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家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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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共军进行了一番阵地战之后,拥有优势兵力和武器的国军开始占到一些便宜,共军终于被从三个方向进攻的国军在南坪集一线击溃。老旦休息了没几天,就带着连队上了前线。他们连夜启程,跟着大部队渡过了浍河北岸。

一过了河,国军就发现不对劲。原以为跑得比兔子还快的共军主力,那个破衣烂衫的第四纵队,并没有如预期的那样大幅撤退,而是在浍河对岸和其他共军部队布下了一个三面伏击的包围圈。18军主力前脚刚刚从河里跳上岸,共军的冲锋号就响了起来。国军背水仓卒迎战,很快就陷入混乱。也不知国军那么多飞来飞去的飞机都侦察到了些啥子?18军在前面和共军没干几下,掉头就往河这边跑,把大堆的武器装备都扔给了共军,弄得14军的弟兄们莫名其妙。

14军奉命沿着浍河向南收缩,抢占铁路线和村庄。一路上,四面八方都有共军的部队在打枪,但却是只闻枪声不见人影。国军飞机显然没有目标,大规模的轰炸也是瞎子戴眼镜――装装样子,周围的村子倒是都夷为平地了。一个掩护侧翼的部队过于紧张,把从北面来的第10军的侦察部队当成了共军,一阵乱枪,打死了上百个弟兄。

天快亮的时候,14军终于在恶战之后进入了宿县以南的双堆集,开始建立防御阵地。老旦的部队负责防守两百米长的一块阵地,两边是107师39团的装甲部队,老旦接到的命令是死守阵地,顶住正面共军的冲锋,在这里把共军的主攻力量吸引过来。然后39团的装甲部队负责实施反冲锋,并作迂回包围。

战士们虽然已经折腾得筋疲力尽,仍然脱光膀子大干起来,挖战壕,埋地雷,拉铁丝网,忙得屁股朝天。

中午,团部传来消息,第七兵团已经被共军基本合围。

说来也怪,老旦和他的战士们听到这个消息,虽然都感到惊讶,却并没有觉得太害怕。共军围我们?拿什么围?当年鬼子围我们,飞机大炮坦克兵一样不缺,我们还在武汉顶了五个月呢。因此大家还是各顾各地抽着烟,没太当回事。湖北佬老孙把藏在怀里的老家花雕酒拿出来给老旦喝,说万一共军冲过来说不定就没机会喝了,我们连守正面,摆明了就是让我们挨炮弹枪子,等我们顶住了,39团好上去拣现成的果子吃。

老旦对这些已然不怎么在意了。他觉得守也罢,冲也罢,子弹找不找你全是你的造化,和你在哪里干啥子关系不大。没见那个稀里糊涂的进入四连防御阵地的第10军侦察连么?他们呆在多安全的地方,可偏偏就吃了自己人的枪子。他并不惧怕共军,哪怕是猫在洞里的那一天。

共军部队作战英勇,纪律严明,对于运动战的运用看来远比国军娴熟。他们总是迅速地集中优势兵力,捉住一个落单的部队就往死里打,然后在国军援军扑来之前又迅速地分散。国军要是敢追,他们或者在部队的腰上、或者在部队的屁股上不停地骚扰。第7军的机械化兵团几乎在两百公里的范围里转了个圈,却始终逃不出共军几个纵队若即若离的腿脚。国军总是无法弄明白共军主力到底在什么方向,眼看着一个团一个旅的被共军像割肉一样割掉。如此折腾到最后,已占据优势的共军就立马来一个大冲锋,十万国军被就地打成个稀巴烂,牛皮烘烘的党国精英黄司令好像也殉了国。

忙活了一上午,任务基本快完成了,老旦命令大家休息。共军一般不会大白天冲锋的。战士们抖落身上的泥土,互相要烟抽。有几个兵躺下就睡着了,象肥猪一样地打着鼾。老旦接过战士们孝敬的烟,摘下满是汗碱的帽子,找了一个土窝坐下,一边抽烟,一边看着壕沟里汗流浃背的弟兄们。

这些人和他在一起不过两个月,很多人的面孔都觉得陌生。十年来,老旦参加的连队也好,带领的连队也好,似乎从来不能全始全终,差不多过几个月就得换一茬,要么就干脆被取消番号并入别的连队。这回新来的兵更是嫩白,脸上都流露着恐惧和不安,动不动就眼泪汪汪。老旦知道,连些新兵娃子大多是抓来的,不当兵就烧你的家,这样的征兵已成国军的常规手段。在国军和共军交锋的交叉地带,政策就更残酷了,你不当这边的兵,保不定会被枪毙,因为你有可能当共军的兵!

