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家

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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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底,军部终于发出了撤离武汉的通知。早在通知发出之前,老旦就感觉到了这些天的混乱。医院墙外边连着几天人声鼎沸,车喇叭响个不停。院子里的医生们都是跑着干活,每天出出进进的救护车也不见了踪影。据麻子护士讲,可以干活的早已开着车往后面跑了。市中心的上空,鬼子的各式飞机天天晃悠着,除了扔炸弹,还撒下不少传单;而城市外围,炮弹的爆炸声比以前还要激烈,而且日夜不停。

麻子团长抽空又来过一次,他开来了一辆中型卡车,让司机刘海群带老旦他们离开武汉去长沙。麻子团长还特别向老旦强调,一定把他的妹子带上!

麻子护士开始死活不走,任众人甜言蜜语威逼利诱,她躲在房间里就是不出来,哭得喊得惊天动地,号称她哥哥不回来就不走。老旦急得抓耳朵挠腮,恨不得把她绑了,万般无奈下,只好让陈玉茗和刘海群趁妮子上厕所,从男厕所直接翻窗户到女厕所里,把还没来得及脱裤子的妮子抱起来就抬下了楼。等将她按到车上,另外两个女护士急忙又搂又抱地劝。看到姐妹们也一道走,行囊都帮自己收拾停当,又听说院里的头头脑脑都快跑光了,麻子护士也就泄了劲。她脸上麻子一挤,借坡下驴地一头扎在小甄护士怀里大哭起来。

车上一共十二人,分别是老旦、陈玉茗、刘海群,以及战友老郭、赵海涛、大薛、杨青山、阿强,还捎带了医院卫兵朱铜头、麻子妹、护士小甄和护士小兰。人虽不多但是因为带了不少药物和装备,车里就显得很挤了。刚刚打开大门开车出去,外边一大群人就涌进了医院,去哄抢里面剩下的药物和其他东西。人群里有兵有警有匪也有老百姓,那劲头比向鬼子阵地冲锋还要上劲,这股力量源源不断地涌进去,厚厚的医院正门竟然都被挤倒了。

老旦坐在副驾的位置上,紧张地看着路上浩浩荡荡的逃难大军。逃难时期,大城市的潇洒风气已经荡然无存,曾经热闹的店铺都关了门,满街堆着臭气熏天的垃圾。人们满脸悲呛,拖家带口扶老携幼准备逃亡。男人们不再见面摘帽子,女人们也不再打伞。无数缺胳膊少腿的士兵和各色衣装的老百姓拥挤在一起,如同争相抢食的鸡鸭。

滚滚人流里行进着各式交通工具,汽车,马车,自行车,手推车,还有人拉的车。车上大多拉着一家老小,有的后面还牵着狗。一群群带枪的兵痞见到闲置的车辆或是骡马,枪口一指就抢了过去。老旦的车因为挂着军队的牌子,倒也没有人敢乱来,只是路上的人太多了,任刘海群把喇叭按得山响,两个时辰过去也没走出多远。前面一辆装着军火的卡车上有几个兵,冲锋枪对着四周的人群,看着有人想靠近就拉枪栓,老旦忙让刘海群紧紧跟在后面。

走了一程,老旦突然看到车的右前方,一个西装革履的爷们,肩扛两根大粗扁担,担着两个巨大的木箱子,累得头上大汗淋漓。他后面的女人旗袍依旧,不过已经毫无矜持之态,她用手高高挽起碍事的下摆,光着两条大腿紧跟着男人的步子。看到这场景,老旦竟忍不住悄悄笑了。

车后面,小甄和小兰还在哭哭啼啼,不过声音小了下来。麻子妹倒不再哭了,还一个劲地抱怨车走得慢。瘦个子阿强被麻子妹挤得挺胸凹肚,还总是遭她的抢白。

“缩什么缩?我能把你挤扁了呀?挺大个后生咋长的像根麻杆,屁股上削不下二两肉,还一个劲地放屁,肚子里料还不少啊?”

