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兴十九年七月,孙旺欠六百两。”
“同兴十九年九月,购官子成商队,丝帕五百钱。”
居成阳皱眉。“应当是缝进了账册的那一个,但那帕子着实不好,中书令的铺子,只是一般往外卖都是贵的,赌场的那些均价可比这贵多了。”
秦于方冷哼一声。“转移钱财的手段,泸州普通的百姓可够不上要求中书令什么事儿。”他查案的时候,这种手段是最常见的,低劣的东西用高价买,在大人们的赌场输钱,所以朝廷不允许官员在外面私自有产业。但是没什么人会遵守,他们最彰显身份的就是将朝廷的律法视若无睹。律法是指定给底层人的。
“说的也对。同兴十九年九月,因赎林姝,赌场输五百两,应狮虎斗。”
所以赌场青楼确有勾结。
“竟真是人兽之斗,叫人观摩取乐,前朝取消,竟然又悄无声息地恢复了?”居成阳道。“她这是故意的。同兴十九年九月,购药水五十两。”
秦于方下意识往匣子里瞥了一眼,又迟疑着以为自己听错了,问道。“五十两?”
居成阳也吃了一惊。“同兴十九年九月狮虎斗签生死状,孙旺亦在,其余人不识。应当是还不起了所以搏一搏,如果要是赢了,就可以不用给。”虽说大多是赌徒,害人害己死不足惜,但将人逼得去赌场以命相搏赚这样的钱,真是丧良心。
“若真是以人与兽斗,五十两可以说是买命钱了,但他们不知道这药喝了也一定会死。”普通人应当还会留一些吃喝的钱,这50两相当于把人给榨干了。那时仵作说的话可是历历在目,激发人全身的潜能,随后死去,所以这根本就没有什么用,无论是胜是负都要死。“太残忍了。”秦于方深知官员们敛财的手段血腥,动辄打砸强抢,可没想到就是将一个人,一个家吃干抹净,连活命的机会都不给。“穆晴参军,身体应当是略比别人强些,军中有应对野兽的办法,所以才侥幸活了下来。”
居成阳点头。“同兴十九年九月,狮虎斗,孙旺当场死亡,我重伤,被一起拖到乱葬岗,其人在我左腹身上划刀,欲在我身上取脏器,幸得人所救。”
“取脏器?”毛光画上挂的那白鸟,与白鸟教图腾不符,但也算是一个大线索,秦于方道。“白鸟教以白鸟为图腾,是以祭祀天狗为由,取人脏器,可早就被姜之为剿灭了,难道官子成买的就是这些人的心肝?还有尸骨?”
“你还记得萧绝房里的药酒吗?那个方子我在姜之为的房里见过,里面泡的是肝,应当弄成了小猪肝的样子,随后胡颂便在官场上好了起来。”居成阳当时看他喝了,她父亲也喝了,想想就犯恶心,一脸容光焕发,茹毛饮血,吃人血肉。“这治了什么病?是治的心病吧,什么魑魅魍魉,外头说着善人的名号,开着粥厂赈济平民,实际上做着这样的勾当,解九娘说的不错,他们就是心术不正。”
秦于方呆愣着也不知听没听听见,半晌迟疑道。“那萧绝屋子里的是人的?”他见过人的心肝多的是,但“惊鸿一瞥”而已,看得也不算清楚。秦于方心想:怪不得当时那杯酒居成阳要接时他又撤了回去,原来是试探她到底知不知道。
“不是,碎了几块,那也能看出不一样的。可姜之为死了这么多年了竟然还有挖肝?他自己便是剿灭白鸟教的人,明知故犯。”都给居成阳气笑了。
“监察御史多的是,抓的就是贪污,御史真正清廉的哪有几个?”秦于方刑案中倾尽所有可能的基因动了,想着九月和六月的天可不凉爽。“可是脏器这些东西取出来若要从泸州运到京都,那也太麻烦了,一路上的检查,尤其天热,会功亏一篑,总觉得不太可能。再说他不是来帮穆晴的吗?可是我看解九娘对他的态度看着亲密,但实则是恨。”
“也许还是因为他爷爷的缘由,毕竟姜之为现在仍然是大善人的名声,不是被穆晴所杀,而是暴毙而死,甚至解九娘可能将穆晴的死怪在他身上。”一个人如此冠冕堂皇,道貌岸然,知晓他真面目的人又如此憎恨他,一定会想尽办法揭开他的假面。
秦于方明白她的意思。“可看萧绝并不在意。”
“他在世人眼里如今是个死人,看着也不是很想活,但有时候是防备着的。”居成阳记得解九娘路过萧绝的状态,道。“同兴十九年十月伤好,入青楼。”
“头一次自己见入青楼的。”
居成阳翻篇头也没抬。“官子成好色,也许和他的线索有关。初不收,后得入,听闻卖女儿者众多。”
众多?卖女儿进青楼的众多?好小众的句子。
“入,得见刘亮之妹刘巧,去岁五月入,言只卖得二十两,她人言供家中用度不足三月,实则未留家中。”
“五月?”秦于方迟疑道。“那不是当月就卖了他妹妹还债?”
