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上的尘土渐渐消散在暮色中,青岩城斑驳的城墙终于映入眼帘。
城头挂满白幡,被晚风卷得猎猎作响,如一片片撕裂的云。
陈三勒马驻足,望着这座曾经喧嚣的城池,此刻却笼罩在一片死寂之中。
徐天在这里当城主,最起码也有几十年了。
他虽然并不是什么雄心壮志的大人物,也并不是什么修为通天的老神仙,但只说对于这些城中百姓,徐天真的可以做到问心无愧。
他不是英雄,也不是枭雄,是个好人。
也正是因为如此,到了他临走的时候,整个城池才会陪着徐少白一起悲痛。
徐少白伏在马背上,手指死死扣住缰绳,指节发白,仿佛要将所有疲惫与悲痛揉进掌心。
“少白兄,到了。”陈三低声提醒。
徐少白缓缓抬头,目光扫过城门上“青岩”二字,喉结动了动,却终究没说什么。
两匹黑鬃马踏着沉重的步子穿过城门,石板路上的马蹄声格外清晰,惊起几只蜷在巷角的野猫。
街道两侧的商铺早早闭了门,唯有零星几盏白灯笼在檐下摇晃,像是无数双哀伤的眼睛。
灵堂
城主府的朱漆大门半掩着,门楣上悬着三尺白绸。
陈三跟在徐少白身后跨过门槛,迎面撞上一股混着檀香与纸灰的气息。
庭院中央搭起灵棚,素幔低垂,正中一口黑漆棺木森然静立,棺前香炉中三柱线香已燃了大半,青烟袅袅,模糊了徐天的灵牌。
“少爷……”一声颤抖的呼唤从廊下传来。
丫鬟小草抱着一摞麻衣匆匆跑来,发髻散乱,眼下乌青,显然已多日未眠。
她踉跄着停在徐少白面前,眼眶通红:
“您总算回来了……老爷的棺木,是城中几位老匠人连夜赶制的,用的是库房存了三十年的金丝楠木。按规矩,得停灵七日,等远亲来吊唁后再下葬……”
徐少白伸手接过麻衣,指尖触到粗粝的布料,忽然低声问:
“这几日,辛苦你了,而且,我不是你的少爷,你的少爷回来了。”
小草怔了怔,眼泪倏地滚落:
“少爷……陈大哥不要我了,你也要不要我了吗?”
见到小草又掉眼泪,徐少白勉力笑了笑:
“没有没有,不哭不哭,这几天真是麻烦你了,你愿意叫什么就叫什么吧,城主府永远是你的家,你的陈大哥永远是你的少爷,他只是去外面修行了,又不是不回来了。”
她慌忙用袖子抹脸,哽咽道:
“不辛苦……城主从前待我们这些下人极好,如今、如今……”
她说不下去,转身跑向灵堂角落的铜盆,蹲下身继续烧纸钱。
火舌舔舐黄纸,将她单薄的影子投在墙上,一晃一晃,像是随时会被风吹散。
从始至终,她都没有搭理陈三,可是那副眼神,却让陈三看得心碎。
他确实是应该在离开前,跟小丫头说一声的……
是他孟浪了。
不过眼下并不是应该注意这些的时候。
陈三默默走到棺木前,俯身点燃一炷香。
棺盖未合,徐天的面容平静如沉睡,只是两鬓霜白更甚往昔。
陈三记得最后一次见他时,这位老城主正站在城墙废墟上指挥百姓搬石运土。
哪怕是他当时已经受了伤,哪怕他当时的脸色已经白皙得像是一张纸,可是他的脊梁挺得笔直,仿佛天塌下来也能单手撑住。
如今他却躺在这里,连最后一丝威严都被寿衣的褶皱吞没。
“少……陈大哥……”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陈三回头,见小草捧着一碗热茶递来,低声道:
“您喝些暖身吧,夜里守灵寒气重。”
好丫头。
虽然伤心归伤心,生气归生气,可是到底还是没有忘了他这个陈大哥。
他接过茶碗,瞥见小草手腕上缠着纱布,随口问:“手怎么了?”
小草缩了缩胳膊,垂眼道:
“前日收拾老爷书房时,不小心打翻烛台烫着了……不碍事。”
陈三沙哑开口:
“他临走前,可有什么交代?”
小草绞着衣角,声音轻得像叹息:
“老爷最后几日已说不出话,只是反复指着案上的城防图。后来……后来他忽然抓住我的手,在纸上写了‘陈三’二字。”
她抬头看向陈三,泪光闪烁,“我猜老爷是盼着您能替青岩城做些什么,可他终究没等到……”
陈三缓缓闭上眼睛:
“是啊,我什么都没做到。”
徐少白走上来,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已经做了足够多了,眼下不是该自责的时候,既然你非得要回来,那就好好的把他送走,兄弟,我现在不像个人样,真要是到了出力的时候,还得靠你。”
陈三微微点了点头。
夜巷
守灵至三更,陈三借口透气出了灵堂。
夜风裹着凉意钻入衣领,他沿着府墙漫无目的地走,不知不觉拐进一条窄巷。
巷尾蜷着一团黑影,窸窸窣窣的咀嚼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谁?”陈三顿住脚步。
黑影猛地一颤,半块馒头滚落在地。
一张脏兮兮的小脸从阴影里探出来,眼睛亮得惊人:“陈、陈大哥?”
