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审讯忠王||一威震天下的忠王被一个猎户出卖了——临近拂晓,李秀成醒过来了,全身已被露水打湿,一阵晨风吹过,他感到一丝凉意。
幼天王和干王、章王早已不知去向,四周一个人也不见,先前的呐喊声、追杀声已经平息,远处树丛中传来几声鸟雀的啁啾,它们在迎接又一个平凡而宁静的早晨。
只有眼前七零八落的断戟残戈、烂盔破甲,东一片西一片倒伏的茅草,和几处犹自冒烟的树桩,显示出不久前这里是一块激烈鏖战的沙场。
李秀成记起昨夜是被马颠下来的,沿着路坡滚下去后便失去了知觉。
他试着动了动手脚,幸而没有受伤。
天色慢慢亮了,李秀成四处张望,连那匹驽马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他认出这里是方山,离天京城只有五十多里。
此地正当大路,不能久停,李秀成顺着一条羊肠小道向山里走去。
走了三四里路,前面出现一座破败的土地庙,李秀成想去庙里躲避下。
刚到庙门边,一股恶臭传来,里面窜出几只六七寸长的灰黑大老鼠,他感到一阵眩晕,打消了进庙的念头,在庙旁一块青石板上坐下。
太阳出来了,身上燥热不安。
李秀成这时才注意,自己浑身上下都是灰尘、血渍和草屑。
环顾四周无人,他将紧箍在两只手臂上的十只金镯子、戴在手指上的二十只金戒指全部褪下来,又从口袋里掏出十多个金元宝,摘下头巾,把它们包好,挂在石板边一棵小树杈上。
然后离开土地庙,去找一个有水的地方洗洗脸和手脚。
走出一里之外,李秀成见到一泓清澈的溪水。
他来到水边,脱去上衣,慢慢地洗手洗脸,心里盘算着下一步如何走。
正在这时,一阵嘈嘈杂杂的人声传来,李秀成警觉地站起,迅速把上衣穿好,猛地听到一声喊:“这里有个太平军!”原来,李秀成未戴头巾,一头浓密黑发撒在肩上,甚是引人注目。
李秀成拔腿就向草丛跑去。
慌乱之间,上衣袋里的散碎银子掉了出来,那群人在后面紧追,高声叫喊:“你把身上的银子都交给我们,我们不要你的命!”李秀成哪敢停留,继续奔走。
无奈又累又饿,两脚无力,一不小心,绊在一根青藤上,摔了一跤。
后面追的人赶上来,将他抓起,两个年轻汉子就要搜身。
“且慢!”一个中年男子把两个年轻人拦住,仔细将李秀成上下端详。
他越看越惊奇,终于确认了:“这不是忠王爷爷吗?”李秀成正要否认,只见这几个人一齐跪下,口里喊道:“忠王爷爷,你老人家受苦了!”说罢,都哭了起来。
李秀成见此情景,也就不再隐瞒了:“弟兄们请起,我就是李秀成,你们都是什么人?”那中年男子边哭边说:“我叫邢金桥,这几个人是我的兄弟子侄。
我们邢家世代开药店行医。
上个月,我带子弟出城谋食,信王的卫兵把守城门,要我们每人交四两银子才放行。
我一文钱都没有,哪里拿得出这多银子!我磕头哀求宽免,毫无作用。
幸好你老人家路过那里,送给我们银子,我们一家才得以出城活到今天。
你老人家如何在这里?”邢金桥说的事,李秀成已记不起了,送银子给出城的老百姓,倒是常有的,他相信说的是事实,于是将昨夜的事情简略地说了一下。
邢金桥说:“忠王爷爷,方山周围都是湘军,你一时出不去,先到我家去躲避几天吧!”“好吧!”李秀成刚迈步,忽然记起挂在树杈上的包包,“等一等,我有一包金子挂在土地庙前的树上,待我去取了来,送点金子给你们。”
邢金桥说:“我们和你一起去。”
李秀成带着众人急匆匆赶到土地庙,走到小树边看时,那布包已不翼而飞了。
“怪事!是哪个拿去了呢?”李秀成四处张望,不见一个人影。
“可能是陶大兰拿去了。”
邢金桥的弟弟玉桥说。
