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全集

第六章 天京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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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天京大火||一庄严的忠王府礼堂,集体婚礼在隆重举行——建在天京城内明瓦廊的忠王府一片喜气洋洋,从大门外到王府里,处处披红挂绿、张灯结彩,往日绘着旭日东升、海波荡漾的巨大照壁已被黄缎裱糊,正中那个大红囍字,犹如火球般辐射着光芒,把出出进进的男女老少的脸蛋映得红通通的。

今天是忠王府的大喜日子。

忠王次女忠二金金好下嫁英国军官毕尔斯、忠王三女忠三金金妙下嫁慕天安谭绍光,两姐妹的婚礼同时在王府礼堂举行。

还有两对新人也在这个时刻向世人宣布自己的婚姻,他们是英国籍军官呤唎和葡萄牙姑娘玛丽、希腊籍军官包西和安庆姑娘姚弱琴。

四对新人同时举行集体婚礼,这在金陵城里是旷古未有的奇闻,何况还是王女下嫁,中外联姻!直把小天堂里的几万太平军将士、几十万居民们的心撩拨得痒痒地、融融地,谁都想去亲眼一睹盛况。

怎奈王府警戒森严,大家都只能在远处张望,在街巷议论,礼堂里正在举行的婚礼,岂是一般人所能看得到的!宽敞的王府礼堂,平素是礼拜上帝的庄严场所,今天作了婚礼的会堂,平添了浓厚的喜庆气氛。

从屋顶悬下四十盏挂有彩色流苏的八角玻璃灯里红烛高烧,一条条布满各色小三角旗的绳索,把这些角灯与四壁牵连起来,正面是一张特大条形茶几,上面燃着八根硕大的红色龙凤蜡烛。

茶几前,一字儿摆开十一张大桌,桌面一律铺着红绸,上面摆的是天京城内各王所赠的礼品。

他们是干王洪仁玕、侍王李世贤、辅王杨辅清、章王林绍璋、沃王张洛行、顾王吴如孝、信王洪仁发、勇王洪仁达及幼东王、幼南王、幼西王。

这些礼品大多是被面、枕头、衣料、首饰等。

正中一张桌上,天王洪秀全的礼品与众不同,那是四本装裱精美的《天王御制诗》。

环绕着这一排礼品桌的,是一盆盆盛开的鲜花。

两旁悬挂一副贺联:中外结同心,万里长城护天国;华洋联佳偶,百年美眷享太平。

这是已升为楚天安爵号的康禄送的礼物。

整个礼堂一派花团锦簇、珠光宝气,只有正中那幅耶苏蒙难图,给热烈欢腾的气氛增加了几分庄严肃穆之感。

左右两边已坐好了穿戴一新的男女贵宾。

左边坐的是男人,全部朝服朝冠。

第一位坐的是王府主人李秀成。

他作为主人,本不应该坐第一位,但因为他不仅是两位公主的父亲,又是四个新郎官的上司,且其他新人家都没有长辈参加,忠王便作了这四对新人家长的代表,被众人推上了第一把交椅。

第二位坐的是洪仁玕,下面各自依爵位高低坐下去。

右边的女宾一律插花戴朵,绣袍彩裤。

坐在第一位的是两位公主的生母宋王娘,接下去是干王的正纪罗王娘,再下去是各位王媳和夫人,还有些女官。

主持婚礼仪式的是干王的朋友、英国伦敦传教会收师亨卜洛。

只见亨卜洛牧师手捧《圣经》,满脸含笑地走到茶几中央,操着流利的中国话宣布:“忠二金金好与毕尔斯、忠三金金妙与谭绍光、呤唎与玛丽、包西与姚弱琴结婚仪式现在开始。”

