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家

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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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岳阳,路就不好走了,地面上到处是弹坑,大家时不时得下来推车。络绎不绝的国军溃败队伍在向后撤退,很多人连枪都不拿,像垂死的病号一样无精打采,老旦经常下车去和他们打听武汉的情况,回答大多是鬼子已经进城,国军该撤的也都撤完了。

还未到湖北境内,大家看见路边不断有倒毙的死尸,都肿胀的又黑又胖,苍蝇像蚂蚁黑压压的堆在上面。人们丢弃的衣服车辆和大筐小篮到处可见,有很多走不动的人就躺在路边,举起手想要叫停老旦他们的车,却很快又作罢了,大约他们也发觉到了这辆车方向不对。大家看在眼里,一时无话,车轮后面掀起漫天的尘土,把他们的身影淹没在一片黄色的尘雾之中……

又开了一天车,到傍晚时分大家的骨头都快被震酥了,通往武汉的路上已经不见人影,除了成群结队的野狗就是被吃光的人骨头架子。到了通城外围,大家把车隐藏在一条沟里,带着装备准备进城。老旦拿出望远镜,看到那座小城的一座塔尖上,已经高高挑起了一面鬼子的膏药旗。半个城市还在燃烧,城市上空火光冲天,乌云黑压压地沉在头顶上,偶尔可以看到一串子弹飞过天空。枪声仍然噼里啪啦地响着,不知是鬼子在屠城,还是剩余的战士仍然在抵抗。老旦回头看了看疲惫的战士们,拿出梳子来梳了梳头,把帽子在腿上摔了摔土,端正地戴上,然后轻声命令到:

“天黑了就进去,大家小心!”

夜黑了。

七人换上老百姓的衣服,带上手枪和手雷,躲过城头上扫来扫去的鬼子探照灯,从城边找到一个飞机炸开的缺口,挨个跳了进去。整个城里,鬼子在施行灯火管制,大部分城区漆黑一片,只个别的地方仍然火光冲天。鬼子的巡逻小队时而举着火把从街道上跑过,尖利的喊叫声在黑暗的城市上空四处回荡,让大家心里紧绷绷的难受。各家各户都窗户紧闭,不知里面的人是死是活。老旦带大家摸近城南的医院驻地,找了个四通八达的院子,爬上房顶往大街上看去。

街道上点着一圈火把,约摸一个营的鬼子正整齐地走过医院广场。他们把马靴摔得山响,步枪上的刺刀映着火光,发着森森的寒光。路的另一边拥挤着几百个国军的战俘,鬼子架着机枪围成半圆,一群狼狗在嗷嗷地嚎叫着。两个骑着大马的鬼子军官耀武扬威地蹩到战俘面前,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旁边有一个人看来是翻译,说的什么听不清。只见几百个国军伤兵自动分成了两拨,两百多人走到了另外一边,还有几十人没有动。安静了一会儿,马上的一个鬼子挥了一下手,几挺机枪突然开始扫射了。一条条火舌砸向那几十个战士,有的人想往前冲,很快就被打倒。枪口的火焰盖过了火把的亮光,刺得大家心都揪成了一团。只在眨眼之间,这些不屈的战士就被鬼子密集的子弹放倒,几个鬼子走上前去检查着,看到没断气的立马补上一枪。一个装死的士兵跳起来,发疯一样地冲向外边,一边跑一边高喊着救命,几个鬼子不慌不忙地端平步枪,一个齐射,沉重的步枪子弹把战士扯得飞了起来,高高地从地上弹起,然后重重地摔在青石砖上。两条狼狗跑过去闻了半天才又跑回去,鬼子们若无其事地继续杀人!瞬间,老旦心中升腾起一股从未如此强烈的痛和恨,交织着极度的惊恐!他从来没有见过小鬼子在眼皮底下这样杀人!机枪和狼狗的声音回荡在夜空是如此的恐怖,老旦忙掐了掐颤抖的手,咽下一口又干又涩的唾液。

“老哥!你看那边!”