“你怎么知道?”金桥问。
“刚才你跟忠王爷爷说话的时候,我看见陶大兰急急忙忙从对面小路下山去了,正是从土地庙那边过来的。”
“陶大兰是什么人?”李秀成问。
“他是邻村一个猎户。”
邢金桥说,“等会儿我们去问他要来。
忠王爷爷,你老现在跟我们一起下山吧!”天京都丢了,还在乎这包金子!李秀成对邢金桥说:“算了吧,不要找姓陶的了,免得张扬出去。”
“不能让那小子发了横财,一定得要回来!”邢玉桥气愤地说,他心里也想得这笔横财。
邢家兄弟把李秀成领进家门,将门紧闭,吩咐婆娘烧水做饭,又找了几件破旧衣服来替他换了。
吃了饭后,邢金桥拿出一把剃刀,对李秀成说:“忠王爷爷,小人给你老人家剃头了。”
“什么?剃头!”李秀成愤怒地瞪起了眼睛。
“忠王爷。”
邢金桥低声下气地说,“小人也知道你老人家不愿意剃头,小人刚出城时也不情愿剃,但不剃太显眼,随时都会被官府捉去。
眼下天京陷落,湘军四处在抓太平军,方山离天京只有五十里,四面八方都是朝廷的人,你老不剃头,如何保得了性命?”“哎!”李秀成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邢金桥说的是实话,总不能因头发而送了命吧。
“你剃吧!”李秀成闭起眼睛,剃刀在头顶上刷刷作响,犹如刀切他的肉一般痛苦。
剃完了头,邢金桥说:“忠王爷,你就在我家好好睡一觉,我到外面去打听打听。”
李秀成刚入睡,邢玉桥便进来了。
“哥,忠王爷呢?”“睡着了。”
金桥指了指里屋。
“正好趁这个机会,我们去陶家把金子要过来。”
邢玉桥很急。
“那小子刁浑得很,他哪里会肯。”
“能容他不肯吗?无论如何都要拿过来。”
邢玉桥也不是个好惹的人。
陶家村的猎户陶大兰,昨夜在方山守了一夜的陷阱,一无所获,天亮下山路过土地庙,意外得到李秀成那包金子,笑得口都歪了。
他对着土地庙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一溜烟跑回家,找了个坛子,将这包金子装在坛子里,深深地埋在自家后园菜地中,再移来几株白菜在上面。
陶大兰刚把这一切忙好,坐在椅子上休息的时候,邢家兄弟进了家门。
“早呀!两位老弟。”
陶大兰心里高兴,招呼客人比往常热情得多。
转念又想,这邢家兄弟平素从不登门,今天一大早来,莫不是走漏了风声。
陶大兰心虚,脸上的笑容就更多了。
“陶大哥,你今早发了大财!”邢玉桥是个急性子,不晓得打弯弯,开门见山地挑明了来意陶大兰先是一惊,随即马上镇定下来,依旧笑着说:“莫说笑话了,我陶老大一个穷赶山的,哪里发得了财!昨夜在山上空守了一夜,连个兔子都没逮到。”
“陶大哥,不要装迷糊了。”
邢金桥拍着他的肩膀,“今早土地庙前树杈上挂的那个包包,是你拿走的吧!”“没有,没有!”陶大兰脸色开始发白,嘴上却很硬,“我今早下山,根本没经过土地庙,我是从前山大路上回家的。”
“好哇,姓陶的,你还要赖帐,这是什么!”邢玉桥冲到床边,将凉席上一块明黄头巾抖起。
原来这正是李秀成包金子的头巾,陶大兰将金子放进坛子里时,一时大意,这块头巾没有藏好。
“这是我老婆的头巾。”
陶大兰急中生智。
“你老婆的头巾?你老婆好大胆,敢用这样的头巾!”邢玉桥尖声冷笑着,将头巾抖开,那头巾四个角,每个角上都用赤线绣了一条龙。
陶大兰当时被金子照花了眼睛,没有细看头巾,这时一见,全身瘫软了。
“陶大兰,你知道那是谁的金子吗?”邢玉桥站在陶猎户的面前,昂首挺胸,俨然一副审判官的姿态。
陶猎户气馁了,心里咚咚乱跳。
“实话告诉你吧。
