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凡宝鉴

第49章 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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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道上的尘土渐渐消散在暮色中,青岩城斑驳的城墙终于映入眼帘。

城头挂满白幡,被晚风卷得猎猎作响,如一片片撕裂的云。

陈三勒马驻足,望着这座曾经喧嚣的城池,此刻却笼罩在一片死寂之中。

徐天在这里当城主,最起码也有几十年了。

他虽然并不是什么雄心壮志的大人物,也并不是什么修为通天的老神仙,但只说对于这些城中百姓,徐天真的可以做到问心无愧。

他不是英雄,也不是枭雄,是个好人。

也正是因为如此,到了他临走的时候,整个城池才会陪着徐少白一起悲痛。

徐少白伏在马背上,手指死死扣住缰绳,指节发白,仿佛要将所有疲惫与悲痛揉进掌心。

“少白兄,到了。”陈三低声提醒。

徐少白缓缓抬头,目光扫过城门上“青岩”二字,喉结动了动,却终究没说什么。

两匹黑鬃马踏着沉重的步子穿过城门,石板路上的马蹄声格外清晰,惊起几只蜷在巷角的野猫。

街道两侧的商铺早早闭了门,唯有零星几盏白灯笼在檐下摇晃,像是无数双哀伤的眼睛。

灵堂

城主府的朱漆大门半掩着,门楣上悬着三尺白绸。

陈三跟在徐少白身后跨过门槛,迎面撞上一股混着檀香与纸灰的气息。

庭院中央搭起灵棚,素幔低垂,正中一口黑漆棺木森然静立,棺前香炉中三柱线香已燃了大半,青烟袅袅,模糊了徐天的灵牌。

“少爷……”一声颤抖的呼唤从廊下传来。

丫鬟小草抱着一摞麻衣匆匆跑来,发髻散乱,眼下乌青,显然已多日未眠。

她踉跄着停在徐少白面前,眼眶通红:

“您总算回来了……老爷的棺木,是城中几位老匠人连夜赶制的,用的是库房存了三十年的金丝楠木。按规矩,得停灵七日,等远亲来吊唁后再下葬……”

徐少白伸手接过麻衣,指尖触到粗粝的布料,忽然低声问:

“这几日,辛苦你了,而且,我不是你的少爷,你的少爷回来了。”

小草怔了怔,眼泪倏地滚落:

“少爷……陈大哥不要我了,你也要不要我了吗?”

见到小草又掉眼泪,徐少白勉力笑了笑:

“没有没有,不哭不哭,这几天真是麻烦你了,你愿意叫什么就叫什么吧,城主府永远是你的家,你的陈大哥永远是你的少爷,他只是去外面修行了,又不是不回来了。”

她慌忙用袖子抹脸,哽咽道:

“不辛苦……城主从前待我们这些下人极好,如今、如今……”

她说不下去,转身跑向灵堂角落的铜盆,蹲下身继续烧纸钱。

火舌舔舐黄纸,将她单薄的影子投在墙上,一晃一晃,像是随时会被风吹散。

从始至终,她都没有搭理陈三,可是那副眼神,却让陈三看得心碎。

他确实是应该在离开前,跟小丫头说一声的……

是他孟浪了。

不过眼下并不是应该注意这些的时候。

陈三默默走到棺木前,俯身点燃一炷香。

棺盖未合,徐天的面容平静如沉睡,只是两鬓霜白更甚往昔。

陈三记得最后一次见他时,这位老城主正站在城墙废墟上指挥百姓搬石运土。

哪怕是他当时已经受了伤,哪怕他当时的脸色已经白皙得像是一张纸,可是他的脊梁挺得笔直,仿佛天塌下来也能单手撑住。

如今他却躺在这里,连最后一丝威严都被寿衣的褶皱吞没。

“少……陈大哥……”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陈三回头,见小草捧着一碗热茶递来,低声道:

“您喝些暖身吧,夜里守灵寒气重。”

好丫头。

虽然伤心归伤心,生气归生气,可是到底还是没有忘了他这个陈大哥。

他接过茶碗,瞥见小草手腕上缠着纱布,随口问:“手怎么了?”

小草缩了缩胳膊,垂眼道:

“前日收拾老爷书房时,不小心打翻烛台烫着了……不碍事。”

陈三沙哑开口:

“他临走前,可有什么交代?”

小草绞着衣角,声音轻得像叹息:

“老爷最后几日已说不出话,只是反复指着案上的城防图。后来……后来他忽然抓住我的手,在纸上写了‘陈三’二字。”

她抬头看向陈三,泪光闪烁,“我猜老爷是盼着您能替青岩城做些什么,可他终究没等到……”

陈三缓缓闭上眼睛:

“是啊,我什么都没做到。”

徐少白走上来,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已经做了足够多了,眼下不是该自责的时候,既然你非得要回来,那就好好的把他送走,兄弟,我现在不像个人样,真要是到了出力的时候,还得靠你。”

陈三微微点了点头。

夜巷

守灵至三更,陈三借口透气出了灵堂。

夜风裹着凉意钻入衣领,他沿着府墙漫无目的地走,不知不觉拐进一条窄巷。

巷尾蜷着一团黑影,窸窸窣窣的咀嚼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谁?”陈三顿住脚步。

黑影猛地一颤,半块馒头滚落在地。

一张脏兮兮的小脸从阴影里探出来,眼睛亮得惊人:“陈、陈大哥?”