山西老兵阿强和老旦一样,长了一张笨嘴,脸憋的通红。麻子妹说阿强一个劲地放屁倒也没有冤枉他,他的肚子在那水上飞机上被子弹钻了个左右贯通,养伤期间估计留下了根子,稍微着急或是受凉就挤出一串来,被老郭起了个外号:屁龙。陈玉茗早从老旦的嘴里听说过这位超级无敌滚刀肉护士的事情,更知道他是麻子团长的妹妹,忙用笑脸截了过去。

“小云,你可别拿我们阿强开涮,他长这么大还没碰过女人哪,你省着点力气欺负老哥去,我们可吃不消你呦!”

不知怎的,麻子妹对陈玉茗倒是有点杵,这个人不言不语,高兴生气行动做事都是一张脸,也从不拿正眼看自己,见他说了话,翻了个白眼也就闭了嘴。赵海涛和朱铜头看在眼里相视而笑。坐在车尾的大薛对外边的混乱充耳不闻,只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偷袭斗方山机场时,大薛被子弹打穿了喉咙,从此不能再说话,原本就沉默寡言的他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他的烟呛得旁边漂亮的小甄护士一个劲地咳嗽,他仍然不为所动。

杨青山在从山里歼灭那股鬼子时,手榴弹片蹦进了眼睛,治好之后视力严重下降,他不知从哪里搞来一个瓶子底一般厚的眼镜带上,那玩意儿和钢盔总是叮当乱碰。即便如此,他稍微不仔细就会把大树看成老旦。

那个朱铜头是个怪物,兵不像兵匪不像匪。原本就是混进医院想找份好差使的地痞,从洗衣房偷了身儿军装,冒充了一年士兵,竟也也无人过问。他经常把医院当成大卖场,里面的药物和被褥,甚至美国造的手纸,都被这小子倒卖出去不少。前些日子他还瞄上了老旦旁边的药房,于是经常过来打探情况,和闲得无聊的老旦混了个厮熟。老郭是个硬脾气,不让这流氓上车,急得朱铜头赶紧去给弟兄们买了一箱子烟和酒,才被允许上来。上车不到一个时辰,就在和坐在对面的小甄护士眉来眼去了。

小甄护士算是个美人胚子,瓜子脸柳叶眉,就是路数不太正。生就一张妖狐脸,天生半盏废油灯。听说她原只是普通病房的护理,因常在特护病房里扭屁股晃来晃去,很快就被安排到麻子妹身边了。于是她就更加肆无忌惮地向养伤的军官们卖弄**,据说半层楼的军官都和这妖精有半腿,大家都可以在她身上上下其手捞个便宜。要不是这些主儿不是全身绷得像个茧子就是缺胳膊少腿儿,有人就恨不得自己睡地上把她换到**了,如果再放出些承诺来,她高兴了或许真能给你来点“特别护理”。长得丑的麻子妹不久就成了她的天敌。麻子妹直恨不得剥了她的衣服拧烂她的肉。可这妖精的军官相好太多,还真不好得罪。因此麻子妹一上车就和小甄离得远远的,只拿水桶腰身去挤可怜的阿强兄弟。小兰是个规矩妹子,无依无靠是个孤儿,是陈玉茗带上的,一路上只和麻子妹抱在一起哭,两眼肿成桃子。

老旦静静地从反光镜里看看大家,心里暗道怎么又***开始逃难了?唯一不同的就是这次有一辆汽车。也不知道麻子团长什么时候撤退?鬼子打了五个月才把国军打退,莫不会又像在南京一样烧杀**无恶不做?难怪全城的女人都在逃难?

汽车总算驶到了城外,却汇入了更为壮观的逃难大军中。这只队伍前后看不到头,人数至少以十万计,挤在这条长长的路上,慢慢地向前移动着。天上不时飞来鬼子的飞机,虽然没有扫射轰炸,却也把地上的人吓得人仰马翻相互践踏,前面的军车看到鬼子飞机着急了,不管三七二十一踩下油门就往前冲,压倒了不少腿脚慢的路人。老旦十分震惊,却也发现这是个机会,心里叹气,却也只能皱着眉头让刘海群沿着这条路赶紧跟上去。

车上的几个女人被鬼子飞机吓得惊声尖叫。司空见惯的男人们赶紧替他们压惊,只大薛笑嘻嘻地看着天上鬼子的飞机,放出一个响屁,回过头来叽里咕噜了几声,又朝陈玉茗比划了几下,陈玉茗点了点头。朱铜头不解问道:“薛哥是啥意思?”

