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芸匆匆忙忙站起身,拉着李寒烟到明月楼后门,将她们塞上来时的马车。
“我让芳草留下在外帮你接应打听。”
李寒烟上车前,最后叮嘱。
“咱们楼中清清白白并不怕查,若与官府起了冲突,切莫轻举妄动,便让芳草传信同我商议。”
明月楼是她母亲当年经营过的酒楼。
金水河岸销金窟,来往的皆是达官贵人,说是日进斗金也不为过。
父亲李太傅为官清正,但朝中应酬打点、照拂学生亲故这类的事避无可避,母亲便以此楼支撑家用。
李家被查抄后,明月楼几度易主,直到去岁冬至,沈子诚行商归家,带回了明月楼的新契。
如今的明月楼,在李寒烟与沈子诚两人名下,管事的人,是李寒烟身边嫁出去的侍女芳芸。
芳芸与芳草自幼同她一起长大,情同姐妹。
前世一梦中,芳芸因为早早出嫁躲过了李府的祸事,但她一直记挂旧主,时常到裴府探望。
裴母不喜李寒烟与外人亲近,随意编了个理由,说芳芸偷了府上的镯子,把人拉到大理寺打了四十大板。
芳芸好不容易怀上的孩子因此小产,她从此一病不起,郁郁而终。
沈子诚想找信得过的心腹打理明月楼,李寒烟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芳芸。
她在去京郊的路上路过明月楼,硬是被芳芸拽进楼中,给几个孩子一人塞了个大红包。
芳芸抱住李瑶正亲亲热热不肯撒手,没想到却遇上这样一桩祸事。
李寒烟带着几个孩子快速出城,抵达陆折玉在京郊的私宅,放鹿园。
马车在园门口缓缓停下。
陆尘和陆姮手拉着手率先跳下车辕,李寒烟抱着李瑶在后,看到他们两个仰着脸张开小胳膊,一下子就明白了他们的意思。
李寒烟心口一热,一边小脸蛋上亲了一口。
“保护娘亲和妹妹呀?”
“嗯。”陆尘羞涩地点点头。
陆姮啪嗒一下回亲在李寒烟脸颊。
放鹿园本是陆折玉少年时买来供兄弟们行猎操练的别院,因此设计简单,没有雕梁画栋的亭台楼阁,也没什么名贵的园林造景,倒是有一片大大的演武场,还养着几匹异域的宝马,马厩直接连着后山的跑马场。
这些年来虽无主人居住,但也并未荒废,一应奇珍武器俱全,陆尘下车一入眼便着了迷,一样一样仔细摸过去,馋的走不动路。
陆姮被陆尘拉住陪看,李寒烟则抱着李瑶进了浴房。
尽管没有寻到雪苁蓉,她还是按照南都神医的叮嘱,每日不断地为女儿药浴,多少能够缓解一些她的病势。
“咯吱”一声,浴房厚重的雕花木门突然被打开。
“芳草?这么快就回来了?明……”
李寒烟奔波了一天,手里给李瑶沐浴按摩的动作不停,有些疲惫地抬起头,见进门的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瞳孔一震,差点惊叫出声。
还好,在声音发出之前,她的大脑清醒过来,分辨出眼前眉目冷肃的男子不是生人。
是她刚刚见过的陆折玉。
那也不行!
李寒烟腾地站起身,将李瑶从浴桶里捞出来,用浴袍包裹地严严实实,放在旁边小榻上,盖好被子,拽住陆折玉的袖子将他扯出门外。
没有一点肌肤的接触,还不等陆折玉反应过来,她已经松开手,后退三步,站的离陆折玉远远的。
陆折玉盯着自己的袖子,眨眨眼。
“这么晚了,世子急着找过来,是为瑶儿带来大夫,寻到方子了吗?”
她很困很累,没有力气再想一些冠冕堂皇的套话,单刀直奔主题。
陆折玉微微愣住,一时无语。
雪苁蓉,因为被端和长公主拦下,还未来得及去库房寻。
北狄的巫医,今晚长公主遇刺,大理寺和天牢乱成一锅浆糊,实在不是办私事的好时机。
呃……那该怎么解释,自己深更半夜不回王府睡觉,巴巴跑到京郊来呢?
陆折玉想了想,沉着地开口询问:
“尘儿和姮儿,对这里还适应吗?”