居成阳捏着账本,胸口剧烈起伏。“孙旺一个赌徒欠了那么多上且没有卖自己的家人,只不过二十两,二十两而已,竟就将自己的妹妹卖入青楼。”
秦于方给她倒了一杯水,凉的,一口下去肺腑都冻住了,居成阳将杯子用力一摔,水迸溅到手上。问道。“刘亮他的妹妹在青楼,你觉得与这利息有关吗?”
居成阳拄着头,回想。“孙旺死了没还,刘宇死了,也没有还钱的痕迹,所以刘亮是因为妹妹抵了利息,孙旺死了是因为去了狮虎斗,刘宇是因为……他杀了人。”
秦于方眉头一挑。“你是说,他们在诱使百姓自相残杀,以夺取财产?死了这么多人,境内人数量锐减,是因为一直都有人源源不断的向泸州输送人口,又加遮掩,所以朝廷才没有发现。他们只夺取那些小有资产的,让走投无路的百姓去杀人,可既然杀了人,就会坐牢会流放会砍头。”怎么会那么轻易就成为别人的一把刀?
居成阳接过他的话茬。“可他们杀的这些人都是绝户,那如果这些死者的财产会分一部分给他们偿还赌场的债务,甚至还有剩余呢?”居成阳继续道:“同兴十九年十月,女取钱,钱庄言已全部取出,后证实取错归还。”看来泸州府已经烂透了,官商勾结,残害百姓,甚至蒙蔽圣听。
“如果是这样,赌场与青楼勾结,钱庄与赌场勾结,人死之后财务归于亲属或者无亲属归于官府,此事官府也有份。如果是同兴十三年前,应当是走投无路的百姓被教唆去杀害为恶的乡绅,外头的人得了钱,他们的家人也能得一些,所以他们需要这个能够为家人得些钱财,又能反抗的办法,这是他们为数不多能够报仇又能有以后的出路,等到前任泸州刺史引咎辞职,梁盛坐镇,胡颂登位,少判死刑,有些钱权的就更能够肆无忌惮起来,齐木,程然之流就是牺牲品。”砍头尚且能够让人替,何况是坐牢,流放和苦役。“是同兴十三年之前希望借机报复又能为家人争一个衣食无忧,十四年之后也是,只是达官贵人在任何时候都更有优势,如今因为梁盛和胡颂轻判,他们连反抗的心也没有了。”
两人沉寂了许久,来缓和这样的冲击。泸州百姓该是何等绝望。
“百姓如此水深火热,一州之官员竟没有一人有良心。”居成阳冷哼一声。“有良心的怕是都被杀了,这两年官员死亡也不少,军中也被控制,不然哪里有这样的事,上下一心如同铁桶一般,真是好臣子,好忠义。”
“怪不得,一年一个赌坊就收上万白银,好大一盘棋。”国库一年也不过几百万两白银,一年交的赋税不少,举朝上下称赞泸州清廉,那么清廉是因为直接搜刮百姓。秦于方道。“这么多年来派去的那么多巡查御史竟一个也没有查出来,同兴十三年黄蒙被贬,应当也是因为这件事,他必然是找到了证据,可这证据不足以定论,甚至是从上至下对他的施压。”
既然姚坚被冤枉了,黄蒙八成也是。“穆晴去军中大概也是吴月提示姚坚在那,黄蒙当时被充军的理由也是与白鸟教有关,可却没有他的平反证据,大约是去的时候已经找不到了吧。”居成阳又道。“同兴十九年十月,楼中姑娘被纨绔失手所杀,买回卖身契后毁尸灭迹,无果,楼中人所共见,未上公堂。”草菅人命。
“同兴十九年十月被客人殴打。”书页上染着一点点红色。