国军的军纪如今也远不如打鬼子的时候那么严格了。在鬼子投降的两个月之中,老旦的连队在接受鬼子移交城防的过程中无恶不作。城里好多做生意的日本移民都被他们活活打死,家产也被红了眼的百姓和士兵一抢而空。日本女人大多都被强奸或者被**。甚至有的中国女人――因为大家的方言不一样长相却差不多――也被染指不少。老旦虽然枪毙了几个兵刹住了这股邪气,但是根本阻止不住疯狂百姓的报复行为,几乎所有人都不把国民政府“以德报怨”的宗旨当回事了。投降鬼子居住的兵营,动不动就烧起一把火,或是被扔进一颗手榴弹,惹得小鬼子干脆纷纷吞石头自杀。背地里,战士们仍然合起伙来胡作非为,吃酒饭不结帐,玩女人不给前,掌柜的敢说话他们就一个耳光扇将过去……

老旦有时想彻底管一管,但是一想到这些兵大多是全家死在鬼子手上,要不就是老婆妹子或者亲人曾被鬼子**,望着眼睛冒火的下属,他心里反而怯了。那是一种啥样的仇恨啊?与怀念牺牲的战友相比,那种仇恨简直毁灭一切。山东老兵老郑枪杀了三个日本随军百姓,奸污了一个才十几岁的日本女孩,团部命令枪决。他可是打过长沙和衡阳的,能够活下来的少数老兵啊!老郑作战英勇,曾经一人炸毁两辆鬼子的坦克。他在山东的老父亲组织团练协助国军抗日,因为韩复榘的部队不放一枪就把领土让给了日军,整个武装团练被日军俘虏,郑老爹被绑在村口的驴桩子上,大骂日军禽兽,鬼子把扒光的郑老爹用狼狗活活咬死,锋利的狗牙把他下身扯得稀烂,腿上露出了白骨。老郑全家,连同全村七百多人,被捆在打麦场上烧成了焦炭。在被枪毙之前,老郑对天大恸,大喊:“作鬼俺还是要干日本人!”遂双目圆睁,眼眶呲裂,仰仆倒于枪弹中。老旦想到老郑曾和自己一起出生入死,还在重庆替自己挡过炸弹的弹片,而他自己却被炸得一身窟窿时,不禁热泪长流。

新兵入伍后不久,就变得和老兵一样匪气了。在感到自己没啥希望活着回家的时候,他们就放开手脚偷鸡摸狗。军队里原有的反日教育和热爱人民的思想工作都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反共宣传,战士们怎么也提不起精神听。总之一到休息,老兵就带上新兵跑出去为非作歹,要么就喝个烂醉。

“你啥时候来的部队?”老旦问一个抱着抢发呆的新兵。

“来了有七十五天了。”新兵说。

“日子咋记得这清楚哩?”老旦笑着说。

“自打我来了就天天记着。”新兵伤感地说。

“家是哪的?”副连长夏千问他。

“我家是江苏淮阴的!”

“淮阴在哪旮旯哩?多大地界儿?”东北的战士黑狗问道。

“我家在苏南,韩信你晓得不?淮阴侯韩信?”

“淮阴猴?公猴还是母猴?你们那也有猴子?”黑狗认真地问道。

“你真是个愣球,啥公猴母猴,你咋球也不知道!没听过戏――萧何月下追韩信?黑狗真你妈的愣!那是个大将军!”夏千毫不给黑狗面子地骂道。

“你家里有啥人?几个孩子?”老旦问起了自己经常问的问题,他也实在不知道还该问啥。

“家里还有我妈,一个弟弟,我家五个弟兄,四个在咱们部队里。”

“都在咱们14军?”

“嗯,他们都在18军,应该在110师。”

“那还好,几个兄弟可以互相照应,互相离得还不远,说不定哪天还能一起回家呢!”夏千羡慕地说。

“你叫个啥?”老旦问。

“我叫杨北万!”新兵大声答道。

“呦?你这名字好大口气!那你几个兄弟叫啥?”黑狗问道。

“大哥杨东万,二哥杨西万,三哥杨南万,我是杨北万。”

“那你那弟弟叫个啥?”老旦笑着问道。

“他叫杨中万!”