这包金子不是别人的,乃是太平天国真忠军师忠王李秀成的,你好大的狗胆,竟敢拿他的金子!你今天把它交出来万事皆休,若不交出来,你的命难保。”
陶大兰一听,惊得半天作不得声。
他不是傻子,今早得到这包金子时他就在想,谁有这多金子呢?又为何不放在家里,要挂在树上呢?他先想可能是强盗的。
一个强盗打劫了这包金子,挂在这里,约好等另一个人来取。
后又想天京城这几天炮火连天,也许是城内大官的,也可能是湘军抢的。
但为何要挂在树上呢?他左想右想,想不出个名堂来,也就算了。
陶大兰回过神来,问:“你们怎么知道是太平天国忠王的呢?”“忠王亲口对我们说的。”
邢金桥颇为自豪地说。
“忠王现在哪里?”“在我家,怎么样?要不要我带你去见他!”邢玉桥得意地说。
忠王出了城,天京莫不是被朝廷攻破了?一个邪恶的念头在陶猎户的脑中浮起。
他脸上又泛起了笑容:“兄弟,实不相瞒,挂在土地庙树上的那包金子是我拿了,我不知道是忠王爷的。
他老人家爱民如子,我怎能昧着良心拿他的,只是这包金子现不在我这里,我已转到妻弟家去了。
你们先回去,今天夜里我把金子送到你家,并当面向忠王爷请罪。”
邢家兄弟见陶大兰说得恳切,相信了:“你今夜务必送来!”“今夜不送来,我陶大兰遭雷打火烧,过不了今年!”陶大兰赌咒发誓。
待邢家兄弟出了门,陶大兰立即从后门溜出,向天京方向奔跑。
他有个堂弟名叫陶大花,在湘军一个兵营里当马伕,这个兵营扎在离陶大兰家十五里处的东山。
平日无事时,陶猎户常去堂弟那里坐坐,混两餐饭吃。
陶猎户要把这个消息告诉堂弟,让他禀报上司,派人来抓李秀成和邢家兄弟。
他想李秀成和邢家兄弟抓走了,他就可以稳稳当当地占有那包金子了。
陶猎户一口气奔到东山兵营,正碰着堂弟牵马出来。
“大芷。”
陶猎户气喘咻咻地对着堂弟的耳朵悄悄说了几句话。
“当真?”陶大芷惊喜万分,抓住忠王,可是一件特大功劳啊!陶大芷立即把这个惊人的消息报告营官,这个营隶属于萧孚泗部。
萧孚泗命令营官亲自带一百人,悄悄隐蔽在方山中。
这天半夜,陶猎户带着湘军将邢金桥的家严严实实地包围起来,把熟睡中的李秀成抓了,邢金桥也被抓走。
陶猎户又带着人到村尾去抓邢玉桥。
哪知玉桥听到狗叫声情知不妙,早溜出屋外,躲到山里去了。
几天后,陶家村的人在村口池塘里发现了陶猎户的尸体。
曾国藩第二部——野焚二洪仁达供出御林苑的秘密——萧孚泗仔细查看,又叫几个投降过来的太平军官员当面核实,确证绑送前来的人就是李秀成。
他知道,老天王洪秀全已死,幼天王洪天贵福是个稚童,干王洪仁玕名义上总理全国政事,但资望浅,功劳小,不足以号令全国,目前太平天国真正的第一号人物,就是眼前这个李秀成。
真个是福星高照、鸿运齐天,萧孚泗飞马进城,向曾国荃报告了这个特大消息。
“真的是伪忠酋?”曾国荃这几天正为没有抓到太平天国最重要的领袖而气沮,这个消息太使他兴奋了。
“卑职已叫投降过来的长毛伪官员当面验证,确为伪忠王李秀成无疑。”
萧孚泗响亮地回答。
“那伪幼天王、伪干酋、伪章酋呢?”曾国荃迫不及待地追问,恨不得一网打尽。
“暂时都还没有抓到,不过不要紧。”
萧孚泗信心十足地说,“这一两天内一定有喜讯传来,九帅你就放心等着吧!”“萧军门,你赶快把伪忠酋带上来,本帅要亲自审讯他!”曾国荃大声命令。
“是!”萧孚泗转身出门。
“慢点。”
曾国荃摸着光秃秃的尖下巴,想了片刻说,“本帅是堂堂王师的三军统帅,伪忠酋不过是山野草寇,今日做了本帅的阶下囚,就这样叫了来,本帅不是与他平等相见了吗?萧军门,你下去赶紧造一个长三尺、宽三尺、高六尺的木笼子,将那伪忠酋五花大绑扔进木笼之中,再命四个兵士肩抬着他来大堂见我。”