原来是为了那两个孩子来的。
李寒烟强打起精神,点点头。
“尘儿很喜欢这里的演武场,拉着姮儿看了很久。”
“在南都时,瑶儿就惦念着要一匹小马,姮儿一直记在心上,说明日要去马厩替瑶儿挑一匹好的。”
“还有,尘儿很喜欢你这里那个叫陆平的老管家,他是军中退下来的人吗?对兵器特别熟悉,讲起来头头是道,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聘他做尘儿在京中的武师傅,带着尘儿继续习武,可以吗?”
李寒烟巴掌大的小脸微微仰起,漆黑的瞳仁中天地失色,只映着自己的倒影。
大约是为了给女儿沐浴,她换了一身柔软的烟灰色棉布长裙,袖口沾染着些许水渍。
长发只用一根素银簪挽起,脸上不施脂粉,却仍是唇红齿白清艳非常,玉色的肌肤在月光下明媚生辉。
从前久驻边关,他确是没怎么接触过女人。
但今日跟端和长公主打过照面,在宫娥脂粉堆里穿过一遭,再回到李寒烟身边,陆折玉惊觉,自己一向平静的心湖中,只会在她面前不由自主地泛起涟漪。
她的美,是格外出挑于旁人的。
完全不需要她触碰到肌肤,如今她一个眼神,都让自己心底隐隐有了期待的反应。
这也是因为蛊毒吗?
陆折玉运起内力,尝试压下心中的欲念。
“世子,你的手受伤了?”
李寒烟皱皱鼻子,闻到空气中有股越来越清晰的血腥味,在陆折玉身上上下打量一番,果然看到他攥拳的左手指缝间,流淌出黑色的血迹。
陆折玉回过神,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手。
“些许小伤,不打紧。”
他淡淡地垂眸轻声。
他为了保护端和长公主徒手接箭,然后又一路镇定自若指挥内府侍从把人送回宫中,面上风清云淡,连眉头都不曾皱过一下。
太医们一窝蜂围在长公主跟前,谁也没想到陆折玉竟也一直带着箭伤。
从宫中离开,他路过王府门口,见大门上已经落下门栓,灯火尽数熄灭,想来是澜弟苏醒,父亲母亲不想众人吵他安寝。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的,陆折澜的神思脆弱,尤其是在病中,有一点动静和光亮都会被吵醒,母亲疼惜幼子,会下令静府,不许任何人大声走动。
陆折玉偶尔归家,也少在府中长住,便是因为受不了陆折澜的作息。
也是因此,他早早给自己买下一座荒宅,从无到有按着自己的心意收拾布置,取名放鹿园。
偶尔回京,便招呼上几个好友,在山间围猎演武,消磨几天时光。
李寒烟见他只顾着出神,对自己的伤浑不在意,咬了咬下唇。
她好像有点知道,为什么陆折玉完全没有提过自己身中蛊毒的事了。
这个人是不是根本没有痛觉,感受不到自己身体的不适啊?
李寒烟叹了口气,提醒:
“血色发黑,世子,是不是伤口染着毒?”
陆折玉嗯了一声,右手食指与中指并起,微微用力,按在左手腕骨处,用内力截断经脉血液的流动。
他本来已经断过一次,是刚刚强行运转内力,冲开了经脉,才会让伤口再次出血。
李寒烟只是看着都觉得手掌泛酸。
陆折玉再抬头,就看到李寒烟的神色不大自然,清润的双眸锁在他的左手掌间,一向舒朗含笑的远山眉微微蹙起。
“害怕血吗?”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把手掌负在身后藏起来。
“下次我会清理干净再过来。”
李寒烟摇摇头,知道他是误会了。
但她并没有多解释,疲惫的声音不紧不慢。
“尘儿的房间在右手边第一间,你悄悄进去,别吓到他,他外间书架上有个小药箱,里面有止血愈伤、清创解毒的药膏。”
陆折玉淡漠的神情微微松动,唇角轻抽,似乎是不知道该向上还是向下。
看他还定在原地没有动作,李寒烟想了想,又补上一句。
“下午尘儿是为我打抱不平,才不理你的,你放心,他懂得轻重,见你受伤不会为难你。”
她把两个孩子养得再好,明面上,陆折玉才是他们的亲爹。
她不能为了自己与陆折玉之间莫名的疏离让两个孩子夹在中间做选择。
多一个疼他们爱他们的人,总归不是坏事。
陆折玉的眉眼微扬。
“我知道。”
他感觉得到,李寒烟是有意制造机会让他和孩子们重新熟悉。
他很感激她。
李寒烟说完,便转身回了浴房,打算继续帮李瑶药浴。
走了两步,又转过身,随口问陆折玉:“世子用过晚膳了吗?”
陆折玉一愣,手掌落在自己平坦的小腹上。
“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