“小乞丐?”陈三愕然。

小乞丐扑过来拽住他衣角,咧嘴笑道:

“真是你!他们说你去仙山当神仙以后就再也不回来了,俺还不信!”

陈三蹲下身,掏出怀里的油纸包塞给他:“慢些吃。你怎么在这儿?”

小乞丐狼吞虎咽地啃着桂花糕,含混道:

“徐城主没了,这几日城里施粥的棚子都撤了,俺饿得慌,想来府后厨偷点剩饭……”

他忽然噎住,缩着脖子补了句,“陈大哥别告诉管家啊!”

陈三揉了揉他乱糟糟的头发,心口发闷:

“我走了之后,我手下的那些亲兵难道就没有管你吗?”

小乞丐笑了笑:

“他们管归他们管,可是我不想让他们管,陈大哥你在的时候我觉得你像是大哥,可是等你走了,我倒觉得你像是我爸爸,没了你,谁也不能是我的陈大哥……一开始他们也想着照顾我,只是我实在是受不了他们面对我的那种态度和眼神,他们总觉得我像是你的替身一样,所以后来我就出来了,他们也没有再继续管我,只是知道我还活着,再告诉我想要啥时候回去都可以,其他的就没了。”

还行。

那几个亲兵到底还算是有点情谊。

陈三一看小乞丐这副模样就有点心疼,他从怀里掏出来一些铜钱:

“既然你不愿意吃他们喝他们那就吃我喝我吧,拿着这些钱……”

小乞丐攥紧铜钱,却摇头道:“陈大哥留着钱娶媳妇吧!俺听说……听说少城主要把城主位子让给什么表亲,往后青岩城怕是没人管俺们了。”

他抹了抹嘴,一溜烟钻进巷子深处,只剩声音飘回来,“你要是见着徐城主,替俺磕个头!俺就不去了,俺生怕到时候不懂规矩直接哭喊起来弄得大家都不好看……”

表亲?

让贤?

看着小乞丐的背影,听着小乞丐的话,陈三微微地皱了皱眉头

第四日清晨,远亲陆续抵达。徐少白披麻戴孝跪在灵前,机械地叩首还礼。

陈三立在一旁,见他身形晃了晃,忙伸手去扶,却被轻轻推开。

“我能撑住。”徐少白低声道。

午后,一位锦衣华服的中年男子跨入灵堂,身后跟着十余名仆从。

他捻着八字须打量棺木,叹道:“天弟走得突然,可怜我这侄儿还未及冠便要扛起一城重担。”

徐少白脊背僵了僵,叩首道:“谢表叔关怀。”

那表叔却踱到香案前,指尖敲了敲徐天的灵牌:“依族规,城主之位该由嫡脉继承。可少白你尚无子嗣,又未娶妻……”

他拖长音调,目光扫过堂中众人,“不如暂由我代管青岩城,待你成家立业再行交接,如何?”

满堂寂静。

小草死死咬住嘴唇,烧纸的铜盆溅起几点火星。

陈三眯起眼,袖中拳头攥得咯咯响——这表叔分明是要趁火打劫。

“不劳表叔费心。”徐少白缓缓起身,苍白的面容浮起一丝冷笑,“父亲临终前已立下遗嘱,青岩城由我继任,三日后便会开祠堂请族老见证。”

表叔脸色骤变:“遗嘱?在何处?”

“锁在府衙密室,钥匙由三位耆老共掌。”徐少白逼近一步,眼底血丝如刀,“表叔若不信,现在便可请耆老开锁验看。”

表叔噎了半晌,拂袖而去。

待马蹄声远,徐少白忽然踉跄着扶住棺木。陈三冲上前撑住他胳膊,触手一片冰凉。

“何必硬撑?”陈三皱眉。

徐少白扯了扯嘴角:“父亲说过……青岩城可以流血,不能低头。”

丧仪最后一日,陈三在厨房找到正在熬粥的小草。

灶台上摆着两筐新鲜野菜,锅盖的边缘处正噗噗的冒着热气。

“哪来的菜?”陈三掀开锅盖,米香混着野菜清苦扑面而来。

小草往灶膛添了把柴,轻声道:

“今早开城门时,几个菜农硬塞给我的。他们说徐城主当年免了三年赋税,这才保住家里几亩薄田,所以……锅里多加了薏米,少爷守灵这些天几乎没吃东西,该去湿补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