当兵士们抬着装有李秀成在内的大木笼进来时,曾国荃已穿上二品文官朝服,板紧长脸,挺直腰板,端坐在大堂正中。
木笼被轻轻放下,曾国荃放在案桌上那两只瘦骨嶙峋的手已抖动起来,发出鸡啄米般的“笃笃”响声,两只细长的眉毛紧紧连成一线,两边太阳穴上的青筋暴凸,嘴唇在抽搐着,见木笼中的李秀成坦然坐在里面,犹如一个正在纳凉的闲人,不由得更加气愤。
“啪!”曾国荃猛地拍打案桌。
用力太猛,自己都感到手心发麻,两旁兵勇吓得一齐把头低下,木笼中的李秀成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一样,依然端坐着,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
“你就是伪忠酋李秀成!”堂上曾国荃嘶哑的吼声近于颤栗。
“本王正是。”
木笼里李秀成的回答十分安详。
曾国荃被李秀成的气概所镇慑,好一阵子问不出第二句话来。
“伪幼天王到哪里去了?”很久,曾国荃才又迸出一句话。
“不知道”。
李秀成心里高兴,这说明幼天王没有被抓住。
“洪仁玕、林绍璋呢?”李秀成又是一喜,干王、章王都没有被抓!他仍然从容回答:“他们会始终在幼天王身边的。”
“哈哈哈!”曾国荃盯着木笼许久,突然发出一阵大笑,“李秀成,你也有今天!”曾国荃放肆地笑着,声音由得意到癫狂,由癫狂到黯淡,由黯淡到凄然,终于掺合着嘤嘤哭腔,使得满堂官兵毛骨悚然,大热天气,如同站在寒风之中,全身瑟瑟抖动。
“李秀成,你害得我好苦哇!”曾国荃大叫一声,收起怪笑,两眼射出凶光,猛地站了起来,两手支在案桌上,喝道,“你逃出城时带了多少人马?”传闻本事了不得的曾老九竟是这样一个色厉内荏之辈,李秀成着实鄙视,他闭上双眼,不再搭理。
“你想逃到哪里去?”李秀成不答。
“你的弟弟李世贤现在哪里?”李秀成仍不回答。
“陈炳文、汪海洋、赖文光他们都到哪里去了?”李秀成面无表情闭目端坐,对曾国荃的提问一慨采取蔑视的态度,不予理睬。
一个阶下囚竟然如此傲慢无礼,使得曾国荃威风扫地。
他恼羞成怒,终于完全抛开了二品大员的身分,顺手从案桌上拿起一个平时装钉文簿的铁锥,快步走下堂来,直冲到木笼边,对着李秀成的大腿死劲一戳。
李秀成紧闭双眼,全身靠在木柱上,脸上的肌肉不停地抽搐着,他强忍巨大的疼痛,一声不吭。
曾国荃将铁锥用力拔出,一股鲜血泉水般喷出,从木笼里流出来。
李秀成斜起眼睛看着,嘴角微微歙动。
曾国荃气得又是一锥。
这一锥没有刺着,反倒因用力过猛,自己的额头撞在柱子上,痛得他哇哇直叫:“来人呀,拿刀子割他的肉!”两个亲兵过来,搀扶着曾国荃坐到椅子上,一个亲兵拿了一把匕首上来。
“割,给我一块块地割!”曾国荃坐下后,一手压着额头,一边大嚷。
亲兵拿起匕首,走到木笼边,将刀伸进木笼,对着李秀成左臂一划,一块肉掉了下来,鲜血涌出。
胆小的幕僚掩面不敢看,胆大的侧眼看时,只见李秀成依然坐着,岿然不动,心里暗暗钦佩。
“再割!”曾国荃完全疯了。
亲兵只得又将匕首举起,在李秀成的左臂上又切下一块肉来。
这时李秀成左边衣裤已完全被血浸湿,他不动也不作声,如石雕铁铸般端坐着。
坐在一旁的赵烈文实在看不下去,站起来走到曾国荃身边,轻声说:“九帅,不要再割了,李秀成神志已麻木,再割几块也是枉然,万一血流过多死了,今后不好交代。”
“死了就死了,有什么不好交代的。”
曾国荃冷冷地回答。
“九帅,假如朝廷要献俘呢?”“李秀成不过草寇一个,朝廷犯不着为他举办献俘大典。”
曾国荃阴冷地望着桌面,突然神经质地抬起头来,大声发令:“给我割,一块块地割下去,割死拉倒!”赵烈文知曾国荃已丧失理智了。