大厅里奏起雄壮的《东王得胜歌》,众人簇拥着四对新人,如同众星捧月似地合着乐曲的节拍,仪态万方地走进礼堂。

这时掌声、欢呼声响起,人们纷纷向他们抛出红绿彩纸碎片。

四位新娘都穿着洁白的拖地长绸裙,每人身后跟着身穿大红短褂发插金花的女傧相。

四个新郎都穿着太平军高级将领服,每人身后一个身着戎装的男傧相。

四对新人缓慢地一步一步地走过来,他们的脸上洋溢着青春的幸福的微笑。

是的,这四对新人的婚姻都是崭新的令人羡慕的,他们每一对都有一段永生不会忘记的幸福的回忆。

走在最前面的忠二金金好,既有母亲一样的婀娜美丽的长相,又有父亲那种勇敢追求的气质。

她的夫婿毕尔斯,与呤唎一同从英国经香港来到天京投奔太平军,因作战英勇、性格坦诚,很快受到忠王的器重。

后来包西也来了,三个洋兄弟结成莫逆之交,一起作为忠王的爱将,时常出入忠王府,俨如家人。

毕尔斯英俊的风度、优雅的谈吐,得到了二公主金好的爱慕。

金好放下王女的尊贵,冲破礼教的藩篱,主动向毕尔斯表白了自己的爱情,使毕尔斯受宠若惊。

当金好向母亲说出自己心中的秘密时,却遭到了母亲的坚决反对。

原来母亲早已为女儿觅好了东床快婿,那便是留守苏州的谭绍光。

谭绍光跟着父亲加入太平军时,还只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

不久父亲战死,李秀成的夫人宋氏见谭绍光孤苦可怜,遂收留在身边。

谭绍光聪明懂事,对李秀成和宋氏很是尊敬,深得他们的喜爱。

宋氏因为无子,更将绍光视同己出。

绍光在战火中长大,锻炼成一条钢铁汉子,逐渐担负起太平军的领导重任。

从那时起,宋氏便暗中起了一个心意,要将绍光招为女婿。

宋氏三个女儿,大女早夭,她便把红线的另一头系在金好的脚上。

谁知女儿竟瞒着父母自己找了男人,还居然是个洋人!宋氏好说歹说,怎奈金好对毕尔斯的爱情忠贞不渝,母女俩僵持着。

毕尔斯将此事告诉呤唎及其未婚妻玛丽。

玛丽是个刚强的葡萄牙姑娘,很小时便跟着父母来到香港。

父亲是个富商,在香港办了一个修船厂。

十六岁那年母亲去世,父亲强迫她嫁一个有钱的智利人。

玛丽不愿意,一个人躲在一条小汽船上不出来。

恰遇呤唎也到了这条船上。

姑娘的不幸引起呤唎的深切同情,呤唎协助她逃出香港,一同来到中国内地。

在颠波的旅途中,两人相爱了。

玛丽给他们出了个主意:私奔去杭州,争取正在围攻杭州的忠王的支持,相信胸怀宽广,既爱女儿又爱部将的忠王会成全这桩好事。

金好、毕尔斯欣然采纳。

玛丽这个主意不仅对金好有利,也对自己有利。

原来,玛丽一到天京,便因她出众的美丽引起了幼赞王蒙时雍的爱慕,曾两次想在半途将玛丽掳去,幸而她机灵地躲开了。

呤唎和玛丽不愿意因此事使天王降罪蒙时雍,也欲借此离开天京一段时期。

和他们一起去杭州的,另外还有一男一女。

男的便是包西,女的便是姚弱琴。

说起这对恋人的结合,更富有戏剧性。

去年,英王陈玉成在安庆失利,天京派出大军赴援,包西率马队从征。

在安庆城外姚家村,包西的先头马队遭到了鲍超霆字营的袭击。

包西手臂受伤,又累又饿,来到姚家村一个大宅院里。

这家宅院只有一个年过花甲的老头和一个女儿、一个婢女。

包西说明来意,老头命婢女立即烧茶做饭,又给包西包扎伤口。

包西很感激这个老人,拿出钱来给他。

老人不收钱,反而求包西保护他的家庭和宅院。

包西一口答应,写了一张字条贴在老人家的大门上,不准别人闯进来。

包西告辞老人走到半路,想起后队里有不少清军投降过来的人,那些人过去作恶惯了,本性难改,决不会因他的字条而放过两个年轻的女子。

包西急忙转身赶回。

一到村口,果然见后队的人在大肆抢掠烧杀,老人宅院门口也有几个士兵围着一个女子在调笑。

包西气愤已极,喝令住手,一看正是给他包扎伤口的婢女。

他冲进大门,迎面碰上两个兵士拖着老人的女儿出来。

包西飞起一脚,将一个兵士踢倒在地,另一个吓得跑了,他扶起小姐。

小姐哭哭啼啼地告诉包西,父亲已被杀。

包西急忙进入内室,见老头倒在地下,身旁一滩血。

包西将老人抱到**。

老人慢慢回过气来,指指身旁的女儿,又指指窗外的枣树,以极弱极细的声音对包西说:“枣树下有我埋下的六十根金条,都送给你,你要好好照顾我的女儿弱琴。”

