢。”

“甚至可以说,他最好找别人帮助承担一些,比如让你分担些事情。由你代办再好不过了,那么我们就可以一起处理一些小交易……”

她听不懂他的话,他也就不言语了。勒乐又谈起他的生意,他声称夫人不能不买他的东西。他要给她送来十二米薄呢料,可以用来做一件袍子。

“你身上的袍子只能在家里穿穿,你外面出访必须换一件新袍子。我一进来,第一眼就发现了,我的眼力准着呢。”

他没有派人送衣料,而是亲自送来了。后来,他又来给她量衣,还找别的借口来看她,每次都卖力显得要热心效劳,正如郝麦所说“甘愿附耳听命”,而且每次都要给爱玛传授几条有关代理权力的建议。他只字不提借据的事,而她心中也不想这件事。本来,在她康复初期,夏尔是向她讲了一些事情的,但是她满脑子纷乱情由,听过的事早已忘得精光。而且,她不愿意同任何人讨论金钱事宜,包法利老太太为此感到惊讶,以为她的脾气的改变是她生病期间皈依宗教所致。

但是,当老太太走了以后,爱玛立刻显露出她的管家本领,出乎包法利意料。她必须到处了解信息,核实抵押物品,检查是否需要拍卖财产,或清理结账。她随口引用技术词汇,讲出有关委托书、未来和预见性等大字眼,一再夸大继承中的各种困难,后来有一天,她拿出一份全部授权委托书的样本给他看,上面写着“经营与管理商务、举债、签署与背书票据、支付款项”等字样。她充分利用了勒乐教她的东西。

夏尔天真地问她这材料是哪里来的。

“从纪尧曼处拿来的。”

接着她又以最冷静的态度补充道:

“我才不相信这些,公证人的坏名声是人所共知的!最好还是请教……我们就只是认识……噢!谁也不认识。”

夏尔一边思考着,反驳道:

“除非是雷宏……”

但是,这些事信上是很难说清楚的。于是,她主动提出亲自跑一趟。他表示感激她,但怕累着她,她则坚持一定要去,两人一个劲儿地相互表达殷勤善意。最后,她以故作反抗的口吻,喊道:

“不,我求你了,我一定要去。”

他亲吻她的额头,道:

“你太好了!”

第二天,她便登上了“燕子”去鲁昂咨询雷宏先生,她在那儿待了三天。

这三天过得充实、美满、多彩,是一次真正的蜜月。

他们下榻在位于港口上的布劳涅旅馆,他们生活其中,锁着门,紧闭窗板,地上撒满鲜花,从早晨起,就有人给他们送来冰镇果露。傍晚时分,他们搭乘一只封闭的小船,去一个岛上用晚餐。

此时,能听见捻缝工在工作台边用锤子敲打船身的响声。沥青烟在树木间缭绕,在绯红的阳光照耀下,大大小小的油渍在河上随波逐流,像佛罗伦萨的青铜徽章在漂动。

他们沿河而下,穿过停泊的船只,那些长而斜的缆索,轻轻地摩擦着船的上部。

远离了城市的喧闹,听不见车轮的滚动、人声的嘈杂、甲板上的狗叫。她摘下帽子,他们抵达了他们的小岛。

他们坐在一家酒馆的底厅里,门口挂着黑网。他们吃煎胡瓜鱼,奶油和樱桃。他们躺在草地上,躲在杨树下又是吻,又是抱。他们真想像两个鲁滨孙一样一生一世生活在这个小地方,他们觉得这地方是他们的至福所在,是世上最美好的去处。他们并非第一次才发现树木、蓝天、草坪;也并非第一次才听到潺潺流水、微风吹动树叶沙沙响,但是,他们以前兴许从未想到欣赏这一切,似乎大自然那时不存在,或只是当他们的欲望得到满足以后,他们才发现大自然是美丽的。

夜晚,他们又上船,游船沿岛屿岸边行驶。他们待在船里,躲在阴影之中,无声胜似有声。方形船桨在铁桨耳里嘎吱作响,在寂静中听起来像节拍器有节奏的拍击声,而拖在船尾的掣索在水中也不停地在发出轻微的拍水声。

一次,月亮出来了。于是,他们诗情大发,争相抒发内心所感,他们觉得月亮多愁善感,充满诗意。她甚至吟唱起来:

“你可记得?我们荡桨划船的傍晚……”

她的声音轻柔和谐,消失在水波声中。雷宏听见风夹着震颤声吹过,像是在他周围响起翅膀的拍打声。

她坐在对面,背靠小艇的板壁,月光从一扇打开的窗板射进来。她的黑长袍衣褶像扇状散开,使她显得身材修长高大。她仰起头,双手合拢,眼望着天空。有时,她完全隐没于垂柳的阴影中,接着又突然出现,忽隐忽现,犹如月光中一种迷人景观。

雷宏在她身旁席地而坐,手碰到一条朱红缎带。

船夫拿过来端详一阵,最后说:

“啊!这可能是前天我给摇船的那帮人的,他们有男有女,一帮滑稽鬼,他们带着点心、香槟酒、短号,他们闹得天翻地覆!特别是有一位高个儿美男子、留着短髭须,他特别的滑稽!他们老是对他讲:‘来吧,给我们讲点什么……阿道夫……阿道夫……’我想,这是他的名字吧。”

她听到这名字,不禁哆嗦几下。雷宏靠近她,问道:

“你难受吗?”

“哦!没什么。兴许是夜里的凉气吧。”

老水手以为多说话会讨顾客喜欢,又慢声慢气地补充道:

“……他这个人肯定有过不少女人。”

然后,往手心吐口唾沫,继续划起桨来。

可是,终须分手!他们的告别凄凄惨惨的。今后,他必须将信寄到罗莱奶妈家,她千叮咛,万嘱咐,要他一定要用两个信封装信,他极为赞赏她的偷情如此机敏。她最后吻他道:

“那么,你告诉我,肯定没问题了?”

“当然是!”

但当他一个人从街上回来后,他寻思道:

“可她为什么如此关心代理人权力问题呢?”