“同兴十九年十月被客人殴打。”
是几点透明的印记,应当是冷汗。连着很多条被客人殴打,字迹也看的出来是颤抖的。
“同兴十九年十月,官子成入青楼与胡颂密谈,后离开。终于有直接的证据了。”
本朝商人虽然地位不高,但是实打实的赋税很重,官商勾结是常识甚至有些大官手里许多商人,算是养肥羊,只要有什么事情推出去宰一波,就够了。
“就算有,大商人与高官谈话,也是常有的事,并没有说他们有任何的交易,甚至只是胡颂与官子成之间的事,毕竟无法证明高整曾经直接参与过,他这样的位置,如果不能一击毙命,那惨的就是我们了。”秦于方点点册子问居成阳。“这些东西虽然可以证明是客观事实作为证据表证,你能理解她想要说的意思,但是在别人的嘴里没有任何与胡颂联系的东西,他们只会说一句,是百姓自甘堕落,咎由自取。”
屋子里是持久的沉默,这句话,居成阳曾经在同兴十三年梁盛的奏章中看到过。“他们的证据做得齐全,从姚坚将军的事就可以看得出来。”居成阳道。“但是光那些案子重新翻出来泸州就可以洗牌。”
还有那么多欺上瞒下的事,户籍,盐价,人口,都是大罪,穆晴找不到这件案子的直接证据,但是却仍有许多罪证,所以他们的机会很大,若真如此,证人遍地都是。
“同兴十九年十一月对客人还手,被妈妈责罚,三天没有吃饭。”
“同兴十九年十一月,忘记带手套被嫌弃少一根手指,被妈妈打。”
居成阳心中不是滋味,再念不下去。
秦于方接过册子,安慰道:“她这后面还有许多温情,看来那些女孩子对她很好。”
“同兴十九年十一月,收到香囊一个,泸州怎么出去,要用印信吗?会被发现。”
“她没用信怎么出来的?”居成阳想。
难不成那信是为了提示胡颂和泸州?那可是真印,做些别的不是更好。
“同兴十九年十一月,两男为争人,大打出手,一死一伤,死者为冯氏,伤者为赵氏势大,无果,未上公堂,不忿。”
居成阳道。“现在没有证据应该是不肯,如果翻出来,冯氏应当会咬。”
朝堂之争哪里是死了个孩子那么简单。“死了一个人,子孙有的是,还是一个流连青楼楚馆的,总不至于赌上一家,这样的大宗人家是会等到敌人彻底失势才会站队的,少有为了讨个公道连命都不要的,自己家里人都会使绊子。”
听了这话,居成阳又蔫了。“同兴十九年十二月,收到两件冬衣,药钱五两。”
穆晴病了?这五两也太贵了。
“同兴二十年一月,药钱十两,云樱姐姐病,垫付。”
“同兴二十年二月,药钱六两,赠云樱姐姐安葬费五两,葬于浮山之下,无法祭拜。”秦于方摸页脚的弯度,这几个点,才是泪。恍惚可见清瘦的女子趴在桌案上,搭着衣裳写下这几行字。
药价又涨了,浮山?按照地图。“这浮山可不在泸州境内,送回老家了吧。没有客死他乡也算好了,同兴二十年三月,药钱六两。”
秦于方连翻了几页,都是空白,后面就带着晕开的血迹。“没了。”三月,一个月多些,也差不多是泸州逃过来的脚程。
“应当是被发现,一路躲藏刚到这,没有时间写就被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