“小乞丐?”陈三愕然。
小乞丐扑过来拽住他衣角,咧嘴笑道:
“真是你!他们说你去仙山当神仙以后就再也不回来了,俺还不信!”
陈三蹲下身,掏出怀里的油纸包塞给他:“慢些吃。你怎么在这儿?”
小乞丐狼吞虎咽地啃着桂花糕,含混道:
“徐城主没了,这几日城里施粥的棚子都撤了,俺饿得慌,想来府后厨偷点剩饭……”
他忽然噎住,缩着脖子补了句,“陈大哥别告诉管家啊!”
陈三揉了揉他乱糟糟的头发,心口发闷:
“我走了之后,我手下的那些亲兵难道就没有管你吗?”
小乞丐笑了笑:
“他们管归他们管,可是我不想让他们管,陈大哥你在的时候我觉得你像是大哥,可是等你走了,我倒觉得你像是我爸爸,没了你,谁也不能是我的陈大哥……一开始他们也想着照顾我,只是我实在是受不了他们面对我的那种态度和眼神,他们总觉得我像是你的替身一样,所以后来我就出来了,他们也没有再继续管我,只是知道我还活着,再告诉我想要啥时候回去都可以,其他的就没了。”
还行。
那几个亲兵到底还算是有点情谊。
陈三一看小乞丐这副模样就有点心疼,他从怀里掏出来一些铜钱:
“既然你不愿意吃他们喝他们那就吃我喝我吧,拿着这些钱……”
小乞丐攥紧铜钱,却摇头道:“陈大哥留着钱娶媳妇吧!俺听说……听说少城主要把城主位子让给什么表亲,往后青岩城怕是没人管俺们了。”
他抹了抹嘴,一溜烟钻进巷子深处,只剩声音飘回来,“你要是见着徐城主,替俺磕个头!俺就不去了,俺生怕到时候不懂规矩直接哭喊起来弄得大家都不好看……”
表亲?
让贤?
看着小乞丐的背影,听着小乞丐的话,陈三微微地皱了皱眉头
第四日清晨,远亲陆续抵达。徐少白披麻戴孝跪在灵前,机械地叩首还礼。
陈三立在一旁,见他身形晃了晃,忙伸手去扶,却被轻轻推开。
“我能撑住。”徐少白低声道。
午后,一位锦衣华服的中年男子跨入灵堂,身后跟着十余名仆从。
他捻着八字须打量棺木,叹道:“天弟走得突然,可怜我这侄儿还未及冠便要扛起一城重担。”
徐少白脊背僵了僵,叩首道:“谢表叔关怀。”
那表叔却踱到香案前,指尖敲了敲徐天的灵牌:“依族规,城主之位该由嫡脉继承。可少白你尚无子嗣,又未娶妻……”
他拖长音调,目光扫过堂中众人,“不如暂由我代管青岩城,待你成家立业再行交接,如何?”
满堂寂静。
小草死死咬住嘴唇,烧纸的铜盆溅起几点火星。
陈三眯起眼,袖中拳头攥得咯咯响——这表叔分明是要趁火打劫。
“不劳表叔费心。”徐少白缓缓起身,苍白的面容浮起一丝冷笑,“父亲临终前已立下遗嘱,青岩城由我继任,三日后便会开祠堂请族老见证。”
表叔脸色骤变:“遗嘱?在何处?”
“锁在府衙密室,钥匙由三位耆老共掌。”徐少白逼近一步,眼底血丝如刀,“表叔若不信,现在便可请耆老开锁验看。”
表叔噎了半晌,拂袖而去。
待马蹄声远,徐少白忽然踉跄着扶住棺木。陈三冲上前撑住他胳膊,触手一片冰凉。
“何必硬撑?”陈三皱眉。
徐少白扯了扯嘴角:“父亲说过……青岩城可以流血,不能低头。”
丧仪最后一日,陈三在厨房找到正在熬粥的小草。
灶台上摆着两筐新鲜野菜,锅盖的边缘处正噗噗的冒着热气。
“哪来的菜?”陈三掀开锅盖,米香混着野菜清苦扑面而来。
小草往灶膛添了把柴,轻声道:
“今早开城门时,几个菜农硬塞给我的。他们说徐城主当年免了三年赋税,这才保住家里几亩薄田,所以……锅里多加了薏米,少爷守灵这些天几乎没吃东西,该去湿补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