不久后,雷宏在其同事面前便摆出趾高气扬的神态,非但不与他们为伍,连业务也完全放弃不管。他等她的信,翻来覆去读她的来信,给她写信。他极力以其欲望与回忆唤起对她的想象。

想重见她的欲念不仅没有因为别离而减退,反而愈想愈烈而不可终止,终于在一个星期六早晨,他逃出了事务所。

当他从山顶上望见山谷中教堂的钟楼。还有它的马口铁旗子随风转动时,心中油然升起犹如百万富翁重返故里时常有的那种沾沾自喜的快乐,既感到胜利者的荣耀,也夹带着几许个人的感慨。

他去她的住宅周围转悠。厨房里亮起了灯光。他窥视她在窗帘后的身影,却什么也没有看见。

勒弗朗索瓦太太见到他,便大喊大叫,说他“高了,也瘦了”,而阿尔代密丝却相反,说他“壮了,也黑了”。

他还与以前一样,在小厅里吃晚饭,但是这次是他独自一人,税务员没有来,因为毕耐等“燕子”等累了,干脆决定提前一小时用餐,他现在是五点整吃晚饭,可是他照样还是常说“老挂钟晚点了”。

雷宏还是下定了决心,他去敲医生家的门。夫人待在房间里,只是一刻钟后才下楼来。先生见到他显得很高兴。但是,整个晚上以及第二天的整个白天,他都没有动窝。

他发现她一个人时是在晚上很晚的时候,在花园后面的小巷里——是在她跟另一个男子幽会的同一个小巷里!正逢雷雨天,他们在一把雨伞下谈话,闪电不时地照亮他们。

他们的分手是难以忍受的。爱玛道:

“还不如去死!”

她边哭,边扭动着身子:

“再见!……再见!……我什么时候再见到你啊?”

他们分手后又走回来吻抱。这一回,她答应他,无论如何也要很快想出办法可以长期自由会面,至少要一周一次。爱玛对此毫不怀疑,而且自感充满了希望,相信她就要有钱了。

因此,她给自己的卧室买了一对宽格子黄窗帘,勒乐先生早就向她吹嘘这如何便宜,等等。她梦想要一条地毯,勒乐声言“这并非要上天揽月”,彬彬有礼地主动给她送来一条。现在,她的生活已离不开他的服务。每天,她不知道要多少次地找人喊他,而一有她的呼唤,他就立即放下手中的事,毫无怨言。大家也不大明白,为什么罗莱奶妈每天在她家吃午饭,甚至还常常私下里来看望她。

正是在这个时候,也就是初冬季节,她似乎特别热心于音乐。

一天晚上,夏尔听她弹琴,她连续四次弹奏同一段乐谱,每弹一次,都要气恼一次,而夏尔听不出不同,高喊道:

“棒极了!……非常好!……你不要停嘛!弹下去吧!”

“不!糟透了!我的手指生锈了。”

第二天,他请求她再给他弹奏点什么。

“好吧,就为了让你高兴!”

夏尔承认她有点退步了,她弄错了琴表,胡乱弹起来,接着干脆停了手:

“啊!完蛋了!我必须学琴去,但是……”

她咬住嘴唇,补充道:

“二十法郎一次课,这太贵了!”

“是啊,确实……有点贵……”夏尔呆头呆脑地傻笑道,“但是,我觉得少花钱也能办事。因为有些无名的艺术家往往比名流更高明。”

爱玛道:

“你去找找吧。”

第二天,回到家里,他以狡黠的目光望着她,最后忍不住说出这般话来:

“你有时也太固执!我今天去了巴尔弗榭尔。你说怎么来着!列佳尔太太千真万确地告诉我:她那三位小姐在慈善修道院学琴,每一次五十个苏,而且还是一位有名的女教师!”

她耸了耸肩膀,干脆不再碰她的琴了。

但是,每当她从琴旁走过(如果包法利在场的话)时,她总是叹息道:

“啊!我的可怜的钢琴!”

当有人来看她时,她必然会告诉你,由于重要原因,她已放弃了音乐,现在也不可能再学了。于是,大家都同情她。多可惜!她可是有出众的才华啊!甚至有人向包法利谈起来此事,并指责他这样做不光彩,尤其是药剂师:

“你错了!绝不该耽误一个人的天分。况且,想想看,我的好朋友,让你夫人去学琴,以后你孩子的音乐教育你可就省钱了!我的看法是,应该让母亲亲自承担起对孩子的教育。这是卢梭的思想,现在还显得是一种新思想,但我确信,这种思想必将会得到普遍承认,就像母乳喂奶和种牛痘一样。”

因此,夏尔又一次谈起钢琴问题。爱玛便讥讽地回答说,最好还是把钢琴卖掉。这架可怜的钢琴曾给她带来几多虚荣心的满足,如果卖掉,在包法利夫人看来,这无疑是她自身一部分难以言喻的自杀。

“如果你愿意,”他道,“不时地去上一次课,反正这也不会太费钱的。”

“但是,钢琴课,”她反驳道,“只有连续上才是有效的。”

就是如此这般,她得到丈夫的允诺,可以每周进一次城,去看她的情人。一个月之后,人们竟发现她的钢琴有了很大的进步。

她每星期四进城赴幽会。她悄悄地起床,穿衣,生怕吵醒夏尔,对她过早出门说三道四。然后,她来回踱步,走到窗前,看广场上动静。曙光在菜场柱子间游动,药房的窗板紧闭着,招牌上的大写字母在晨光熹微中隐约可见。

当挂钟指示七点一刻时,她向“金狮”走去,阿尔代密丝打着哈欠,来给她开了门,把炭火从灰烬下拨弄出来,把火弄旺。爱玛独自待在厨房里,她不时地出去看一看。伊维尔在不慌不忙地套车,还一边听勒弗朗索瓦太太交代要办的事。勒弗朗索瓦太太从窗口伸出戴棉帽的头,向他又交代,又解释,换了别人听也听不懂。爱玛的靴底在院子的石板地上敲出咯噔咯噔的响声。

伊维尔终于吃过早点,披上粗布斗篷,点上他的烟斗,抓起鞭子,四平八稳地在他的座位上坐下来。

“燕子”小跑着动身了。在四分之三的古里路程中,它随处停车,等旅客上车。候车的旅客有的站在路旁,有的站在院子栅栏门前。头一天约好的旅客还要车等他们,有的人甚至还在家里的**。伊维尔连喊带叫,破口大骂不算,还要从座位上下来,去狠劲地敲门。风从气窗的裂缝地方吹进来。

然而,四条长凳坐满了人,马车滚滚向前,苹果树成排地一闪而过。大路两旁各有一条长沟,盛满黄水,大路蜿蜒通向地平线,变得越来越窄。

爱玛对这条路从头至尾都熟悉。她知道,过了牧场,有一根桩子,然后有一棵榆树,一个谷仓和一间护路工的小屋。有时,她闭上眼睛,为的是也让自己不知道是到了什么地方。但是,对要走的路程距离,她一直是一清二楚的。