他当然能理解曾国荃此时的心情。
为破金陵,老九差不多把命都贴上了,但作为受曾国藩之命前来辅佐的幕僚,他认为有责任制止曾国荃的失态行为。
“九帅,就是朝廷不让献俘,李秀成毕竟是长毛中的要犯,抓住他,是九帅一桩很大的功劳。
现在天气炎热,李秀成又衰弱不堪,若再割几刀,李秀成立即就会死在堂上。
今后万一有个小人上书给朝廷,说九帅抓的是个假的,冒功请赏,九帅那时拿什么来作证?”赵烈文这几句话显然打动了曾国荃,他抬起黑瘦的右手,有气无力地挥动一下,示意亲兵下去。
“九帅。”
赵烈文继续说,“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不能让李秀成现在就死去,故还要请九帅立即命人给他搽药治伤,免生意外。”
“你说什么?”曾国荃鼓起眼睛望着赵烈文。
赵烈文转过脸去,躲开他的令人生畏的眼光。
“九帅,中堂大人还未来哩,他要亲自审讯李秀成。”
一句话,仿佛一服清凉剂,使曾国荃蓦地清醒了。
是的,大哥还在安庆,说是这两天就要到金陵来。
假若李秀成今天死了,怎么向大哥交代?糊涂!曾国荃暗自痛责。
他站起来,对着公堂下的木笼子说:“李秀成,你犯下了弥天大罪,死有余辜。
本帅今日暂不凌迟你,再让你苟活几天!”四个亲兵走到木笼边,一声吆喝,将笼子抬到肩上,正要启动时,李秀成望着曾国荃破口大骂:“曾老九,你这个比蛇蝎还毒比猪还蠢的家伙,两国交兵,各为其主,败军之将,可杀而不可辱,这点小道理你都不懂,岂有资格审讯我!且胜败兵家之常事,大江之南,我天国将士还有数十万人,你不过偶尔获胜而已,怎能在本王面前装腔作势!”刚刚冷静下来的曾国荃又被李秀成的这几句话激恼了。
他怒不可遏地从亲兵手中抢过匕首:“老子今天非要宰了你不可!”说着就要冲过去,赵烈文一把抓住:“九帅,不要跟这等小丑计较!”转脸吩咐,“还不快抬下去!”曾国荃重新坐到椅子上,气得脸色煞白。
正在这时,刘连捷进来大声禀报:“九帅大喜,洪酋的二哥洪仁达捉到了!”“押上来!”曾国荃命令。
与李秀成第一次面对面地较量,他自己心里清楚是输了,现在要通过审讯洪仁达把面子挽回来。
洪仁达被押上来了。
这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人,身材肥胖,面皮黧黑,头发稀疏,眼小唇厚,一副猥琐的样子。
洪仁达进得门来,不待曾国荃问话,便双膝跪在大堂当中,口中喊道:“曾九爷饶命!”曾国荃鄙夷地瞟了一眼,喝道:“报上名来!”谁知洪仁达虽在金陵住了十多年,竟然听不懂曾国荃的湘乡官话,茫然呆望着曾国荃,不知他说些什么。
“报上名来!”曾国荃不耐烦地又吼了一句。
洪仁达仍然傻子似地望着。
“他莫不是个聋子?”曾国荃心想。
“九帅。”
赵烈文心中已明白,凑过去说:“想必他听不懂你的话。”
曾国荃点点头。
赵烈文对亲兵说:“把陈德风押来。”
松王陈德风昨天在城里巷战被俘,当即就向湘军缴械投降了。
陈德风被带上来了,两只手被绳子绑着。
“陈德风,你禀告本帅,洪仁达是聋子,还是听不懂本帅的话。”
曾国荃问。
“禀告九帅,洪仁达不是聋子。
他自幼在家种田,没有出过官禄布一步,平素只听得懂花县土话,其他什么话都听不懂。”
陈德风弯腰回答。
“那你就把本帅的话用花县土话再说一遍给他听,要他务必从实招供。”
“是!”陈德风又一鞠躬。
经陈德风翻译,洪仁达终于听懂了,“小人名叫洪仁达。”
“你是洪秀全的什么人?”“小人是洪秀全的二哥。
小人兄弟三人,大哥和我是一个娘所生,老三是另一个娘生的。”
