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第一次下牧乡不同,王勇再度进疆是新学年伊始,不再是教毕业班了,一时找不到理由再去恰尔隆。开学之后,同事说小拉扎尔仍然辍学在家,王勇听后默然不语,心中攒着一股劲。
王勇不会忘掉上次进草原的强烈印象,恰尔隆的草原上大雪茫茫、四处雪白,牧民大多窝在村子里过冬,动员起来也快。这一次是秋天,草原尽显本色风光,天蓝草碧,毡房散落,牧民分散,如果开学能跟着同事去就好了,虽然大家跑的路多了几倍,但也可以顺便饱览了草原风光。
最难忘的是那些家长,老师一到牧村就当作贵客,宰羊款待,奶茶烈酒,村子里像是过古尔邦节。尽管老拉扎尔给了王勇一枚钉子,但见识了牧民三代一起说唱《玛纳斯》的情景,收获颇大。王勇早想好了,开学不行,过段时间肯定还能找到机会,办法仍然是以走访联亲为由。
国庆前夕,王勇就跟同事暗中谋划,再次暗度陈仓。王勇和同事约好周五下午出发,周六回城。就在吴娥手机失联的时候,两人向牧乡恰尔隆出发。这次没有大巴,恰尔隆的孩子们都在开学伊始回到了学校。王勇和同事开着一辆轿车,一路轻松。
同事讲起开学时下乡的情景,老师们走完了一个个草地,把一个个放假在家的孩子,像蘑菇一样捡起来塞满了大巴车。他们最后来到拉扎尔的家里,但重复了上一次的失败。同事告诉王勇,拉扎尔特意从城里的建筑工地回来了,希望阿塔能够听从老师的动员,放孙子回学校读书。
王勇说,那你得告诉他回家一趟,没有他配合,我们不好劝导老拉扎尔。同事说,早就告诉他了。王勇向同事竖起了拇指。
跑了四百里路,到恰尔隆时已经是黄昏。溪河宛转,山峦绵延,绚丽的晚霞铺展在草原的天空,白色的毡房在绿油油的草地上散落。王勇看到“日之夕矣,羊牛下来”的场景,就想起《诗经》早就记录了草原风光。
两人直奔拉扎尔家。王勇远远看到,拉扎尔就在村外的旷野里打草,挥着长柄的杉镰。这割草的活让王勇想起了小时候打草的活计。停了车,王勇走向拉扎尔,学起了打草的动作。
杉镰像连枷一样齐人高,宽阔的刃口,除长柄之外另有一个小把柄,左手握住,倾斜着朝草地一挥,高大的成片的青草就纷纷倒下。王勇一边学割草,一边跟聊起孩子的事。
拉扎尔说,阿塔还是那个思想,不肯让孙子进城念书,真是愁死了人!这次,阿塔又收留了一个流浪的孩子,孙子有个读书伴了,阿塔就更加不肯放走孙儿了,可真是愁人啊!
王勇说,又收留了一个孩子?我们村适龄儿童就只有你儿子一个人了呀,怎么还有人家不送孩子上学?
拉扎尔说,说来话长,这孩子和爸爸妈妈从外头逃到了我们这里,爸爸去外头谋生,妈妈一直带着孩子住在村里破旧房子里,好在这些年牧民进城移民的多了去,留下的房子倒是多,有一家牧民进城后,看到孩子和妈妈漂泊无依,在处理牧场和牲畜时,将其交给两个异乡人打理。
王勇说,来了多久了呢?我们老师是要把草原的所有孩子带到城里读书的,义务教育法不允许有一个孩子辍学啊!拉扎尔说,你们老师的花名册并没有这孩子的名字,他们没有户口,没有身份证,哪能进得了你们的花名册,能享受我们国家的好政策呢?