战士们顿时笑倒一片。新兵杨北万的家庭让大家觉得有趣,笑过之后大家还有些羡慕,毕竟很多战士家里人丁不全,不是死于饥荒,就是死于战火,像这样东南西北中兄弟聚全的还真没有几个。老旦也觉得有点意思,不由怜爱地拍了拍杨北万的头。一瞬之间,他对这个十七八岁的孩子产生了一种特殊的亲近感,几个兄弟都来参军,他们彼此都在牵挂着另外部队里的兄弟们,难怪这个孩子整天蔫了吧唧,与人不合群,不像那些个没家没女人没兄弟的没了心肝的士兵们。现在,他和其他几个兄弟都在共军包围圈里,相隔咫尺却不能照应,心里自然空落落的。

“开过枪了么?”老旦又问道。

“还没有,上次战斗……没敢……”杨北万红了脸。

“那不稀奇,俺当年也没敢。你就跟着俺吧,作俺的传令兵,待会俺去和你的班长说一声。”从他的身上,老旦似乎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当年的老乡就是这样关爱自己的。他下了决心,尽量保护这个毛刚长全的孩子。

“是,连长!”能得到这位令人尊敬的连长的关爱,在这大战的前夜,杨北万自是惊喜。这意味着自己多了一份安全。于是,战士们拍着这个高兴的孩子,就像拍着自家的兄弟。

傍晚时分,临阵以待的连队看到了共军密密麻麻的身影,一面面红旗在风中裹着月色飘舞着。共军没有立刻进攻,一到就忙不迭地挖起了战壕。即使在黑暗里,大家仍然可以隐约看到他们扬起的砂土,偶尔还可以看到几片雪亮的锹铲晃过。战士们估摸着他们怎么也要挖上一宿吧?就没太当回事儿。可没想到的是,他们只挖到半夜,竟然就开始了进攻。

共军的进攻实在让人害怕,虽然他们这次没有炮火准备,可约摸五百多个共军拎着枪猫着腰,冒着国军的炮火直通通往前冲,同伙们相继倒下去也丝毫不能减慢他们进攻的节奏。直等到冲到了国军步枪的射程之内才开始射击,这验证了团部所说的共军很注意节省弹药的说法。

14军的重炮开放了。

14军炮兵和装甲部队天下闻名,曾经让鬼子的板垣师团在昆仑关吃过大亏。冲锋中的共军被炸得人仰马翻,棉絮飘飘。空军在这清朗的夜空里不会闲着的,在天上帮着炮兵在校正炮火。老旦他们还没有怎么开火,共军士兵就被打掉一大半了。令大家目瞪口呆的是,这剩下的不足两百人的共军仍然大喊着扑过来,丝毫没有趴下的意思。老旦精心安置的火力网把这些勇猛冲锋的共军悉数打死,有的老兵油子对倒在地上还往前爬的共军也不放过。

刚刚一轮冲锋过后,第二轮共军紧跟着就上来了,这一次共军的炮火准备就异常猛烈了,而且落点非常准确。老旦立刻命令大家进入了坑道。阵地前面的雷区和铁丝网都被炸飞了,战壕上的重火力也基本都被掀飞。共军的炮虽不重,但效率很高,一轮齐射都打在一个区域内,一条战壕顷刻间就砸成了大沟,还没来得及进入坑道的战士当场就被炸死。共军的炮火还有很多臭弹,上次交火,曾有一个战士眼见一个尖溜溜的弹头从头顶砸落,“噗”的一声扎进土里,在那里冒着烟滋滋乱转,此人吓得魂飞魄散,当场晕了过去,他醒过来才看到那个炮弹仍然戳在土里,拔出来一看,已经没了弹头,估计是小鬼子留下的废品。共军居然也把它打了过来,不知道是不是和国军弟兄开个玩笑?