说罢断了气。

包西埋葬了老人,从枣树下挖出了金条,将姚弱琴安置好,打完仗后便将她带到了天京。

当金好和毕尔斯一行来到杭州时,正碰上太平军克复杭州,李秀成十分高兴地在原浙江巡抚衙门里见到自己的女儿和这几个英姿勃勃的洋兄弟。

金好向父亲陈述了自己的心愿,果然得到父亲的理解。

不久,李秀成带着他们一起回到天京,说服了宋王娘,并决定将三女金妙许给谭绍光。

“现在,由新郎新娘向天父上帝祈祷。”

亨卜洛宣布了婚礼的第一项程序。

毕尔斯挽着金好,向着耶苏蒙难图跪下,念道:“小女金好、小子毕尔斯跪在地上,祷告天父皇上帝:今有小女小子迎亲嫁娶事,虔具牲馔茶饭,敬奉天父皇上帝,恳求天父皇上帝祝福小女金好、小子毕尔斯夫妻和睦,家道吉庆,万事如意。

托救世主天兄耶苏赎罪功劳,转求天父皇上帝,在天圣旨成行,在地如在天焉。

俯准所求,心诚所愿。”

接着金妙与谭绍光、呤唎与玛丽、包西与姚弱琴都照以上格式,对着天兄耶苏祈祷了一番。

“现在,由忠王向新郎新娘赐结婚戒指。”

在各位男宾的朝服朝冠面前,忠王华丽舒适的王便服显得分外引人注目:长袍由黄缎制成,下半部绣一只棕色雄狮,上罩一件大红短袄;头巾由枣红绸子制成,上面是忠王自行设计的独特装饰——中间一块异常明亮的祖母绿大宝石,宝石左右各排着四块椭圆形金牌,金牌上刻着刀、枪、剑、戟、爪、鎚、弓、斧八件兵器的图案。

忠王今年刚四十岁,就已居王位,且成为中外两员虎将的岳丈,事业的胜利,家庭的美满,给他的双颊布满了喜悦的笑容。

他向八位新人每人送了一个镶宝石纯金大戒指,笑咪咪地看着他们互为对方将戒指戴上。

按照太平天国通常的婚礼仪式,到此主要内容已完成,牧师开始给他们发龙凤合挥——当时的结婚证书。

但遵循忠王的命令,还要按照起义前滕县,也是全国的老规矩行三拜大礼。

亨卜洛高喊:“一拜天地。”

四对新人对着礼堂顶拜了一拜。

“二拜父母。”

李秀成和宋王娘代表新人的家长,接受了他们的跪拜。

“夫妻对拜。”

四对新人互相作了一揖。

礼堂里年长的宾朋们,很久没有见到这种仪式了,今日在忠王府里再见,都感到很亲切。

拜完后,亨卜洛庄重地将四张龙凤合挥发给他们,并慈爱地祝福他们互敬互爱,比翼齐飞。

“幼赞王到!”礼堂里突然响起门卫的大声报告,除李秀成、洪仁玕外,全体人员都起立迎接。

这四对新人,尤其是呤唎与玛丽的心一下子急跳起来,他们不知如何来应付这突发的后果难以预料的冲突。

十九岁的幼赞王蒙时雍身着王服,神情沮丧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大群随员。

李秀成站起,笑着对蒙时雍说:“请幼赞王入座!”蒙时雍点了点头,径直向玛丽走去。

呤唎紧握拳头,玛丽脸色惨白,礼堂里其他人不知底细,都兴高采烈地望着。

蒙时雍在玛丽的面前停下来,紧紧地盯着她。

玛丽先是紧张已极,后来看到幼赞王的眼神越来越黯淡,越来越模糊,终于滚下两颗晶莹的泪珠来,这才放心了。

呤唎等人也放心了。

“玛丽小姐。”

蒙时雍带着哭腔说,“你是我所遇到的最美丽的女子,你曾经把我的魂魄都勾去了。

你没有成为我的王妃,我心肝已碎,本不想来此亲眼看到这个使我痛苦的场面,但我还是忍不住来了。”

在深宫妇人中长大的幼赞王不能控制自己的感情,泪如雨下。

他转过脸去,擦了一把泪水,喊道:“把礼物送来!”两个随员走上来。

前面的捧着一个大木盘,盘上罩着一大块绿绸。

幼赞王揭开绿绸,露出盘上放着的两样东西:一顶满是珠花的凤冠,一件绣着牡丹的霞帔。

烛光下,凤冠霞帔熠熠发光,美艳耀眼。

“玛丽小姐,这两件礼品,原是暗中为你制的,希望有朝一日看到你在赞王府里穿戴。

今天当着呤唎的面送给你,我祝你们幸福!”幼赞王说到这里,眼泪又哗哗地流了下来。

“谢谢幼赞王。”

