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月看秦于方今日吃得比平常少,一碗饭也就吃了一半,问候道:“少卿没有胃口?”
秦于方正在发呆,听见了说话,但一时没反应过来是跟他说,听着众人话停了,抬头看他们都在看他,才道:“只是为案子焦心罢了,不妨事。”
众人看居成阳,也不像啊。
吴月便放下筷子道:“那诸位再听听老身说的第四回吧。”
“女孩儿听说父亲去了更大的地方,去找了个活计,不太体面,但清闲。在大户人家挑粪,不用和人交流,也不用总被差遣,俨然一个无事神仙,但是他的好日子没过多久。
有人来找女孩,来人是个爽朗的汉子,穿着一身衙差的衣服,说让她去认尸体。主人家是一个气派的宅子,他们悄悄从小门走了进去,又不是什么大人物,主家嫌弃这事晦气,让赶紧办完,把人抬出去。湖边,围了不少人。有一个老头,正一脸严肃。
确实泡得不成样子,巨人观,涨大了好多,肚子成了个气球,皮都脱落下来了。大汉想挡住她眼睛的手被拽了下来,还往前走了几步。周围的人看小小年纪见到这场面她镇定自若,不觉刮目相看。
女孩儿左眼流下一滴泪。什么面目、身形、手脚、皮,都和人不一样了,衣裳就出去的时候穿的那一身,也不是。仵作排了气,众人掩着口鼻,往后退了好几步,尸体干瘪下去,也仍然看不出什么。
衙差将一个包裹放在她面前说:东西都在这了,不是尸体旁,是房间里搜出来的,是他自己的所有东西。
女孩儿巴拉两下,只有衣裳和鞋,但看着钱财都还在,应当不是又要跑的样子。池塘边上总有人走,早就没什么证据了,具体死亡时间应当是三天前晚上。
衙差询问其他人都说不熟。仵作四处摸索,尸体翻来覆去地摆弄,人越来越少了,大家都见不得这些事,小姑娘就目不转睛盯着,看着肚子里几团东西。
她想:落水是真落水,是不是失足,不知道,若不是,认错了,会不会耽误别人的冤案?
衙差先看了仵作出的验尸单对她说:这里没有人失踪,询问了附近的州县也没有,八九不离十了,失足落水,有异议可以再核对他的指纹。
女孩儿低头将上面所有的东西和伤口一一对应着记下,衙差又为她解释。女孩儿捏着那张纸很久,衙差可怜她说:若是没有人养你,就来哥哥这里,哥哥教你本事,你看,他做过什么事,身上都有痕迹,探究不为人知的过去,是不是很有意思?
很有意思,可女孩儿拒绝了。她站了很久,忽地一掀下摆,双膝跪地,扣了三个响头。‘爹,我认不出来,但此刻开始,这就是你,这是我给你留的最后的颜面了。’
她说。这就是我爹。
衙差又问。自然死亡,你认吗?女孩说认。
大汉又挥挥手,招呼人来帮忙,几个人拿出主人施恩的薄木棺材,将人放在里头,抬上车。套了车,几个人跟着她一起往家走。她一路上没有说话,乡亲们在门口又帮着换班,那边的人走之前,将身上带的东西都塞给她了,钱,吃的,药,她捧着,比在那金碧辉煌的府里时还要无措。
他们又帮她在不大的院子里搭了灵堂,灵幡。棺材还在滴滴嗒嗒地淌水,她守了几天灵,头七的时候要下葬了,送灵的时候她捧着牌位听见女人和崔衙差在后头说:好歹是夫妻一场,怎么死了丈夫,孩子他娘也不回来。
撒了半山的纸钱花了不少真钱,其实祖坟也没有,他们上坟,从来不带着她,有她也不知道,只是随便找个地方埋了,父亲也曾开玩笑说,生了两个女儿,没儿子,进不了祖坟,现在真是进不去了。
宴席上大吃大嚼之后,一场大大的葬礼,结束了。她自己回到小屋子里又守着那一盏小灯。母亲再也没来过了。这个世界上,是只有她自己了。那盆蓬松的文字,在空气的湿润下越来越重,渐渐变矮,孔隙越来越小。
父亲,她真的认不出来,她不知道他有任何不同于其他人的特征,他那么平凡,让人记不得,就像以前的自己。