陈玉茗突然推了推老旦,顺着陈玉茗指的方向看去,在广场的一角,黑压压地堆着高高的一叠尸体,足有好几百人,几个鬼子正在往上浇着汽油,还有一些人正在把马车上的尸体不断地扔在人堆上。火焰突地跳了起来,像是点燃了一座油库一样,高高的尸堆烧得劈劈啪啪作响,火焰是血红的颜色,翻滚着黑烟卷向夜空。一股浓烈的汽油和人肉的味道吹进老旦的鼻子,让老旦感到一阵反胃,忙低下头喘了几口气。

“老哥,等后半夜再动吧?”陈玉茗问道。

“陈玉茗,你先去仔细找找周围有没有弟兄们。”老旦看了看四周,点了点头,吩咐大家隐蔽好。

陈玉茗点了点头,一眨眼就消失在黑暗里。

老旦和大家躲在屋子里。外面时而传来零星的枪声,偶尔发出的女人尖叫声,狼狗凶恶的狂吠声,鬼子的狞笑声,交织成了一曲恐怖的夜歌!所有人都默然无语,昏暗屋子里一片死一般的沉寂。老旦感觉到,一股分明不同于战场上的沉重的悲伤和恐惧无声地弥漫开来……

今夜明月高悬,可是在这明亮月光下面的,是一座死去的边城。恶魔在肆虐,百姓在哭泣,冤魂无数,厉鬼成群。

“砰!”

一声枪响。昏昏欲睡的战士们登时醒了。

老旦陡然清醒过来,趴在墙边往外看去,几个国军战士正在一边开枪一边跑着,后面十几个鬼子嚎叫着在追赶。一个战士被打中了,绊了几步就摔倒在墙头下面。剩下的几个人三拐两拐,竟然进了院子,头也不抬地就钻进了上房。这院子很大,里面又横着几个花坛,因此他们并没有看到在墙角黑暗里隐藏的这些人。大家还没来得及转移地方,一个鬼子就已经喊叫着跳了进来,大家忙把头低在花坛下面,赶紧掏出手枪来。十几个鬼子唧唧喳喳地跟进了院子,房子里的战士开始朝外放枪,鬼子们忙躲在隐蔽物后面还击。一个鬼子躲到了离大薛很近的一颗树下面。大薛见鬼子们都忙着朝房间里开枪,一步跨过去,一手捂嘴,一手将匕首猛地捅进了鬼子的肋骨,刀把再一转,这个鬼子就完了。他慢慢地把鬼子放在地上,悄无声息。老旦和其他人也悄悄摸到了鬼子们身后,老旦打了两个手势,六个人纷纷立起身来,不紧不慢地用手枪干着屁股向后的鬼子。鬼子们在诧异中挨了枪子儿,没搞明白怎么回事就都完蛋了。屋里的人听到手枪响,探出头来看,才知道是自己人帮了忙。

“没事了,自己人,都出来吧。”老旦轻声喊道。

三个人从房间里跳出来,个个都血红着眼睛,脸黑得像锅底,方才可能已经准备壮烈了,这时候仍然心有余悸地东张西望。

救下的三个战士是奉命摧毁后城工事的工兵。他们两个排的弟兄昨天刚炸完一座后城的混凝土工事,没想到鬼子来得这么快。一个连队的鬼子一个冲锋包围,弟兄们眨眼就只剩四个了。他们没头苍蝇似的乱逃乱撞跑了一天,要不是恰好碰到老旦一众,估计刚才就拉手榴弹了。经询问,这几位并不知道307团的动向,只知道307团只是一支过路的部队,屁股后面跟着一大堆鬼子。不过这几位知道在城南的仓库群还有战斗,几百个弟兄在炸毁的废墟里打游击,天天有弟兄被鬼子从那边抬出来。昨天晚上还听见枪在乱响。本来这四个人就是奔那边去,可路上又撞见鬼子,被撵得没处躲了才往这边钻。

三个工兵明白了老旦一众的意图,愿意和大家一路去寻找更多的弟兄。陈玉茗已经回来,验证了工兵刚才说的消息,南边的确还有很多弟兄在继续打游击,通城道路狭窄,房屋众多。国军残部是有系统指挥的运动防守,昨天有三百多人被鬼子围在南边几栋楼房里,几乎已经弹尽粮绝,但是还没有投降。鬼子一往里冲,里面就扔出无数手榴弹来,现在鬼子围而不打,正在外边喊话。

“有没有团长的消息?“老旦忙问。

“不确切,有一个百姓讲领头的是几个官,上午他们想突围,几百人四个方向冲出来,一个当官的冲在前面,当场就被打死了。鬼子人不多,但是堵截的火力太猛,昨天还开来了两辆坦克,弟兄们死了不少人,都退回去了。如果团长还活着,有可能是在那边。”

“离这边有多远?”