玛丽声音颤颤地。

隔了一会,蒙时雍又揭开第二个木盘上的绿绸子,露出三只玉镯、四把短剑。

他将三只玉镯分别送给金好、金妙、姚弱琴,又将三把短剑分别送给毕尔斯、谭绍光、包西。

最后,他拿起剩下的那把短剑,走到呤唎面前,将短剑递过去。

呤唎接过剑,正要说声“谢谢”,却看见蒙时雍在狠狠地盯着他,压低声音骂道:“我恨不得杀了你!”说完,扭头匆匆离开了礼堂!“现在,请忠王代表新人们的父母,向各位来宾讲话。”

亨卜洛充满喜庆色彩的声调又响起。

忠王再次离开座位走到茶几前,红光满面地对大家说:“毕尔斯、呤唎等人的父母或远在异国他乡,或已去世,我今天代表他们向各位兄弟姐妹们说几句话。

第一谢谢各位光临,使他们的婚礼能有如此隆重热烈的场面。

第二祝福他们琴瑟和谐,白头到老。

第三,我要借此机会讲讲如何建设天国,保卫天国的事。

尽管安庆已陷于清妖之手,天京失去一个重要屏障,但我天国仍有广阔的幅员和众多的子民,我们的力量是强大的。

两年来,苏福省的人民安居乐业,百废俱兴。

许多人问我苏福省是如何繁荣起来的,我可以告诉大家,苏福省的治理采取的正是今天婚礼的形式。”

礼堂里的全体来宾都被这句话所吸引,为什么治理苏福省和婚礼是一样的形式呢?大家兴趣盎然地听下去。

“今天的婚礼,我们采取了天国制度和古制相结合的形式。

治理苏辐省,也是用天国制和古制相结合的办法。

人人平等,男女平等,有田种,有饭吃,这是天国制;施仁爱、宽刑罚、讲礼仪,这是古制。

天国制和古制相结合,苏福省就治理好了。”

干王洪仁玕坐在那里,听了李秀成的这番议论,心里大为不安。

忠王这种天国制和古制相结合的办法,既违背了天王的方针,也与他在资政新篇里提出的建国大纲相去甚远。

他为天国最高层的严重分歧而担忧。

“要建设好天国,首先要保卫好天国,现在曾妖头在安庆派出好几路人马向我天京进犯,李妖头依靠洋人的力量在上海蠢蠢欲动,左妖头也在浙江窜扰,我天国的形势仍是严峻的。”

一个卫兵进来对忠王耳语几句,忠王的面孔立刻沉下来。

“各位兄弟姐妹们,刚才得到情报,清妖曾国荃的前锋已到聚宝门外雨花台。”

礼堂里开始哗然,人们议论纷纷,无不感到大出意外。

自从江南大营彻底打垮到现在整整两年了,天京城外再也看不到一个清妖。

尽管前线天天炮火不息,天京城里却是一片升平安定的景象。

现在又要打大仗了,怎不令人紧张!尤其是右边女宾席上,更是嘈嘈切切乱成一团,婚礼显然不能继续下去了。

忠王环顾四周,镇定地宣布:“婚礼结束,全体将领随我到花厅议事!”曾国藩第二部——野焚二孤军独进,瘟疫大作,曾国荃陷入困境——曾国荃领了主攻金陵的任务后,便和曾贞干一起率领吉字营、贞字营雄心勃勃地向东开拔,一路斩将夺关,从芜湖、太平府打过秣陵关、方山,来到金陵城南门外雨花台,将老营设在报恩寺塔废墟边。

这座建于南宋的宝塔高达十三层,颇为壮观。

咸丰六年天京事变时,北王韦昌辉害怕翼王石达开回师攻天京时凭籍此塔攻城,于是这座历时七百余年的宝塔便被韦昌辉拆毁了。

曾国荃和他的心腹大将李臣典、萧孚泗、刘连捷、彭毓橘、朱洪章等人都是第一次来到这座江南名城。

他要韦俊带着他和部将们远远地从南门附近走到太平门边,一路细看漫议,费去了整整一天。

韦俊告诉他,金陵围墙三成只走了一成。

曾国荃等人大吃一惊,心里想:吉字营、贞字营合起来只有两万多人,要想像过去围吉安围安庆一样包围天京,岂非梦呓!一向倔强自负、蛮横不计后果的曾国荃,虽有点后悔不该轻率进兵,但事已至此,也只有硬着头皮挺下去了。