她只记得父亲躺在**,翘着二郎腿,哼着歌,就能渐渐地睡着。吃饭的时候,哼哧哼哧的,带着饭粒的筷子,伸进菜里搅和。和母亲吵架时,明知不对的疾言厉色,和对妹妹的温和。隔三岔五的烧猪,闻着很香。颐指气使只有一段时间的收敛,年初的时候,他极为消沉,但是为数不多对母亲好的时候。母亲回来的时候,会殷勤地帮着捏肩捶腿。
但和她的联系,好像很少,也就是说,要让着妹妹,或是支使她去给他跑腿。但好像也会抱着她飞起来,会让她骑脖颈,也有甜甜的糖。他会和自己的朋友侃侃而谈。有母亲的朋友来时,他虽然不热情地接待,但会少见地钻进厨房里切少少的一点果子,听人夸他两句便很高兴。
其他的她再记不得了,他的痕迹太少了。
桌角压着的是母亲最后一次留给她的话。她今天才打开。‘你妹妹还活着,但已经不在城里了,若有余力就去找吧。’
女孩儿看了半晌忽然笑了,她知道筹码扔进去的太多,就无法抽身,而她是因为不甘而继续扔进去的小筹码。
洗脸盆里的文字,因为飘进来的一点雨花,又压实了一些。”
萧绝率先鼓掌:“吴将军的书,总是这样振聋发聩。”
吴月道。“过奖,只是所见所闻而已。”
秦于方纳闷,不是这才第二本吗?
居成阳小声和他道。“将军的书,多在讽刺不公,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有共鸣吧。”
官子成这两日都被排斥在外,眼下看秦于方没有精力在他身上,一拍桌子道:“这不孝的女人也配做个主角?”
好清奇的角度,挑了个最无辜的人骂。萧绝问道。“你当爹了?”
“没有。”官子成不明所以。
“没有你护什么?”萧绝白了他一眼,又摆出了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瘫着。
“她爹是不是真死了还不知道呢。”官子成道。“她不得追究到底为父亲报仇?”
解九娘用帕子捂着嘴笑:“子成家中长辈众多,怕是常被人差遣,也想体验一二被人绝对服从的感觉?”
官子成脸色涨红,解九娘这样的身份从来都是被他玩乐的,高兴时捧一捧,不高兴时便丢开,被她冒犯比当众被打耳刮子还要丢人,骂道。“你一个自甘堕落的婊子,当然只配知道供人差遣的滋味。”
解九娘不生气,但也将水重重地放在桌子上,神色凌厉:“我说过我不吃这一套。”
她不会因此觉得自己下贱,并不代表她爱听。
官子成刚想把匕首的事抖落出来。
萧绝又来了一句道。“你这姬妾这么多,都没个孩子,你不会是绝后了吧?”
说罢众人都笑了起来。
官子成再也忍不住,绕过人,抓住萧绝的衣领道。“那是因为我只爱我妻子,别人都不配生我的孩子。”
“这话你不觉得可笑?”萧绝不反抗,随着他的力气,脖子一仰一低,官子成低头一瞧,神色惊慌不由将手松开,倒退了两步。
不,不可能,官子成又仔细看了他两眼,不像,声音也不像,不可能。
他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同手同脚地坐回去。
居成阳看众人神色,除了林卫和秦于方看官子成的转变有些奇怪,其他人并不觉得。
官子成又发觉自己行为奇怪接着掩饰道:“她一个农户女,我给她这些她都应该感恩戴德,虽然她只爱钱,但是我也爱她。”
什么乱七八糟的。郑由想到了自己,多嘴想劝两句。“爱不是这样的,你。”
官子成一挥衣袖,退了两步,刚才那一眼惊得他心神不宁,他脑子飞快转动甚至不知道自己嘴上在说什么。“都是来骗些钱傍身的女人,我先前的夫人也是这样。”
官子成是家中独子,难免溺爱,家中姬妾众多,也曾真心对他,第一任夫人努力挽留,但他成婚之后仍然流连青楼楚馆,自觉难以承受,自请下堂,官子成便也分了些家产出去给她,自觉对她仁至义尽,出门便逢人就说她只是为了他的钱财。
“总是有人觉得别人图他这个,图他那个,实际上啊,不是别人图,而是他知道他不配被人爱。”萧绝啧啧两声。
他还在拱火。居成阳眯起眼睛,这是做什么?