终于,出现了砖房,土地在车轮下发出响声,“燕子”在花园之间穿行,透过栅栏缝隙可瞥见雕像、葡萄台、修剪的紫杉和一架秋千。接着,转眼之间,城市便出现了。

城市从高到低活像圆形剧场,隐没在云雾之中,直到过了桥才杂乱地扩展开来。旷野地势却由此越来越高,走势单调,向远处延伸,直到触及暗淡天空的模糊底线。这样自上而下地望去,全部风景像一幅画一样静止不动。抛锚的船只堆在一角,河流在翠绿的山脚下兜来兜去,长方形的岛屿像停留在水上的几只大黑鱼。工厂的烟囱冒出大团的棕色烟云,飞向高空。人们既听到了铸铁厂的轰隆声,也听到了矗立在雾中的教堂响起的悦耳钟鸣。大马路上的枯树在房舍之间像一丛丛紫色的荆棘。雨后的屋顶闪闪发光,由于市区高度不同,光色各异。有时,一阵风把云彩带向圣-加特琳娜山岭,犹如天上的波涛无声地冲击着绝崖,碎成浪花。

她觉得像这样的集居生活产生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东西,而她的心极大地膨胀起来,好像是在这里生活的十二万颗心灵把它们的情感气体同时向她发来。她的爱情面对空间扩大开来,充满喧嚣和不断升起的模糊的嘈杂声。她反过来又将这种陶醉宣泄出去,撒向广场、林荫路和街头。诺曼底的这座古城展现在她眼前,犹如一座无比庞大的京城,她好像进入了一座巴比伦。她双手支撑着靠近车窗,深吸吹进的微风。三匹马奔驰着。石子在泥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驿车摇摇晃晃前进。伊维尔老远就高喊路上的小货车让路,与此同时,在纪尧姆森林过夜的资产者乘着他们的家庭小车在不慌不忙地下山。

车在古城门前停下。爱玛脱下木底套鞋,换过手套,理好披肩,在二十步开外处走出“燕子”。

城市正在醒来。一些小店员头戴希腊小帽,在擦洗店铺门脸;一些妇女腰上挎着篮子在街角不时地吆喝一声。爱玛贴墙低头行走。黑面网拉得低低的,喜不自禁,心花怒放。

她怕人看见,通常不走最近的路。她钻进阴暗的胡同,浑身是汗到了国民街下头,离那里的喷泉不远。这里是剧院、咖啡馆、妓女区。常有一辆大车载着摇摇晃晃的布景从她身旁走过。一些系围裙的伙计在绿灌木丛间往石板地上撒沙子,空气中弥漫着苦艾酒、雪茄和牡蛎的气味。

她转过一条街。她从露在帽子外头的头发认出了他。

雷宏继续走在人行道上,她跟着他一直走到旅馆。他上楼,开门,进入室内……疯狂的吻抱!

热吻之后,不尽的情话,滔滔不绝。相互倾诉一周以来的愁苦、预感和对信件的焦虑。但是,此刻这一切都不复存在,他们看不够地对视着,无比的喜悦,笑声朗朗,恩恩爱爱地呼唤着。

床是船形桃花心木的大床。红绸帷幔自天花板吊下来,成拱形低垂到敞口的床头旁边。世上没有比这再美的了:红色衬托她的棕发和白皙的皮肤,她做出害羞的样子,收拢光裸的双臂,用双手盖起脸来。

房间里充满温馨,地毯悄然无声,装潢令人欢愉,光线柔和,这里的一切似乎都是为情侣的男欢女乐而设置的。带箭头的帐杆、铜床钩、柴架的大圆球,当阳光照进房间时会突然发出耀眼的光辉。壁炉上,在枝形大烛台之间摆着两个玫瑰色大蚌壳,耳朵贴上去会听到海水声。

他们多么喜欢这所房间啊!尽管摆设陈旧却充满了欢乐!家具总是在原地不动,他们有时会在钟座底下找到她上星期四落下的发夹。他们挨着炉火在一张镶有紫檀木的独脚小圆桌上用午餐。爱玛把肉切成小块,放到他的盘子里,同时嗲声嗲气,情话不绝,极尽娇媚,献不够的殷勤。香槟酒溢出精巧的酒杯,沫子溅到她手指的戒指上,她朗朗大笑,**不羁。他们相互给予和占有,百般销魂,如痴如醉,把旅馆当成自己的家,像一对永远青春似火的夫妇,要在这里百年偕老。他们习惯性地说“我们的房间,我们的地毯,我们的扶手椅”,她甚至说“我的拖鞋”,这是她一时高兴,雷宏送她的礼物,一双玫瑰缎面拖鞋,天鹅毛镶边。当她坐在他的膝盖上,她的腿太短,悬于空中,这双小巧玲珑的拖鞋因为没有后跟,只挂在她光裸的脚趾上。

他第一次体味风流女性的不可言喻的甜蜜。他从未听过这样优雅的语言,从未见过这样得体的服饰,这种睡鸽的身姿。他尤其欣赏她热烈的心灵和裙子的花边。况且,她不正是一位社交女子,一位有夫之妇!总而言之,一位真正的情妇。

她性情多变,忽而神秘,忽而欢快,忽而絮絮叨叨,忽而沉默寡言,忽而暴躁,忽而懒散,她这样越发激起他的种种欲望,唤起他的本能或回忆。她是一切小说里的情人,一切剧本中的女主人公,是一切诗集中泛指的她。在她的肩头上,他又看到了《土耳其嫔妃入浴图》的那种琥珀色。她有封建时代女庄主的细长腰身,她也像《巴塞罗那的苍白女人》,但是,她首先是天使!

他常常觉得一边看着她的时候,似乎自己的灵魂出壳,奔向她,犹如涟漪沿着她的头部蔓延开来,不由自主地流进她白皙的胸脯里。

他在她面前就地而坐,一对胳膊肘支在她的膝头上,仰着头,笑吟吟地打量她。

她向他俯身下去,神魂颠倒,好像陶醉得喘不上气来,嘴里喃喃道:

“噢!别动!不要说话!看着我!从你眼里出来的什么东西特温柔,真让我舒服!”

她叫他“孩子”:

“孩子,你爱我吗?”

她听不见他的回答,因为他的嘴唇急火火地冲上来,堵住了她的嘴。

座钟上有一个小丘比特铜像,一脸娇媚,弯着胳膊,托住一个金色花环。丘比特的样子惹他们笑了多次。但是,当他们非得分手之时,他们觉得一切都变得严肃起来。

他们面对面,一动不动,相互重复道:

“下周四见!……下周四见!”