“我们过去得半个时辰吧,如果碰上鬼子就不好说了。”

“可再过一会儿天就亮了……”

武汉的情况比老旦想象的要复杂得多。才一个多月时间,整个城市就变得面目全非。一路上的街道,都布满砖石瓦砾和尸体,根本无法走得快一些。眼前的十人也根本不敢和任何一支鬼子分队恋战,枪声一响就会被鬼子撵兔子一样被打跑。可是,万一麻子团长真的就在那包围圈里呢,千方百计也要和他们接上头啊。俗话说夜长梦多,可是老旦此时恨不得天下老公鸡都死绝,老天干脆就不要放亮,这样黑乎乎的好行动哩。

“老哥,用老办法试试?”陈玉茗仿佛看透了老旦的心思,指着地上的鬼子说。

老旦愣了一下,略微数了数,地上刚才被打死的鬼子一共十个,他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这不是白拣的机会吗?鬼子的枪和膏药旗还在地上扔着那,他摇摇头又点点头,心想自己真是白跟杨铁筠连长混了一场。

天快亮的时候,守卫在通城南湖医院大楼外的两个排的鬼子仍然聚精会神,向楼里面喊着话,其他鬼子都退到旁边的民房里做梦去了。今天鬼子遇到了稀罕事,大楼里面这两百来号人骨头太硬,赶上上海四行仓库的了。任一个营的皇军怎么打怎么炸,就是不投降。每冲一次都要死十几个日本兵,都要抬下去一个喜欢举着军刀的帝国军官。运来的两挺小钢炮已经把大楼炸得像是马蜂窝,已经钢筋外露摇摇欲坠。原本的五层楼因为被打掉了上面两层,变成了三层东洋楼。这么频繁的炮火下不应该有什么活物了,可还是进不去。房子是石头的,也没法子用火烧。两辆武汉开来的坦克口径不够,打得了步兵却啃不动这座楼,炮弹打在墙上只能挖个坑。两天下来,小鬼子颇为头痛,只能牢牢地围住,计划等炮兵拉来山炮来再来对付,或许再围两天他们就不攻自破了。喊话的汉奸已经被楼里的狙击手干掉了两个,现在喊话的是个五音不全的鬼子,正在照着一张纸念着。

“你们的……抵抗的……不要……了,皇军优待……俘虏……的,否则明天……大炮的……干活了……你们中国人讲话,好汉不吃……眼前龟……的……”

楼里传来一阵哄堂大笑,有人应到:“谁说的,我们东北人最喜欢炖日本王八,而且专拣爬得最近的王八下锅,你把头露出来,让大爷我瞅瞅你的**是不是个鳖犊子球样,八格你妈了个牙路!”

鬼子听不懂,但是估计不是好话,也“八格八个”地骂着。

天亮之前冷得要死,鬼子们握枪的手被冻得冰凉,都缩在沙袋后面喝着凉水。头是不敢冒的,楼里面有两个要命的狙击手,两杆破枪指哪儿打哪儿。两个喊话的汉奸都是不小心露出了一个钢盔局部,就通通被打了个十环。他们都好像夜猫子,晚上敲脑袋也不含糊,暂且眯着吧。天皇保佑黎明快点来吧!东条保佑大炮快点来吧!

鬼子们正呲牙咧嘴地挨冻受饿,突然看到一队友军慢慢悠悠、无精打采地走了过来。他们用担架抬着两个伤兵,各人身上都鲜血淋漓的肮脏不堪,看上去像是刚丛死人堆里爬出来。担架上的两个一动不动,看来是不行了。见他们大大咧咧地走过来,几个鬼子忙一边比划一边大声喊着让他们趴下,这帮人充耳不闻,傻呆呆地看着他们。终于,一声枪响从楼里传来,抬担架的一个兵立刻应声倒地了。其他人忙慌地趴到地面上,像蛇一样爬溜到了沙袋后面,纷纷挤在鬼子们身边。他们把担架也扔到了一边,任凭两个伤员晾在哪里。

鬼子热心地问长问短,这些个不懂事的笨蛋大概是被吓坏了,手和嘴一个劲地哆嗦。小鬼子心想你们肯定是九州岛来的,乡下人就是没用,还是不是天皇养下的兵?咋一枪就吓成这个球样?鬼子摇拔浪鼓似的摇着一个人的肩膀好一会儿,此人才定下神来瞅着自己。只见他冲自己挤出一个丑陋无比的笑容,露出一口焦黄的、沾满牙垢的大牙,一张大嘴臭不可闻,仿佛从没刷过牙。鬼子正被刺激得收紧鼻孔准备闭眼,突然听到一句不懂的中国话:

“我日你妈!”

这是什么意思?……不好,是支那兵!