王勇说,阿塔是怎么教两个孩子的?拉扎尔说,跟着学校一样的作息时间,开学前忙着编写教材,整理那些手稿,开学后仍然是半天学柯语,半天学说唱,就是唱《玛纳斯》。
王勇问,那你家的巴郎子学得怎么样?拉扎尔说,巴郎子想念城里的同学,想得厉害,但拿阿塔没办法。王勇说,今天我们来一定要让老人家松口,一起去看看阿塔吧,你就说我是特意来向他学习《玛纳斯》的。
两人收了杉镰,一起进到屋子里。拉扎尔说,这是城里来的老师,上次听过我们说唱《玛纳斯》,非常感兴趣,这次特意过来向阿塔学习来了!王勇向老拉扎尔致意,说,尊敬的阿塔,听了你的说唱后,我就理解了你保护柯族史诗的决心,回去好好学习了一下史诗,但我学得不够,特意过来向你求教。
拉扎尔把王勇的话用柯族翻译给阿塔听。老拉扎尔听了,表情不再严肃,看了王勇一眼,轻轻点了点头,却不放下手上的文稿,继续做着自己的事情,一边说,你说你学习了玛纳斯,那我问你几个问题。王勇心中一紧,知道考验的时刻到来了,说,你问吧,万一我答不上来,我就回去继续学习《玛纳斯》,一定能找到答案的。
最开始,老拉扎尔是进行血缘溯源。这是史诗的第一章《柯尔克孜的来历》。但拉扎尔没有叫王勇背史诗原文,而是叫他梳理代际关系。正好,这是王勇的强项,上历史课的时候,王勇最喜欢梳理各个朝代各个皇帝的代际关系了。
拉扎尔问,王勇答,看上去很像是大学校园论文答辩的情景。
玛纳斯的父亲是谁?加克普。
加克普的父亲是谁?奥诺孜都。
奥诺孜都的父亲是谁?卡拉汗。
卡拉汗的父亲是谁?恰彦都。
恰彦都的父亲是谁?别云汗。
别云汗到加里塔依巴斯,要往上走多少代?十五代。
加里塔依巴斯的父亲是谁?别托依。
别托依的父亲是谁?别兑耐。
别兑耐的父亲是谁?玛玛依。
玛玛依的父亲是谁?玛玛依是柯尔克孜汗纪念的最早的汗王。
玛玛依生活在哪里?叶尼塞。
玛纳斯的父亲有几个兄弟?十个。
玛纳斯的爷爷有几个妻子?五个。
玛纳斯的父亲同母兄弟是谁?什依阿。
……
这一连串的问题,让王勇心里越来越紧张。好在,这些问题都是王勇提前预演过的。就是说,王勇作为中学历史老师,无论是迎战中考还是高考,都会带着学生模拟出题自我考问。为此,出题思路拿捏得准。
老拉扎尔看到王勇对答如流,表情越来越和悦,于是又抛开了血统溯源,接着拿史诗中的战将们说事,问起了阿拉库克城大战:木纳尔打死了赛麦特,敌阵跑出了阿迪拉依,塔塔依迎出与之接战,塔特别克对战阔克确,阔克确又与奥托阔依打了起来……总之,人物关系成为出题的重点。而这些人物关系,王勇之所以记得牢,是经过一番梳理和预演的。
王勇每个学期都要在阿克陶的社区开展文化讲座,这种志愿活动深受欢迎。王勇作为历史老师,在新疆大讲孔孟老庄,由于讲得生动,倒也吸引了一批听众。读了《玛纳斯》后,他萌生了文化比较的思路,把《玛纳斯》中的英雄人物与汉民族的进行对照,比如巴卡依与诸葛亮,加木额尔奇与鲁智深,卡尔迪阿奇与花木兰,诸如此类,这样就更加吸引听众,而且更能体现天下分合与民族交融的大势。
为此,王勇二度进疆之后,就主动联系进社区搞讲座,试讲了几次,正好巩固了相关的知识。有此强大的基础,老拉扎尔只有赞赏的份,找不到一丝不满意的地方。只是没想到,老拉扎尔突然说,你唱一段我听听。
王勇不会说唱,但没有直接拒绝,而是说,我不会柯语,我也不会说唱,但我能背诵,我就用国语来给阿塔朗诵一段吧——
英雄玛纳斯的故事
幻术多,壮士多,
说不完的习俗多,
金子多,银子多,
跃马扬鞭的征战多;
人们承受的苦难多,
伤残致死的苦痛多;
大山般的巨人多,
被戳翻的勇士多;
箭射不穿的战袍多,
含剑结盟的誓言多;
断枝起誓的规矩多,
赛过飓风的骏马多;
战盔多,铠甲多,
说不上名字的武器多;
智者多,楷模多,
占卜师和识相者多;
能者多,巧言者多,
婉转如百灵的歌手多;
仙女多,美人多,
绝代佳人更加多;
人间难容的财富多,
变化无穷的事儿多……
王勇即兴而来,用叶嘉莹老先生说唱李白《将进酒》的调子,绘声绘色地来了一段,加上了**四溢的肢体语言。