“他说上次我们在斗方山炸的就是这种飞机。”

“他们为啥不扔炸弹?”

“当然了,看见我们在这还敢扔?着急我一泡尿把它呲下来!”赵海涛吐出一个烟圈,斜着眼看着朱铜头说。

“你身上还有啥好货,趁早拿出来给弟兄姐妹们分了,否则到了后方被宪兵搜出来可就毙了,你到时也没处买烟去孝敬老哥了。”

“那是那是,弟兄我身上就攒了这么点银子,你知道在武汉买这点烟酒多难么?老脸都卖光了,这都是从前运物资里买出来的,地道的美国货,小弟我就差把裤子也押上去了人家才给我。”

“陈玉茗下来,有事!”

老旦突然喊了起来,陈玉茗忙跳下了车,跑到车头一看,一个女人躺在地上,脸色白的像鬼一样,正幽幽地望着他们。她看上去病得很重,仿佛行将死去。她用身体挡住了汽车轮子,身边一个十岁上下的小姑娘跪在地上,一边哭着一边磕头。

“这是咋回事?你这是干甚呢?”老旦问道。

“我娘不行了,叔叔,求求你们救救她吧!带她到医院去吧?求求你们了!”小姑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手搭在汽车前杠上,破衣烂衫里露出嫩红的肉,一条粗辨子垂在腰上,已经脏的打了绺。

“你爹呢?”

陈玉茗觉得有点蹊跷,看到地上的女人几乎只剩一口气了,知道不是敲诈的。她露在裤管外边的两条腿溃烂成两根脏兮兮的排骨,上面沾满了灰土。胳膊上静脉都一根根凸了出来,皱巴巴的皮肤在腋下晃荡着。手掌上到处是绽开的口子,血块结成厚厚的痂。

“爹去打仗了,走了两年了都没消息,他……再也没有回家了,前天我和妈妈去部队找他,可听说部队早就逃跑了。妈妈生病半年了,我们没钱去医院……妈妈说我爹不会回来了……呜……呜……”

“可是我们也帮不了你们啊,我们还要赶路,车上也没有地方了。”陈玉茗好像并不为所动。

“求求你们了,把我妈带走就行了,我能走路,你们能救活她的,我给你们磕头了……各位大叔求你们了!”

“各位大哥……你们把这丫头带走……我不行了……你们行行好……带这丫头走,让她给你们作牛作马也行,我不走!”

地上的女人突然说了话,声音像是从阴曹地府里传来的一样,把站在旁边的老旦吓了一跳。女孩子回头扑到她妈身上大哭起来,又跪爬过来抱住陈玉茗的腿,鼻涕眼泪糊了他一裤腿子。

老旦和陈玉茗心里都乱糟糟的。周围里三层外三层的围满了难民,人们吊着嘴巴伸长脖子看热闹,大多看完就摇摇头,长长地叹息一声,便回去继续走路。类似这对母女的悲惨境遇,随时随地都可能看到,人们已经司空见惯以至于麻木不仁了。竟有不少看客倒是直勾勾地望着老旦和陈玉茗,猜测着他们会做出怎样的决定。还有些人探头探脑地往车里看,流露出羡慕和憎恨的神情来,看得车上一众人心里发毛,大薛和赵海涛不由得紧张地拿起了枪。

突然,老旦看到地上的女人摸摸嗦嗦地,竟拿出了一把生锈的剪刀。老旦觉得有点不对劲,刚要说话,这女人大喊一声:“大兄弟们!带她走!求你们了!”

女人抬起身来用尽力气,拿剪刀照着自己的心窝狠狠扎了下去。

“停下!”