鬼子刚把手放在枪上,肚子上已经凉冰冰地透入了一把匕首。疼的刚要喊,一只大手又卡在喉咙上。“咯吱”一声响过,他的喉咙已经像掰苞米似的碎了。下面的匕首横着越过另一边,免费帮他完成了一次武士的壮举。弥留之际鬼子偏过头去,看到十几个同伴的遭遇也大多如此,不同的是有些人是被刀抹开了脖子,鲜血像打了气一样狂喷出来。一个机灵的鬼子一把攥住了扎过来的刀刃,被割得鲜血淋漓,刚想放声大叫,对方一个拳头结结实实地打在咯吱窝下面,一口气叉在肺里,另一拳又重重砸在后背,肺当时就像被汽车压爆的足球一样炸开,眼前一黑就断了气。

见老旦这边得手,担架上的刘海群猛地跳了起来,挥舞着一件国军制服就往大楼里面跑。楼上的人没有开枪,很快海群就钻了进去。老旦带领大家迅速脱去鬼子衣服,把他们的机枪和弹药收集起来。大薛和海涛跑过去把弄那两门小钢炮。阿强、陈玉茗和几个工兵则扑向了路边的两辆坦克。过了不一会儿,楼里的弟兄们成群地下了楼向外跑去。旁边阵地上的鬼子发现了这边的情况,刚想过来看看怎么回事,一颗炮弹平着就飞了过来,把领头的鬼子军官炸得血肉横飞。其他鬼子正忙着找掩护,一串黑不溜秋的手榴弹又扔过来,吓得几十个睡眼惺忪的鬼子满大街乱跑。鬼子的坦克兵被炮声从梦中惊醒,打开王八盖子刚把头伸出来,被从天而降的一个枪托砸了个满堂红,然后怀里又落下两个冰凉的物件,拔开血糊的眼皮一看,是两颗冒着烟的手雷。

两声闷响之后,两辆坦克慢慢地冒出了烟,变成了没有蛔虫的空壳。陈玉茗还不过瘾,操起上面的机枪开始扫射。大薛和海涛在旁边嘻嘻哈哈地笑着,与另外两个兵把小钢炮打得兴高采烈。他们准头虽然不佳却威慑力十足,鬼子一时无法靠前。见两辆跋山涉水过来的坦克顷刻之间完蛋得不明不白,鬼子们有点怕了。冲过来的一群步兵被国军战士们暂时压在两边不敢乱动。老旦一边安排着大家撤退,一边扯开嗓子喊着:

“谁看见307团的高团长了?一脸麻子的高团长,有谁认识他?有谁见过307团的高誉团长?”

大部分战士摇摇头就跑了过去,一个瘦骨嶙峋的小兵突然回应道:“是307团的高誉团长?一脸大麻子?”

“对!对!你见过他,他在这里吗?”刘海群激动地抓住他问道。

“见是见过,前天还碰过面,可是……”

“可是什么?说话咋半截子哩?”老旦急了。

“可是昨天晚上他自杀了?”

自杀了?!这怎么可能?铁塔一样的麻子团长怎么会自杀?老旦和刘海群怔在当地,对身边叮当乱崩的子弹熟视无睹,他们无论如何都不能相信这个消息。

“你瞎嚼什么球哩?这是扯淡吗!高团长怎么会自杀哩?”老旦眼睛瞪得溜圆,恨不得一脚扁死这个臭兵。

“大哥啊,都啥球时候了,我忽悠你干鸡毛啊,你不信问问我们营长去,营长!营长?”

一个大个子正在指挥战士们撤退,听到喊话,忙弯着腰跑了过来,刚站定就给老旦敬了个军礼,一把攥住老旦的手说:

“多谢老兄!弟兄们都顶不住了!多谢!我是27师129旅4营营长王立疆。”

“王营长好,俺是一军独立二连副连长老旦,见过307团的高誉团长么?”

王营长闻听一愣,扭脸看了看旁边的小个子兵,干脆地说:“见过,高团长昨天晚上自杀了……现在尸体还在楼里。”

麻子团长真的自杀了?老旦头里嗡嗡作响,王营长后面的话他一句也听不见,只见刘海群发疯一样要冲进大楼,几个战士也拦不住。老旦心里一急,也拔开腿赶了过去,后面王营长仍然在喊着:“老兄回来,来不及了……他在二楼左边!”

鬼子增援部队已经分批赶到,大楼外边的激战开始白热化,楼里面倒是清净了很多,在漆黑的走廊里,老旦和刘海群借着窗外枪炮的火光,终于找到了躺在**的团长。他静静地躺在那里,戴着帽子,整齐的军装一丝不苟地穿在身上,一块破烂不堪的军旗盖在他的胸前。火光中,那熟悉的一脸麻子,那刚毅的两道眉毛,那铁棍都难撬开的嘴角,正是曾经给自己授勋的麻子团长高誉。

“团长!”

老旦从肺腑里发出一声长嚎,一头扑在他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