她突然两手抱住他的头,迅速地吻着他的前额,大声道:“再见!”随后奔下楼梯。

她走到剧场街,去理发店整理头发。夜幕降临,铺子里点燃了煤气灯。

她听剧场铃声在招呼演员上场。她看见对面走过一些白脸男子和一些打扮过时的女人从后门进去。

这所小屋低矮,又有火炉在假发和生发油之间吱吱响着,更显得室内很热。铁器的气味,这双摆弄她脑袋的油手很快便使她昏昏欲睡,她竟披着理发罩衫小睡了一会儿。

小伙子一边给她理发,一边不厌其烦地多次建议,要给她参加化装舞会的门票。

她却扬长而去!她走街串巷来到“红十字”。她又穿上了木头套鞋(她早晨把套鞋藏到长凳底下),到了等得不耐烦的旅客中间,蜷缩在她的位置上。一些人在山脚下下了车,车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每拐一个弯儿,城里的灯火看得更清楚、更多,在杂乱无章的房舍上空形成一大片光亮的水汽。爱玛跪在坐垫上,茫然望着这眼花缭乱的景象,抽噎起来,喊着雷宏的名字,送给他缠绵的话,热烈的吻,随风而逝。

山上有一个可怜的流浪乞丐,拄着棍子,在来往驿车之间转悠。一堆破布烂衣盖在肩上,一顶又旧又破的海狸帽呈圆形盆状,压在脸上。但是,当他摘掉帽子,就在眼皮地方露出两个血红的窟窿,肉撕裂成红条条,从中流出的烂水形成绿疥固定在鼻子上,一对黑鼻孔**地吸着气。要说话时,他仰起头傻笑,两颗淡蓝的瞳人不断转动,几乎碰到太阳穴,撞到流血的伤口边缘。

他跟踪驿车,口中唱着一首短歌:

美好的热天气,

常让小姑娘去找相爱的。

下边歌词里还有飞鸟、阳光、绿叶等。

有时,他突然出现在爱玛身后,光着头,吓得她大叫一声,向后退。伊维尔则拿他寻开心,劝他去圣-罗曼集上摆货摊,要不就笑嘻嘻地问他的美丽的情人是否一向可好。

常常当车正在行进时,他冷不防一只手把帽子塞进车窗,另一只手扒住脚凳,听任车轮泥水溅到身上。他的声音先是微弱,似婴儿啼哭,后变成尖厉,在夜空中拖长,像是对不幸命运的难以名状的哀怨。透过叮当铃声、沙沙树响以及轰隆隆的空车滚动声,爱玛感到来自遥远的某种东西,使她心神不宁,她觉得它直下灵魂深处,犹如一股旋风进入了深渊,把她带进无限忧郁的空间里。但是,伊维尔发现车偏重了,便扬起鞭子抽打瞎子,鞭梢抽在瞎子的伤口上,他惨叫一声,掉进泥浆里。

“燕子”车上的旅客后来都睡着了,有的人张着嘴,有的人耷拉着脑袋,靠在邻居的肩膀上,还有的胳膊伸进车的皮带里,随车的颠簸而有节奏地摇来晃去。车灯在外头摆来摆去,灯光照在辕马的屁股上,通过马克力色的布帘照进车厢内,在这些静止不动的男女身上撒下诸多血红色的影子。爱玛木然凄然,衣衫单薄不禁冷得发抖,越来越觉得脚发冷,心如死灰。

夏尔在家里等着她。每星期四,“燕子”总是晚点到达。夫人终于回来了!她勉强亲了一下小女儿。晚饭还没有备好,这有什么关系!她原谅女厨子。现在像是一切听任这丫头要怎样做就怎样做。

她的丈夫常常发现她脸色苍白,问她是不是病了。

“没病。”她说。

“可是,”他反驳道,“你今晚不是有点怪吗?”

“哎!没什么!没什么!”

甚至有些日子,她一回来就上楼去她的房间里。朱斯坦正在那儿,蹑手蹑脚地走路,特别会服侍她,胜过精明能干的侍女。他摆好火柴、蜡烛盘和一本书,备好她的睡衣,摊开被窝。

“好,”她说,“没事了,你走吧。”

因为他站立不动,两手垂直,睁着眼睛,像是突然陷入梦境,被许多无形的绳索缠住一般。

次日,整整一天十分难过,后面的几天更是难熬,因为爱玛急于重温她的幸福,急不可耐——贪婪的渴望在欲火中燃烧,期待熟悉的景象,渴望更急,火焰更高,直等到第七天,在雷宏的爱抚中爆发,尽情尽意,随心所欲。而他的热情表现为惊奇的激动和无限的感激。爱玛享受这种爱情既谨慎又专注,并且处心积虑,极尽柔情,生怕以后失去它。

她常常既温柔又忧伤地对他道:

“啊!你会离开我的,你!……你是要结婚的!你和别人是一样的。”

“什么别人?”他问道。

“反正是你们男人呗。”她答道。

然后,她无精打采地推开他,补充道:

“你们都是薄情郎!”

有一天,他们唠家常,谈到人世的幻灭,她随意说起(是为了考验他的嫉妒,抑或是出于要强烈表露自己的需要)以前,在他之前,她曾爱过一个人,但“不像你”,她很快补上这句话,并且以她的女儿名义担保,说“没有发生什么事”。

年轻人相信了她的话,但还是问了他的职业。

“他是一位船长,我的朋友。”

这样的一个男人理应天性好斗,习惯别人的恭维的,对这样的男人产生如此的魅力既免去了刨根问底,同时也抬高了她的身价。

于是,文书感到自己地位的低微;他羡慕肩章、勋章和官衔。她肯定喜欢这一切的:从她的挥霍习惯,他早就看出来了。

然而,爱玛还没有对他讲她的许多荒唐想法,比如为了来鲁昂,她想有一辆轻便型双轮马车,驾一匹英吉利马,由一名穿翻口长筒靴的青年马夫驭马。她这个主意是从朱斯坦身上想起的,因为朱斯坦曾求过她,要她收他为随身男仆。没有这辆马车并不减少她每次赴幽会时的快感,但是,却增加了她每次回家时的辛酸还是确确实实的。

当他们在一起谈到巴黎时,临了,她常常这样嘀咕道:

“啊!我们在巴黎生活该多好啊!”