曾国荃命令全体将士在雨花台一带深沟高垒,建筑坚固的工事,作长期围下去的准备,一面盼望其他各路人马早点来到金陵城下。

哪知进军金陵的其他几路各有各的难处。

北路主帅、安徽巡抚李续宜刚准备出师,忽接父丧凶信,匆匆回家奔丧,部将唐训方率部受阻于寿州,不能南下。

鲍超则被阻于宁国,也欲进不能。

多隆阿刚启程几天,朝廷便命他为钦差大臣开赴陕西,西路也因此没有了。

水师因要修补战船,等待从广东运来的洋炮,也暂在池州至铜陵一段江面上逡巡不前。

五路人马,其余四路都不能按期抵达,曾国荃在雨花台气得暴戾失常,曾国藩在安庆也急得日夜不安。

每天晚上临睡前,曾国藩都要到三楼的小房间里去一趟。

那间房子里放着一个旧蒲垫,曾国藩跪在蒲垫上默默地对天祷告,求老天保祐各路军事顺利,早点拿下金陵。

曾国藩的祷告不但没有为湘军求来福祉,一场瘟疫反而突然在金陵城外蔓延,给雨花台畔的湘军带来巨大的灾难。

仅仅只有几天时间,湘军就死去三百多人。

一个营房里,只要有一人得了病,便会立即扩散开去,早上看着还是好好地,晚上便僵卧不起了。

连夜派出十人抬尸出去掩埋,回来清点人数,就只剩下五人;打着灯笼火把去找时,沿途看到的则是五具倒在路边的僵尸。

曾国荃惶恐不安,四处延医寻药,附近的药买光了,又派人远到安徽、湖北等地去买,药未买来,人又死了一千多。

李秀成趁此机会大举向雨花台进攻,曾国荃不得不率领病赢士卒抵抗,弄得焦头烂额,痛苦万状。

李秀成进攻了几次,部卒也染上瘟疫,吓得他不敢再与湘军接触,才使得吉字营从濒于全军覆没的边境上得以解救。

正当曾国荃稍稍喘口气的时候,贞字营统帅曾贞干忽染瘟疫死去了。

贞字营被合并到吉字营中。

噩耗传到安庆,曾国藩闻之伤悼不已。

曾国荃孤处雨花台,连遭不幸,使曾国藩日夜为之心神不安。

他希望老九暂时撤离雨花台,与鲍超的霆字营合兵一处,但老九不同意。

于是曾国藩写信给在家守制的李续宜,请他墨绖视师,速带北路军南下,却不料李续宜自己已病入膏盲,不能应命。

曾国藩又命李鸿章将程学启的开字营二千将士开赴雨花台,但程学启打仗勇猛,李鸿章正依靠着他,不愿放出,只同意调吴长庆前去。

曾国藩知吴长庆的庆字营多为未经训练的新勇,干脆不要了。

他在安庆为满弟举行完吊唁仪式,亲将灵柩送上西行的大船后,便立即乘船东下,他要去查看吉字大营在雨花台畔的驻扎情况。

临行时,曾国藩又把当年王世全送的那把王氏祖传宝剑带上,心里作了决定:先尽力说服老九暂时撤兵,如果他坚决不撤,则以此剑相赠,鼓励他早日达到目的。

太平军水师自田家镇之役大败后,便一蹶不振,以后周国虞兄弟相继战死,水师也便基本瓦解了。

千里长江江面上,全是湘军水师的战船,只是紧靠天京一段江面上,太平军陆军在几个重要关口上建筑了堡垒,加强防守,使得湘军水师不敢闯进来。

这几个重要关口,由西向东依次为:大胜上关、凤林洲、永定洲、三汊河、九洑洲、老江口、草鞋峡、七里洲、燕子矶。

曾国藩的座船在离大胜上关二十里路远的落星寺停了下来,坐进了早已在此等候的绿呢大轿,在彭毓橘指挥的三百名湘勇的保护下来到雨花台。

一连几天,曾国荃陪着大哥查看金陵城外的地形以及吉字大营二万多人马的分布情况。

这时瘟疫已经过去,军营刚刚恢复元气。

曾国藩见九弟的营盘扎得牢实,堡垒坚固,壕沟挖得又深又宽,很是满意,边看边称赞,使沮丧了大半年的曾国荃心情舒坦起来。

“沅甫,尽管如此,吉字营还是要暂时先撤下,等北路到达江北,霆字营进入溧阳后,再三路并进包围金陵。”