“洪秀全封了你什么官?”“老三先封大哥为安王,后改为信王,封我为福王,后改为勇王。
九爷,其实我和大哥一世种田,大字认不得一石,我们不晓得做王,只知吃好的穿好的,多讨几个老婆。”
洪仁达在被抓的那一刻,就在盘算着如何保住这条命。
他把责任全部推到洪秀全身上,把自己装扮成一个愚昧无知的乡巴佬。
大堂里的人都觉得好笑,只是不敢笑出声来。
曾国荃想:这样的人居然也当了十多年的王,真他娘的混帐!“洪仁达,本帅问你,洪秀全是哪天死的?”“老三是四月十九日归的天。
自三月底以来,天京被九爷围得紧,老三知道仗打不赢,便急病了。
我劝他吃药,他不吃,他说他的命是天父掌管的,吃药没有用。
四月十九日那夜里,城里四处火光冲天,老三以为城攻破了,便服毒自杀了。”
“洪秀全的尸体埋在哪里?”“埋在新天门外御林苑东边山上那棵最大的桂花树下。”
“你可要老实招供,不准胡扯!”“是,是,小人不敢胡扯。
老三归天后,是我抹的尸换的衣,埋的地方也是小人和小人的大哥一起选定的。”
洪秀全虽未生擒,却可确认已死无疑,这是曾国荃今天审讯洪仁达的收获。
这样一个愚不可及的人,大概所知不多,曾国荃没有心思再审下去,吩咐押走。
洪仁达心里急了,他想就此押下,说不定哪天就会被砍头,还有一个救命方子未拿出来,再不说就迟了。
“九爷,小人还有一件事要禀告九爷!”洪仁达在堂下高喊。
“你还有什么事?”曾国荃没好气地问。
“九爷,这是一桩绝密的事,你答应我不杀头,我就告诉你。”
曾国荃心想,这家伙是洪秀全的二哥,说不定真知道些别人不知的事,便哄道:“你说吧,我不杀你。”
洪仁达很高兴,说:“这事只能对九爷一人说,不能给别人知道。”
“你们都下去吧!”公堂里除留下陈德风外,包括赵烈文在内,所有的人都走了。
洪仁达凑到曾国荃身边,悄悄地说:“御林苑左侧有一个牡丹园,牡丹园正中有一块簸箕大的空地,从这块空地挖下去,有三个大酒坛子。
这是我上个月见天京危急时,偷偷埋进去的,里面装了这十多年来老三赏赐给我的珍宝。
这批珍宝究竟值多少钱我也不知,只记得老三有次对我说,他赏给我的东西比别人都多,他说我的财产可以胜过前代一个叫石崇的人,又说我是天下最有钱的人。
九爷,我现在愿用这三坛珍宝来赎我的命。
那三坛珍宝都给你,你放了我吧!”曾国荃绝没想到,审这个愚蠢的伪勇王倒审出一桩这样的美事来,刚才审李秀成的烦恼早已飞到九天云外,喜得心花怒放。
“好,本帅不杀你,但你绝对不能再对别人说起这事。
倘若本帅挖不到那三坛珍宝,看不把你碎尸万段!”曾国藩第二部——野焚三攻下金陵的捷报,给曾国藩带来两三分喜悦、七八分伤感——六月十八日半夜三更三点,曾国藩终于将堆积如山的文件批阅完毕。
他走出房门,来到后院。
但见星月满天,万籁俱寂,心里顿时有一点宁静之感。
大前天接到九弟信,告金陵城外四处开挖地道,城破就在这几天。
他望着夜空,心里说:“九弟,大哥不能和你一起攻城杀贼,为你读一篇名文助战吧!”他重新走进签押房,拿出《资治通鉴》,翻出写赤壁之战的那一篇来。
他希望九弟如同当年的周瑜火烧赤壁那样,取得攻克金陵的胜利,日后也能焜耀史册。
曾国藩先是轻轻地念着,慢慢地兴致高涨,竟高声吟唱起来。
“大人,刚才信使送来九爷的急信。”
荆七捧着一封信走过来。
“快给我!”曾国藩心里一跳,深夜送信来,这在过去是从来没有的事。
兵机瞬息万变,不可预料,难道金陵出了意外?曾国藩的一颗心几乎悬到喉咙口。
他一反平日1/5|跳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