年轻人用手抚摸她两鬓的头发,柔声道:

“我们现在不是很幸福吗?”

“是呀,真的,”她道,“我爱你爱疯了,亲亲我吧!”

她现在对丈夫也极尽体贴,给他做果仁奶油,晚饭后给他弹华尔兹舞曲。因此,他自以为是世界上最幸运者,而爱玛无忧无虑地生活着。突然,一天晚上,他问道:

“是朗波勒乐小姐给你上钢琴课,是吗?”

“对呀。”

“可是怪哩,”夏尔继续道,“我不久前在列亚尔太太家见到她,向她谈起了你,她竟不认识你。”

她像遭雷击一样。但是,她仍神态自如地答道:

“啊!兴许是她把我的名字忘了吧!”

“也许是在鲁昂,”医生道,“有好多个朗波勒乐小姐做钢琴老师吧?”

“这也可能的!”

又急忙道:

“我是有她的收据的,没错儿!你看。”

她向写字台走去,翻遍全部抽屉,弄乱了纸张,最后弄得昏头昏脑,还是毫无结果。夏尔竭力劝她不必为微不足道的收据,如此自讨苦吃。

“噢!我肯定会找到的。”她道。

果然,下一个星期五那天,当他在放衣服的小黑屋里穿靴子时,感到在皮革与袜子之间有一张纸头,他取出来,读道:

兹收到三个月的钢琴费及杂费,共六十五法郎。

音乐教师,费莉西·朗波勒乐。

“真见鬼,这怎么会在我的靴子里?”

“想必是,”她道,“从装发票的旧纸盒掉下去的,那纸盒是在木板边上的。”

从此刻起,她的生活便成了谎言的大组合,她用谎言包装她的爱情,就像包在面网里一样,避免露出蛛丝马迹。

这已成了她的一种需要,一种怪癖,一种快感,致使若是她说昨日是从街的右侧行走,就应该理解为她是从街的左侧走的。

一天早晨,她照例穿着单薄便走了,但她刚动身,天空突然下起雪来。因为夏尔正在窗前看外边的天气,发现布尔尼贤先生坐了杜瓦什先生的包克车去鲁昂,他跑下楼,将一件厚披肩托付给教士,请他一到达“红十字”旅馆就把它交给夫人。布尔尼贤到了旅馆就问永镇医生的妻子在什么地方。女店家回答说她很少光顾本店。因此,傍晚时分,神甫在“燕子”车里看到包法利夫人时向她讲述了自己的困窘,但他并未表现出对此很重视,因为他紧接着开始称赞一位布道师,当时在教堂大受欢迎,吸引阔太太们都争先恐后地去听。

他没有要求解释,这倒没事,但难保以后有好管闲事的人说三道四。因此,她认为每次最好还是住在“红十字”为好,这样,同村的正经人能在楼道里见到她,就不会起疑心了。

然而,有一天,勒乐先生从布洛涅旅馆出来时遇见她正挽着雷宏的胳膊走路。她害怕了,想象到他可能到处瞎说。但是,他可不这样蠢。

三天后,他走进她的房间,关上门,道:

“我等钱用。”

她声言没钱给他。勒乐不断唉声叹气,提起给她的种种好处。

确实,夏尔签过的两张借据,爱玛至今只付过一张。至于第二张借据,在她的请求下,商人同意换成两份借据,并且将付款日期向后拖到很长的期限。他又从衣袋里掏出一份没有结账的供货清单,即窗帘、地毯、扶手椅面料,多件裙袍,以及梳洗用品等,价值两千法郎左右。

她低下了头,他继续道:

“你没有现钱,你还有房产嘛。”

他指出在巴尔诺维尔,离欧马尔不远地方,有一所破烂房子,没什么收益,从前属于老包法利买的一所小田庄的一部分,因为勒乐对一切都了如指掌,连公顷面积,左邻右舍的姓名都不在话下。他道:

“我要是你呀,我还清债,还会有余钱。”

她反驳说难找买主,他保证有希望找到,但是,她问怎样才能由她做主卖掉。

“你不是有代理权吗?”他回答道。

这句话犹如给她送来一股清风。

“你把账单给我留下。”爱玛道。

“噢!这没必要!”勒乐继续道。

他在下一个星期又来了,自我吹嘘经过许多手续与周折,终于找到一个名叫朗格鲁阿的人,他许久以来就觊觎这所房产,不过他没给买价。

“什么价都行!”她高声道。

正相反,必须等待,摸一摸这个人的底。为此,必须亲自跑一趟才好,因为她不能外出,他毛遂自荐,亲自跑现场,以便与朗格鲁阿接洽。他一回来便宣称买主出价四千法郎。

爱玛听到这消息,笑逐颜开。

“老实说,”他补充道,“出价够高的了。”

她立即拿到议价的一半,当她准备付欠款时,商人向她道:

“我发誓,看到你一下子用掉这样一大笔钱,我很难过。”

她眼望着钞票,想象着这两千法郎意味着无数次幽会:

“怎么!怎么!”她支吾道。

“噢!”他显出好心人的样子,笑道,“把一切全记在账上好了。家里的事,我还不知道吗?”

他定睛打量着她,手里拿着两长条清单,在他的手指间捏来捏去。他最后打开皮夹,掏出四张面值一千法郎的期票,摆在桌子上,道:

“给我签个字,把一切都保存好。”

她感到受辱,喊了起来。但是,勒乐先生无耻地回答道:

“我给了你余款,这不是帮了你大忙吗?”

他拿起一支笔就在货单底下写道:“兹收到包法利夫人交来的四千法郎。”

“半年后,你就可以拿到你卖房的过期未付款,我再把你前一张期票的限期放到付款之后,这样,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爱玛在这些算计里有点乱了方寸,头晕耳鸣,好像有金币撑破口袋在镶木地板上绕着她发出嗡嗡响声。最后,勒乐解释说,他在鲁昂有个要好的朋友万萨尔,是个银行家,他可以给这四张期票贴现,待付了实际欠款之后,他会亲身将余款交给夫人。

但是,他拿来的不是两千法郎,而是一千八百法郎,因为他的朋友万萨尔(理所当然地)从中扣下二百法郎作为佣金和折扣费。

然后,他显出漫不经心的样子,要求给一个收据。

“你知道……交易上的事……有时候……请写上日期,日期。”

于是,爱玛面前展现了可以实现梦想的前景。她还是格外小心地储存起一千埃居,用这笔钱她后来支付了到期的前三张期票。但是,第四张期票在星期四的一天偶然送到家里,弄得夏尔不知所措,耐心地等妻子回来说明白。