杨北万蜷缩在洞里,抖若筛糠,脸色煞白。老旦冲他微笑了一下,镇定地检查着自己的枪。直觉告诉他,第一次冲锋只是共军的火力试探,这次可是动真格的了。

共军的冲锋和鬼子大不一样。鬼子冲锋的时候,发出的声音就像从肚子里憋出来的,穿过东洋人细哑的喉咙,发出一片令人恐怖的野兽般的尖声怪叫,那声音也常让老旦想起深夜里在村口凄厉叫春的野猫,让人浑身浮起芝麻大的鸡皮疙瘩。现在回忆起鬼子的冲锋,老旦仍然会不寒而栗。共军的冲锋更像是戏里排好的齐声吆喝,调子统一,还挺好听,整个原野响彻,只是你永远搞不清楚他们到底有多少人。他们的进攻速度也极快,稍不留神,他们的刺刀就会碰到你的鼻子。

无数颗照明弹将夜空照得亮如白昼。平坦的大地上尘土飞扬,火光冲天,一团团爆炸后的烟云在火光和照明弹的辉映中煞是壮观。子弹和炮弹拖着瞬间即逝的流光,在烟雾里编织成恐怖的图案。光影之间,几千个圆滚滚的黑影,腰间扎着麻绳,正踩起漫天的黄土飞奔向前。他们的枪尖泛起森森的寒光,高喊着口号,排山倒海一样向国军阵地卷过来。国军密集的炮弹不断掀起黑色的烟尘,毁灭着这群狂奔的人,弹雨穿过他们的躯体,发出“扑扑”的声音。老旦对自己部队的火力之猛烈颇感意外,自从武汉之后他还真没有见过国军这么强大的打击力量。大地在此起彼伏的重炮轰炸中振荡,空中的飞机大摇大摆地扫射着冲锋的共军,它们飞得如此之低,以至于飞机轮子都好像要贴共军的头上了。

阵地上几十挺轻重机枪在扫射,战士们清一色的冲锋枪也没闲着,打出的子弹足以让冲锋的共军感到窒息。副连长夏千指挥着两辆装甲车上的重机枪,向人群最为密集的共军扫射着,子弹壳像蹦豆子一样叮当四落。老旦很是惊讶,在如此密集的火力打压下,仍有大批共军冲到了雷区之前,他们扔出大量的手榴弹炸开了雷区和铁丝网,妄图集中突破。老旦冷静地让大家用火力封住了这几个被打开的口子。冲到这个区域的共军基本上都倒下了,尸体层层堆积起来,他们的冲锋这才停住,可这时他们开始趴在地上朝这边射击起来。一些试图爬过来扔炸药包和手榴弹的共军也被居高临下的机枪打死。这时,第一波冲击还没有结束,战士们还没有来得及喘口气,共军的第二轮冲锋又在刺耳的号声里开始,步兵和骑兵混编的队伍飞速呼啸而来,第一波被压在地上的共军也收拾起精神加入了新的冲锋。

此战之前,训导团的长官一再强调抵抗共军阵地战的最好方法是和他们保持距离,避免他们冲入自己防守的战线或者迂回到自己阵地的后面,否则国军的空军和武器优势就不好发挥。因此国军的防御阵地多是环形的阶梯式突出防御,火力点分布平均,高低有序。共军这次冲锋显然是低估了面前这支国军生力部队的战斗力,能够侥幸冲过第一道防线的共军根本没有机会再侥幸逃脱。阵地两翼的装甲部队开始反冲锋,刚刚占领了半条战壕的共军立刻慌了手脚,开始在相互掩护中撤退,共军的炮火也开始轰击准备迂回包围的国军了。在一番近距离的火力较量之后,冲锋的共军终于忍痛放弃了夺来的阵地,纷纷背起负伤和死去的战友开始撤退。

这次战斗,没有肉搏。

这是老旦看到共军撤退后脑子里浮起的第一个想法。他竟感到莫名其妙的庆幸,他只知道这种庆幸并不是源于胆怯和怕死,而是因为无法面对这样一个事实——万一他的对手是个和他一样的河南农民,就像那天死在他怀里的根子,这刺刀如何扎得下去?

老旦没有命令大家追击。这可不像以前打鬼子,看到鬼子要跑就带领大伙玩命地冲过去,把逃跑的、喘气的通通干掉。他命令大家重新进入主动撤退的战壕,重新布置火力点,修缮工事,照看伤员。顶住了共军这次暴风骤雨一样的进攻,老旦觉得并不很费力。装备的差别太大了,共军除了一通炮,再加上整齐划一的冲锋,好像没有啥犀利的其他进攻手段。本连的战士们牺牲不多,倒是反冲锋的两个营一不小心被共军打了个埋伏。共军的炮火掩护还是很厉害,包抄的一个国军营的坦克装甲车丢了个干净,几个营长差点没能回来。总体来看,这一仗国军略微占了上风。老旦寻思,如果仗就这么打,在他看来共军是并没有什么机会打败国军的,暂时被围的国军部队冲出去只是早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