老旦猛扑过去抢那剪刀,可哪里还来得及!锈迹斑斑的剪刀已深深地刺进了她的心脏,女人的手仍然紧紧攥着剪刀把!只一会儿她就眼皮紧闭已是气绝,伤口处粘稠绛红的鲜血缓缓地渗出来……女人刚烈的自杀之举让老旦和陈玉茗感到深深的震撼,他们万万想不到这样一个病入膏肓的弱女子为了女儿竟甘心以死相求!望着伏尸痛哭的小姑娘,两个大老爷们慌得束手无策,然后陷入了深深的愧疚和自责之中。

人群里发出一声声哀叹。大家呆呆地看着这女人的鲜血淌了一地。有几个好心人叹着气,丢了几个钱在小女孩旁边。人们表情复杂,一时竟没有人说话。良久,人们终于又纷纷启程了。

老旦冷静了一阵,心里有了想法:

“陈玉茗,叫海涛和铜头下来,把女人拉到边上埋了。让小云下来,带上这女娃子走。”

陈玉茗忙叫了大家下车。泼辣的麻子妹霎时变成了一个温柔慈爱的母亲,只见她把扑在女人身上痛哭的孩子使劲分开来,一把抱到一旁,轻声安慰着。铜头和海涛担心时间长了会出事,抬起女人就往路边挤去,两人很快就在一个大坑里找到一个堆着不少死人的地方。估计这堆死人大多是饿死的病稃。两人一合计,就把女人扔在一个较空旷的地方,盖了一块毯子,再弄了些树枝盖在毯子上,便赶紧折回来了。

杨青山把死活不愿上车的女孩子抱上去,径直放到小甄怀里,小兰也过来哄着她,孩子抽泣了两声,竟然一仰脖昏了过去。小兰给她号了号脉,忙掏出一瓶葡萄糖灌了几口进去,说不碍事的。

车又慢慢地开了,仍然是如海的人潮,仍然是悲呛的逃亡。涌出武汉的难民队伍越来越庞大,政府维持秩序的警察早已被淹没在茫茫人潮之中,连哨子都听不见了。在这数以万计的难民队伍中,每分钟都有悲惨的故事。老旦在医院里并不知道,原来武汉的给养供应竟落到饿死无数人的境地,药品就更奇缺了,难怪总有人不怀好意地惦记着车上的东西。

“飞机来啦!”

一声尖叫在人流中响起。

鬼子的飞机终于来轰炸和扫射路上的军队了。五个月来,老百姓们已经可以听出飞来的是不是会下蛋的飞机。随着刺耳的警报声响起,人们在尖叫声中漫无目标地四散奔逃,人踩马踏地立刻造成不小人员伤亡。军队的车流也立刻开始分散,士兵们都跳下车来找着掩护。几挺车载机枪开始对空扫射。不过看到鬼子飞机一字排开的嚣张架势,十几个机枪手干脆也跳下车来逃命了。

五架鬼子飞机低空飞来,排成一列开始不慌不忙地屠戮这条逃亡路上的军人和百姓。密集的子弹打起的烟尘和血雾飞溅一路,砸得地面上出现一条条像犁过一样的长沟。几条烟柱弥漫在大路上,弹痕过处是数不清的尸体和挣扎的伤员。人们震呆了!很多人眼巴巴看着自己的亲人眨眼之间就变成了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尸体,甚至被炸成碎片!人们惊恐的神经终于崩溃了,有很多人一瞬间就发了疯,像无头苍蝇一样只顾四处乱撞,声嘶力竭地喊叫。一时间人群哭嚎声响彻云霄,盖过了鬼子飞机的轰鸣……

显眼的军车队伍无一幸免地遭到了毁灭性的扫射和轰炸,纷纷爆炸起火。鬼子飞机来回扫射了好几遍,估计该下的蛋都下完了,还气势汹汹地超低空掠过人们的头顶飞走了。

老旦他们的车由于远离了前面的军车,而且靠在路边,幸得逃过一劫。只是趴在路沟里的几个女人已经吓得尿裤子了。老旦和陈玉茗闪在路边,都张着嘴惊愕地看着鬼子飞机来来去去,肆无忌惮地杀死自己的同胞。此情此景他们都曾经历过,只是难民远远没有这么多,鬼子远远没有这么声势浩大和猖狂。他们以前都感到恐惧和惊心,而现在更多的是无奈和悲凉了。老旦第一次从心底里发出了这样的一句感叹:

“咋中国老百姓就这么遭罪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