她事先没有向他讲关于期票的事,这是为了不让他为家中琐事操心;她坐在他的膝盖上,抚摸他,喁喁私语,向他列举了一大堆欠账也必须买的东西。她还补充道:

“反正,你也看得出来的,买了这么多东西,价钱并不贵。”

夏尔想不出别的主意,就又去找勒乐帮忙,勒乐信誓旦旦,保证息事宁人,只要先生再给他签两张期票,其中一张是七百法郎,三个月后付清。为了应付这一局面,他给母亲写了一封感人肺腑的信。她没有回信,却亲自来了。当爱玛想知道他是否从母亲那里揩到了油时,他答道:

“是揩到了油,但是,她要求看账。”

第二天拂晓,爱玛跑到勒乐先生家里,求他另立一份不超过一千法郎的账单,因为她要拿出四千法郎的账单,就必须说她已付过三分之二,因此也必须承认卖房产事,这笔交易是由商人一手操办的,实际上别人很晚才知道。

尽管每种商品价格很低,包法利老太太还是发现开销过大。

“就不能不买地毯吗?为什么要给扶手椅更换面料呢?我年轻时,家里只有一张扶手椅,是给老年人用的(至少,在我母亲家里就是这样的,我担保,她可是一位老实巴交的女人),世上可不是人人都有钱的!再有钱也架不住浪费!我要是像你们这样娇生惯养是要脸红的!可是我,我是老了,我需要将养……这可倒好!这可倒好,你们改衣服,摆阔!怎么,用两法郎一米的绸缎做夹里!……本来用十个苏,甚至八个苏一米的贾加纳薄纱做里子就蛮好了。”

爱玛仰躺在沙发上,尽最大可能,心平气和地反驳道:

“哎!老太太,够了!够了!……”

老太太仍要教训她,并预言他们这样下去,最终是要进济贫院的。而且,这全是包法利的过错,幸亏他已答应取消那份代理书……

“怎么?”

“他是向我发誓赌咒的。”老太太继续道。

爱玛打开窗子,喊夏尔来,这个可怜人承认是母亲逼他说的。

爱玛走开了,又很快回来,大模大样地将一大张厚纸递给她。

“我谢谢你。”老妇人道。

她立刻将代理书丢进火里。

爱玛尖声大笑起来,爆发似的拖长笑声。

她又发神经了。

“啊!我的上帝!”夏尔喊道,“你也不对,来了就跟她又吵又闹……”

他母亲耸耸肩,硬说:“这都是做做样子而已。”

但是,夏尔第一次表示反抗,坚决护卫他妻子,致使包法利老太太不想再待下去了。第二天,她走了,刚跨过门槛时,他还想挽留她,她反驳道:

“不,不必了!你爱的是她,不是我,你做得对,这符合规律。再说,活该如此!你等着瞧吧!……你要注意身体……我不会像你说的,来跟她又吵又闹了。”

在爱玛面前,夏尔同样是尴尬不堪,爱玛毫不掩饰她的怨恨,因为他不信任她,在他苦苦哀求下,她才同意收回她的代理权,他甚至陪她到纪尧曼事务所,让他给立下第二份代理书,与前一份完全一样。

公证人道:

“我理解这一点,一位搞科学的人不能陷入实际生活的琐事中。”

夏尔听到这样的奉承话,心中感到轻松,这给他的弱点披上了从事崇高事业的得意外衣。

在下一个星期四,跟雷宏在旅馆,在他们的房间里该是多么自由放任!她又是笑,又是哭,又是唱,又是舞,让人送上来果汁冰糕,还想抽香烟,他觉得她怪诞,却又觉得她可爱至极,无与伦比。

他不知道她内心发生了什么反应促使她越来越多地追逐生活享受,她变得易怒、贪吃、好享乐,她同他在街上散步,高昂着头,她说不怕别人说三道四。不过,爱玛有时一想到可能遇上罗道夫,便不禁战栗起来,因为她觉得虽然他们是永远分手了,但仍然没完全摆脱对他的依附。

一天晚上,她没有回永镇。夏尔急昏了头,小白尔特没有妈妈不想睡觉,哭得死去活来。朱斯坦去大路上张望,郝麦先生离开他的药房。

夏尔等到十一点,再也按捺不住了,便驾上他的包克车,快马加鞭,于凌晨两点赶到了“红十字”旅馆,没找到人。他想,文书可能看见她了,但是,他住在哪儿呢?幸而,夏尔想起了文书老板的地址。他跑去了。

天开始亮了。他看清了一家门上的盾形标志,他敲门,有人高声喊着问什么事,但并不开门,嘴里骂骂咧咧,诅咒夜里来捣乱的人们。

文书住的房子没有门铃,没有门环,也没有门房。夏尔抡拳狠命捶挡雨板。此时,正好有一名警察路过,夏尔害怕,便走开了。

“我真昏了头,”他自语道,“可能是洛尔莫先生留她在家里吃晚饭了。”

洛尔莫一家已不在鲁昂住了。

“她或许待下来看护杜波勒伊太太了。啊!杜波勒伊太太已死了有十个月了!……那么,她能在哪儿呢?”

他灵机一动,走进一家咖啡馆,要来“年鉴”,很快找到朗波勒乐小姐的名字,她住在拉奈尔-德-马洛吉尼路七十四号。

他刚走进这条街,爱玛本人在路的另一头出现了,他立即扑上去,而不是拥抱她,同时高声道:

“谁留住你了,昨天?”

“我病了。”

“什么病?……病在什么地方?……怎么病的?……”

她用手摸了摸额头,回答道:

“在朗波勒乐小姐家里。”

“我就知道是在她家!我正要去呢。”

“哦!不必了,”爱玛道,“她刚出门。不过,将来,我再出门,你放心就是了。你明白,如果我知道回家晚一点点就把你急成这样,我可就不好出门了。”

这是她给自己准假的一种方式,以后她可以离家不归,无所顾忌。因此,她随心所欲,充分利用可能的机会。当她想着雷宏时,她随便找个理由便走了。有那么一天,他没有等她,她便直接去了事务所找他。

头几回,真是皆大欢喜。但是,不久后,他不再掩饰真相,即他的老板对这种干扰很有意见。

“啊,算了!跟我走吧。”她道。

于是,他溜了出来。

她要求他穿一身黑,下巴上留一撮胡子,这样他就像路易十三的肖像了。她想认识他的住处,看了以后,说他寒酸,他臊得脸红,她却像没看见一样,劝他购买和她家一样的窗帘,他称费钱,表示反对。于是,她笑道:

“啊!啊!你舍不得花你的宝贝埃居!”