明明是萧绝说话,官子成却张口骂郑由。“你才是不配被人爱的贱人。”
郑由一愣,一片好心当成驴肝肺,这些人里她算是对他态度最好的了,当下红了眼眶。
其他人也觉得心头火起。
居成阳就要蹦起来骂他又被人按住。
秦于方眯着眼睛道:“最近听说官家想要翻身,四处打听,找关系,为妹妹争个为皇家殉葬的活计?”
为皇家殉葬的人,可以家中捐官,对于官家来说,那是一个有了钱就能爬到很高位置上的机会。
听说他家就这两个孩子,家中为这事疏通了不少人脉,就是为了给女儿找一条好死的路,多可笑。
啊?这是人?
林卫低下头捏紧拳头,嘴唇哆嗦。
官子成立时听到了关键词,将手在桌子上乱拂一气,状若癫狂,说。“我没有,我不会让我妹妹去,我只有一个妹妹,我要养她一辈子的,大不了一死,我死了,绝了户,他们也没有什么翻身的余地了。”
他……纵有千般错,也算是个好哥哥。
居成阳对这个女孩儿却没有什么印象,想来不是什么惊才绝艳的人物,寂寂无名。
不过应该也就是不到二十的年纪,殉葬需要未婚女子。
官家怎么了?这么多年,不就是商人,怎么现在着急阶级跃迁了?
就是她妹妹死了,他家只他一个男丁,给的官职也会落在他身上。
难道是想着因为泸州的事脱身?
居成阳正想着。
官子成又忽然站起来指着秦于方骂道。“你又是什么好东西,一个无父无母,靠裙带关系上位的,还能比我高贵不成?你以为谁看得起你?”
朝堂之上确实多有诟病,相差实在太大,秦于方纵有些能力也弥补不了。
但这样的人岂不多得是?
秦于方急促地呼吸两口,压下了喷发的怒意,他生平最讨厌的就是说他靠女人上位,他是,他下贱,但也比这些人道貌岸然强。“若说上位,谁没借过势?你爹借你娘,你没借你老婆?没借你的爹妈,你享受的锦衣玉食,难道不是别人给的?都是吃人,还吃出高贵了。”
官子成说不出话,绷紧了下巴,重重地咬着牙。“自然是天下乌鸦一般黑。”
居成阳解围道。“好了,都少说两句吧,能借总比借不上强,只是别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
“是啊,我吃饱了,可以走了吗?”
秦于方点头。
解九娘路过萧绝,居成阳明显地看见萧绝低头弓着身子,有些紧张,然后马上缓解。
他怕什么?就算解九娘想杀他,他手还能动,未必谁干得过谁。
萧绝在她身后放松,支着头闭眼,道。“可惜了,这几天都听不了九娘唱戏。”
解九娘回头倚在他轮椅上坐下,贴近了轻轻摸了他的脸,后者一脸陶醉。“等这案子破了,九娘给大家伙儿再唱一回。”
“再?”官子成疑惑,他一直觉得她眼熟,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按说解九娘这样的人,他时常厮混在一起,偏就是没见过她?
“是啊。”解九娘手指勾缠着自己的头发,微微一笑。“大家同兴十三年在姜之为的宴会上不是都听我唱过长……生……殿吗?”细白的手指转了一圈,对上所有人的眼神说。“这里的所有人,我都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