老拉扎尔这时停下了手上的活,看着王勇投入的表演,摘下了拖着绳子的眼镜,朝王勇瞄来,又看看儿子。拉扎尔知道阿塔听不懂国语,就说,我给阿塔翻译一下吧,这段是《玛纳斯》的序诗末尾。
老拉扎尔听了,高兴地抹着胡子,说,看来国语说唱《玛纳斯》,也是挺有意思的啊,这位老师真是用心了,你还想学些什么呢?王勇说,我真想跟着阿塔学,我知道草原上的玛纳斯奇各有绝活、各有版本,但我不会柯语,只能读书店里出版的国语版。
老人家又沉吟了一下,说,我知道,你这是玛玛依大师的作品,跟我手上的大致相似又有所不同。
王勇趁机说,幸亏民族专家把玛玛依的作品翻译成国语,否则我不知道《玛纳斯》有多么伟大。你知道吗,现在克州每年要举行玛纳斯国际文化旅游节,世界的帕米尔,永远的玛纳斯,玛纳斯早已飞越草原,飞到全国全世界啦,越来越多的人想读玛纳斯,怎么办?国语版的贡献,不可忽视。
老拉扎尔说,我虽然老喽,但耳朵长着、眼睛明着,藏族民间说唱体长篇英雄史诗《格萨尔》,蒙古族英雄史诗《江格尔》,柯尔克孜族英雄史诗《玛纳斯》,都被列为国家的和联合国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州里的人和学校的人,都动员我出来传播玛纳斯,但我想专心把不同的版本整理出来,专心把说唱和异文传给后一辈的孩子们。
王勇说,阿塔保护传统文化令人尊敬,只是中华民族怎么来的?就像现在的柯尔克孜族一样,也是与不同民族交流融合来的。民族交融首先要互懂语言,如今中华民族是一家,共同的语言是国语,柯族的史诗要传播出去,就要借助国语,甚至要借助英语等国际语言,进行更广大范围的传播。
老拉扎尔说,但你们学校只教国语,如果我孙子不懂得柯族语言,就没办法把我手上这些手稿弄懂,光有玛玛依的史诗怎么行呢?玛纳斯奇是必须用柯语来说唱的,用国语来说唱就像手抓饭里拌猪油,这怎么行!
王勇说,我们得相信孩子的能力,既能在学校学好国语,又能在家里跟着你学好柯语,我们学校好多孩子就是各个村镇玛纳斯奇的弟子!再说,学校要学的不仅是《玛纳斯》这种传统文化,而且还有诸多现代文明,要让柯族人民更加强大,就要与全国各族人民一起,学习、传播、利用好全世界的优秀文化知识,否则,柯族人民就会一直停留在草原里。
王勇的一番劝导,终于让老拉扎尔松了气,说,那你们带他走吧!不过,我这里还有一个孩子,我希望一起带上。
王勇知道是谁,他没有马上答应,也没有立即拒绝,而是说,这个孩子……我听说是流浪到这个牧村的,没有身份证和户口,得和他的母亲再商量商量,听听他们自己的意见,只要他们愿意,我们学校肯定会接收的。
老人起身,放下手中的教材,说,哎,我手上的这些计划,看来得调整了,得等孩子们放假的时候再实施。拉扎尔一边翻译一边替王勇着急,听到阿塔松了口,立即高兴地说,阿塔的事业,我们一定会继承好的,而且有了学校的教育,能够继承得更好,阿塔就放心吧!
王勇眼看大功告成,对老拉扎尔说,我来自江西赣南,虽然相隔遥远,但同为中华,我们赣南有位乡贤,一百多年前就关注着新疆,他叫陈炽,写过一部书叫《庸书》,里头专门谈起了新疆的事情,他还写过一首送别朋友的诗,叫《送长少庚都统之伊犁》,也跟新疆有关,我抄写下来给阿塔做个纪念,待你的孙儿学好国语讲给你听。
老拉扎尔频频颔首。王勇把抄好的诗,留在老人的桌面上。诗中写道:
万里天山北,经营阅累朝。谁令重险失,近喜寇氛消。蚕食行将尽,豚亡或可招。大秦今接壤,毋谓海西遥。
西面论疆寄,新推定远侯。山川同聚米,烽火慎防秋。廉蔺交应密,甘陈迹可求。玉关春草长,行矣迓鸣驺。
李队一行人听完王勇的草原故事,深为感动,初步判断这流浪孩子是逃边过来的。李队说,我们先回喀什与艾米丽汇合后再说,看看这孩子是不是她笔下的风筝男孩,到时我们再作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