每次幽会,雷宏必须向她汇报上次幽会以来都做了些什么。她向他要诗,要为她写的诗,要一首献给她的情诗。他煞费苦心,总是找不出第二行诗的相应韵脚,就抄录一首纪念册上的十四行诗了事。

他做这一切,与其说是出于虚荣,莫不如说只是为了讨她的欢心。他不说不字,接受她的一切爱好。他成了她的情人,而绝非她是他的情妇。她说的话使他激动如火烧火燎,她的吻使他动魄荡魂,她的抚摸深沉而隐秘,几乎不露形迹,她是从哪儿学的呢?

雷宏去看她的时候,经常到药剂师家吃晚饭,出于礼貌,他觉得也该回请药剂师。

“非常愿意!”郝麦先生答道,“况且,我也必须活动一下,因为我在这儿人都变僵化了。我们要去看戏,下馆子,我们要痛快个够!”

郝麦太太听丈夫要去干冒风险的事可吓坏了,深情地嘟囔道:

“啊!当心,好朋友!”

“什么?你觉得我整天在药房的各种气味中生活对我的健康还糟蹋得不够吗?!话说回来,这就是女人的特征:她们嫉妒科学,反对男人享受最合情理的消遣。没关系,我一定来。说不定哪一天,我就去鲁昂,我们一起把钱花个精光!”

药剂师以前可不是这样说话的,但是,他现在认为最值得叫好的是嬉戏的巴黎派头,像他的邻居包法利夫人一样,他也好奇地向文书询问京都的生活习俗,他讲话时甚至加上行话切口,唬……本城百姓,说什么“破房”“乱屋”“标致”“摩登”“布勒达路”,不说“我走了”,要说“回见”,等等。

因此,星期四的一天,爱玛没想到会在“金狮”的厨房里遇到郝麦先生,他身穿旅行服,就是说披了一件谁也不认识的旧斗篷,一只手提了一只旅行箱,另一只手拿着他药房的暖脚炉。他没向任何人透露他的旅行计划,因为他担心公众见他不在会惶恐不安。

兴许是想重游青年时代的旧地使他兴奋不已,因为在整个路上,他都不停地高谈阔论。而且,刚一到地方,他就急忙跳下车去找雷宏。文书百般推托也无济于事,郝麦先生强拉他去诺曼底大咖啡馆,他大摇大摆进去,帽子也不摘,他认为进入公共场所脱帽是土气的表现。

爱玛等雷宏等了三刻钟不见人,她最后跑到他的事务所去找,仍不见其人,她茫然怅然,猜测可能发生的各种情况,骂他没感情,责备自己软弱,她前额贴着窗玻璃,度过了整个下午。

已经两点钟了,他们还面对面地坐在桌子前。大厅越来越空荡,棕榈树形状的炉筒在白色的天花板上映出呈圆形的一束金光。离他们不远,在玻璃窗后面,在大太阳底下,有一个小喷泉在大理石池子里汩汩喷水,池中有水田芥和石刁柏,三只龙虾木然不动,藏于其间,伸长了身子,爬在一堆侧卧的鹌鹑旁边。

郝麦兴高采烈,大吃大喝,其乐融融。与其说他陶醉于好酒好菜,不如说他更陶醉于豪华气派。不过,红葡萄酒刺激了他的官能,当朗姆酒摊鸡蛋上来的时候,他大谈有关妇女不道德行为的理论。最使他着迷的,是女人的“风采”。他最喜欢打扮优雅的女**在家具齐全的房间里,至于体形,他不讨厌漂亮女人。

雷宏沮丧地望着挂钟,而药剂师喝着、吃着、说着,兴致盎然。他突然问道:

“你在鲁昂想必够清苦的吧?不过,你爱的人住得也并不远。”

见雷宏脸红起来,他继续问道:

“好了,你坦白讲!你能否认在永镇……”

年轻人支支吾吾。

“在包法利夫人家,你不是在追……”

“追谁呀?”

“女仆嘛!”

他不是在开玩笑。但是,虚荣心胜过一切谨慎,雷宏不由自主地表示否认。况且,他只爱棕色头发的女人。

“我赞成你的意见,”药剂师道,“她们更富性感。”

他俯身到朋友的耳边解释一个女人是否富于性感都有哪些标志。他甚至从人种学角度进行发挥,他指出:德国女人轻浮、法国女人**、意大利女人热烈。

“那么黑种女人呢?”文书问道。

“这是艺术家的爱好问题,”郝麦道,“伙计,再来两小杯咖啡!”

雷宏实在不耐烦了,催促道:

“我们走吗?”

“Yes。”

但是,他走以前要见见老板,讲几句恭维话。

年轻人听到这话,就说自己有事,想借机脱身。

“啊!我来护送你!”郝麦道。

一边跟他走到街上,一边向他讲起他的妻子、他的孩子、孩子们的前途,以及他的药房先前如何衰败,通过他的经营现在才臻于完善。

到达勃艮第旅馆前头时,雷宏忽然离他而去,跑上楼梯,找到他的正焦虑不安的情妇。

听到药剂师的名字,她火冒三丈。不过,他想好了一堆好理由去解释。这不是他的过错,她不是也认识郝麦先生其人吗?难道她会相信他雷宏更想陪他吗?但是,她背过身冷落他。于是,他拉住她,同时双膝跪地,两臂挽住她的腰身,悲悲切切,故作伤感的样子,满脸的**欲与哀求。

她站立着,冒火的双眼盯着他,态度严厉,几乎是吓人的。不一会儿,泪水模糊了她的眼睛,红眼皮耷拉下来,把双手给他,雷宏正要吻她的手,这时一个仆人来了,告知先生,有人找他。

“你还回来吗?”她道。

“是的。”

“什么时候?”