在曾国荃的老营,当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兄弟的时候,曾国藩又一次劝说九弟。

“大哥,屯兵金陵城下,饮马秦淮河边,从出山到长沙办湘勇的那一天起,你就立定了这个志向,盼望十年之久的这一天终于到了。

现在瘟疫已经过去,军营恢复了生气,正宜一心一意在这里作攻城的准备,岂能言退兵?”曾国荃虽没染上时疫,人却比在安庆时要黑瘦多了,不过说起话来,仍和过去一样的虎虎有生气。

“不全部撤也可以,还有一个方案你考虑一下。”

曾国藩深知九弟的脾气,他不愿意干的事,任何人也难说动他。

“金陵城里有长毛七八万,苏州、常州一带有长毛十余万,吉字营二万多人全部屯在这里,万一哪天长毛调集十万人马将你们团团包围,要突围出去亦是难事。

军事上最忌呆兵,二万人长期聚在一起便成了呆兵,不如腾出彭毓橘、刘连捷两支人马出来游弋在外,作活兵。”

“有两支活兵在外固然好,但分兵势必单,长毛来围便更为难。”

曾国荃仍坚持他的意见。

“我不能眼看吉字营处于困境而不顾,沅甫,功要立,名要争,但自古以来成大事者,半由人力,半由天命,你尽管好强有能力,但目前天命不顺呀!”曾国藩见九弟高低不听,不免焦虑起来,“瘟疫大作,全军死了二千多人,军心大受挫折,这是天命不顺的第一点。

五路大军开赴金陵,其他四路都不能顺利进军,这是天命不顺的第二点。

贞干骤然去世,这是天命不顺的第三点。

有此三点,吉字营暂时必须撤。”

“大哥此话固然有理,但大哥平时也常对我们说,功可强成,名可强立,在人之努力耳。

又说天下事有所逼有所激而成者居其半,眼下尽管时机不太利,这正是困知勉行的时候,要在逼和激中去做成事。

我准备过几天要杏南回湘乡去再招三万精壮勇丁来金陵,湘乡没有这么多,就到宝庆府去招。

有五万人,我保证拿下金陵!”曾国荃这番话,正是曾国藩过去所奉行的信条:越是艰难越要奋斗。

难道说,是自己年过半百、官居一品而滋生了官场暮气吗?或者是让一时的困难吓倒了吗?曾国藩心里很是赞赏九弟这种迎难而进的斗志,一时语塞,竟然不知用什么话来回答才好。

“大哥,我还有许多话没有对你说,你先听我讲讲好吗?”曾国荃给大哥泡了一碗清亮的碧罗春,双手递上来。

“我到金陵来,一是看看你的布置,二是来听听你的意见。

你有什么话,全部给大哥倒出来吧!”曾国藩喝了一口茶,催九弟说下去。

“大哥,依弟之见,我吉字大营只要在雨花台稳扎下来,今后进入金陵的第一人,就必定是我而不是别人。”

曾国荃如此自信的态度,如此肯定的语言,使得曾国藩对他的话格外重视起来。

“好哇!大哥巴不得如此。

你且说说必定是你而不是别人的理由。”

“大哥,我是这样看的。”

曾国荃不慌不忙地将胸中的想法亮了出来,“长毛的实力不在金陵而在江苏南部,即长毛所谓的苏福省,以及浙江省。

在这两个地方和长毛周旋的李少荃和左季高,都是当今不可多得的人才,且二人都极为好强,又有洋人的支持,相信他们就在这一年半载之间,便会将苏南和浙江的局面控制下来。

如此,则金陵后院起火,粮饷不能接济,援兵不能前来,城内必然混乱,金陵作为一座孤城,攻下只在早晚了。

我长期屯兵在此,谁敢再擅自兵临城下,抢我的功劳?倘若我这时一撤兵,难保少荃或季高不乘虚派兵进来。

对他们两个人,大哥你都得存一点戒心。”

曾国荃的分析不是没有道理的。

他笑着说:“看来仗把你打得越来越精了。”

得到大哥的表扬,曾国荃的兴头更足了:“大哥,我还要告诉你一件重要的事。”

曾国荃的眼中流露出诡谲的神色,“这两个月来,我派了一百多个聪明能干的弟兄打进了金陵城内,1/7|跳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