“一会儿就回。”

药剂师看见雷宏来了,说道:

“这是一计。我想打断这次拜访,这好像太勉强你了。我们去布里杜喝一杯佳露斯吧。”

雷宏发誓说他必须要回事务所去,于是,药剂师就拿公文,诉讼手续开起玩笑来:

“把你的居雅斯和巴托尔放一边去吧,真见鬼!有谁阻碍你?胆子大一点!咱们去布里杜,你看一看他的狗,有趣极了。”

因为文书总是执意不答应,他又道:

“那么我也去你的事务所,我读报等你,或是翻一翻法典也行。”

爱玛的愤怒,郝麦先生的唠叨,兴许还因为午饭吃得饱胀,这一切把雷宏折腾得迷瞪了,一时没了主意,药剂师还在蛊惑他,重复道:

“咱们去布里杜家!在马尔巴路街,就两步远。”

于是,因为怯懦和愚蠢,也因为这种让人拖着去做最不愿意做的事情的难以名状的情绪,他听任药剂师把他带到布里杜家。他们找到了布里杜在他的小院子里,正在监督着三个伙计,他们气喘吁吁地转动一台机器的大轮子,酿造苏打水。郝麦向他们提出指点,他拥抱了布里杜,喝佳露斯饮料。雷宏多次想脱身,但药剂师每次都拉住他的胳膊,道:

“再待一会儿!我就走。我们去《鲁昂指路灯》,看看那些先生。我介绍你认识托马散。”

不过,雷宏总算甩掉了他,一溜烟地跑回旅馆。爱玛已经不在那儿了。

她刚刚悻悻离去。她此时此刻讨厌他。她觉得对她失约是一种侮辱,她还找出其他一些理由要摆脱他:他缺乏英雄行为、软弱、平庸,比女人还优柔寡断,吝啬又胆怯。

后来,她冷静下来,发现自己可能诬蔑了他。不过,贬低所爱的人总会使彼此间的关系产生某种疏远。至于偶像是不可碰的,因为碰过之后,偶像的镀金会沾手的。

他们之间开始谈越来越多的与爱情无关的事情。在爱玛给他的信中,谈的是花草、诗、月亮和星星;变冷的热情试图靠种种外援因素来维持,这是天真的手段。对下一次幽会,她仍继续期待至高的幸福。但是,后来她自认并未感到任何新奇之处。这种失望很快被一种新的希望所取代。因此,她每次回到他怀抱里时都更热烈,更贪婪。她脱衣服痛快淋漓,抽掉束胸的细带,细带在她屁股周围发出嘶叫,犹如一条游蛇咝咝滑行。她光着脚板,踮起脚,过去再看一次门是否关好了。紧接着,便一下子把衣服脱个精光——她脸色苍白,不言不语,神色严肃,扑向他的胸膛,长久地战栗不已。

然而,雷宏似乎感觉到在这冷汗淋漓的额头上,在这不知所云的嘴唇上,在这神不守舍的瞳人里,在这两只胳膊的搂抱之中,有某种极端的、难以言喻的、凄然惨然的东西悄悄地钻到他们之间,要把他们分开。

他不敢向她提问题,但是,看得出来她经验十分丰富,自忖她一定有过各种苦与乐的体验。以前使他着迷的东西,现在倒使他有点恐惧了。而且,他有意反抗她的日趋强烈的占有欲,怨恨爱玛的这种持久性的胜利。他甚至努力不去爱她。可是,一听到她的小靴子的声音,他又自感怯懦,就像醉鬼看到烈酒一样身不由己。

诚然,她对他的关心可谓无微不至,从菜肴的选择到衣着的俏丽以及含情脉脉的目光,煞费苦心,无所不用其极。她从永镇带来玫瑰,把它们捧在怀里,一见了他,便向他脸上丢去。她对他的健康表示担心,对他的行为提出指点,为了更好地保住他的心,她给他脖颈上戴上一块圣母像章,期望上天给予其可能的护佑。她像一位贤德的母亲,了解他的亲友情况,跟他强调:

“别去看他们,别出去,只想着我们自己。爱我!”

她真想能够监督他的生活,曾想过要找人跟踪他到街上去。旅馆就近总有个流浪汉纠缠旅客,他不会拒绝……然而,她的自尊心阻止她这样做。

“哎!由他去吧!让他骗我,这有什么关系!难道我在乎这个?”

有一天,他们分手早,她独自从大马路归来,瞥见她的修道院的墙壁。她到榆树影下的一条长凳上坐下来。当年这里多安静!她多么羡慕根据书本尽量想象的难以言喻的恋爱情绪!

婚后的最初几个月,骑马在森林里的漫游,跳圆舞曲的子爵,引吭高歌的拉嘉尔迪,这一切重现于她的眼前……而雷宏忽然出现,她觉得他同别人一样遥远。

“可是,我是爱他的呀!”她自语道。

没关系!她不幸福,从未幸福过。这种生活的缺憾是从哪里来的呢?这种她借以依靠的东西何以随时化为乌有?……假如世上有一个健壮、美丽的男子,天生英武,既满怀热情又高雅入微,既有天使的形象,又有诗人的心灵,拨动青铜丝竖琴,演奏哀婉的祝婚曲,响彻云霄,为什么她就不能有此巧遇?噢!到处是此路不通!况且,实在没有什么值得追求的,一切都是谎言!每个微笑掩藏着烦恼的呵欠;每种欢乐隐伏着诅咒;隐伏于欢愉之后的是对欢愉的厌恶;世界上最美妙的吻,留在你唇上的只是一种不可能实现的向往。

空中回荡着金属嗡嗡声,修道院的钟敲响了四下。四点钟!她觉得坐在这条长凳上好像长久以来就没动过。无限的**可以容纳于一分钟之内,犹如人群可以容纳于狭小的空间。爱玛正全身心地陷于自己的**之中,如同公爵夫人一样随意花钱。

不过,有一回,家里来了一个身体瘦弱、红脸秃顶的男子,声称是从鲁昂来,是万萨尔先生派来的。他身穿一件修长的绿礼服,侧面衣袋用别针别着。他取下别针,又别在袖子上,彬彬有礼地递上一张纸。

这是一张她签了名的七百法郎借据,勒乐尽管百般申明其善意,还是把这笔款子转到了万萨尔账下。

她差女仆去他家里。他不能来。

那陌生人一直站立着,左顾右盼,他那金黄色的粗眉毛遮盖着好奇的眼睛,故作天真的样子,问道:

“怎样给万萨尔先生回话呢?”

“那么,”爱玛答道,“你就告诉他……我没钱……要等下周,要他等一等……是的,等到下周。”

于是,来人一句话不说,走了。

但是,第二天中午时分,她收到一份拒付通知单,贴着印花,上边多处印着这样的粗体字样:“哈朗律师,布希执达员”,看见通知单把她吓坏了,急匆匆跑到布商家里。

她在布店找到了他,他正在捆一个包裹。

“为您效劳!请吩咐。”他道。

勒乐说着话,并不停止手里的活计,一个十三岁左右的女孩,有点驼背,在帮助他,在他手下,她既当店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