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张验尸单足有三页纸。
居成阳读道:“凶手站在左边反手刺入心脏,是致命伤,伤口有烫伤痕迹,面上有人皮面具,右手小指切断整齐并非意外伤痕。后背杖责痕迹于五年前左右。”
人皮面具之类是他们意料之中。
脊杖多用于军中,对得上。
所以一开始林卫等人签署的这些东西应当是她去做的,林卫很大可能一家人都是由她放出去的。
仵作先行了一礼打断道。“少卿,取人肝脏应当是白鸟教恶徒。”
天狗以肝脏祭,但本朝。这近些年来根本就没有什么天狗食月,约莫着应该是将着肝脏改了用途。
秦于方点头。“我们大约也猜想到了这里。”
居成阳:“腿,胸前,肩,颈,手臂处,有野兽爪痕与齿痕,估计是虎,左侧肋下肝脏处有一道划痕,是他人伤,但肝脏并未受伤,约莫在两年前。”
于赌场的伤,也符合她留下的证据。
“肩胛骨,胸,腹,腰,腿等处有鞭笞痕迹,年份不同,集中于一两年前。”
符合在青楼之中被妈妈和客人责打的情况。人到底是受了多少苦才能坚持这7年?是什么样的毅力?
“身上有起红疹的痕迹未退,但并非是病症,是服用药物所致,又以药物压制,身体已非未婚女子。”
秦于方听见最后一句,下意识回头看了萧绝一眼,只看他见满眼愧疚。
“手脚四肢有被钢钉钉入的痕迹,痕迹很新,尚未长好,约莫一月之前,右手钉入相对较浅。”居成阳拧眉咧嘴,问道。“这是她要回来时所受的伤?活着钉四肢,竟有这样的酷刑。”她听着这描述,觉得自己的手和脚都开始出现了痛感。
仵作用灰暗的袖子擦了眼泪。“居小姐,这不是酷刑,这是将她钉在了地上。”
说到一半咽了回去,怕吓着了这样年轻不知世事的孩子。
“不是酷刑,为什么要这么做?”她不明白。
秦于方叹了一口气道。“是阴婚。她不想用出城的印信暴露自己,又想出去,应该是云樱,得了病是以同样的路数被卖出去,她便想着可以利用。”
原是如此,就算她不知道阴婚到底是什么?听着字面意思和她身上的伤痕以及能够假死脱身也明白了。可她又转念想到狮虎斗之后的挖肝之事,方才明白她的想法。居成阳含着一汪热泪道。“不是,她只是一开始以为进了青楼便是女子最后的结局,不想还有阴婚。”她哽咽两声。“她要将泸州百姓受的苦都放在身上带回来。”
这样心怀大义的人,被糟践至此啊。
萧绝瘫在轮椅上,面如白纸,他没有说话,他也不配说什么,他们碰面时,她便戴着手套,步履轻浮,还以为她是逃太久的虚和泪。
仵作奇怪道:“阴婚,早已经废除,不许再用,多用年轻的未婚女子,为高官家早死的孩子作陪,人和公鸡拜了堂,将女子钉入在棺材之中,用糠将口塞住,残忍至极。”
怎么偏偏又出现了?朝廷有禁令是一回事,但人的思想变不过来又是另一回事,有的是人想赚这个钱,买家卖家一拍即合,只苦了女孩。
青春年华不再,为了几十两银子葬送一生。
一辈子,买她们的钱也没有一分用到她们的身上。
秦于方道。“大约是因为青楼女子,想蒙骗人家,所以去别的地方卖。”也正因此穆晴出来,只是不知为何又被发现了。
仵作:“虽然说人死如灯灭,钉进棺材之后再不开,也未必知道她们是什么人,可也不怕货不对板,那死了的来找他们?”
言下之意是说青楼女子不干净了,居成阳听他这话便觉得是在放屁,冷哼一声。“若是怕还会干这样的事?活人被钉死尚且救不过来,还有空关心死了的心情如何?”
仵作忙告罪。“是老朽说话不中听了。”
居成阳看他老迈也不想多说什么,只道。“竟然如此草菅人命,不拿人当人看,男子被挖肝,女子配阴婚,真是压榨得连骨头都不放过。”
她手脚的伤如此严重,又要四处躲藏,孤身一人,不说解九娘,居成阳也是替穆晴恨萧绝的。居成阳移步到了萧绝面前,带着鄙夷的笑,质问道。“是你让她去的。就这样,让她去了,连接应都不给,怕是一开始就没想着让她活着回来吧?”
毕竟罪魁祸首可是他啊。
萧绝眨眨眼,不妨挤掉了泪水砸在手掌之中,不敢抬头看她,声音虚弱道:“我以为泸州只是一个赌场而已,这么多年没有音讯,我知道她不会走,可是也不能贸然联系,我一直在等,但我并不知道,她查到的竟有那么多。”
那时候穆晴告状未果,两派斗法终是姜之为胜出,但陛下也无法容忍他,暴毙之后,萧绝就一直在等穆晴,头七时她果然来了,他将实情告诉了她,她信了,他知道错不在他,她是不会杀他的,他也是没有想过,要牵连着要害她的,他当时以为姜之为一死,那烂摊子自然是没有人再管,找些证据将他捣毁了,也算是告慰那些人的在天之灵,未曾想变成了敛财之地,如今害了这样多的百姓,他身上也有一份。
萧绝目光转向了和仵作一起研究验尸单的秦于方。“秦少卿可能还不知道吧,你也见过她。”
“我知道。”秦于方不以为意。
“不,你不知道。”萧绝笑道。“那场宴席虽然是我的杰作,可是这所有的人都是她选的,回去的时候,她曾经跟你说过一句话,你应当这些年从没忘记过。”
萧绝见他皱眉疑惑,道。“她说,哥哥,你长得好像钟勿忧。”
他来时便见过经政院中挂的最显眼的一幅画便是钟勿忧的画像。那时他便想,也许这个人也可以信任一二。
“是她?”秦于方立刻想起了那孩子,当时有一个十二三岁样子的孩童,后退着追东西玩儿,正撞在他和苏容中间,她便说了这么一句话,他记了一辈子,每当有了什么贪污枉法的机会,每当有了伸张正义的机会,他就会想起这句话。
钟勿忧,是开国功臣中唯二的文臣,提出了许多利国利民的政策,深受百姓爱戴,自请不在京城各处认知,寻找百姓贫苦的根由,变成了一本《利民纲要》,最终病逝于异乡,百姓绘制他的画像,在家中供奉,起初他的名字不是勿忧,是钟朗,是他自己改了名字。
钟勿忧,众勿忧。
苏容当时还笑,说他长得不像,只说要他带着她那一份一起作出成绩。他曾经有幸见过朝廷绘制的本人画像,他们确实并不相似。
秦于方笑,也许这孩子也是在算计他,但却并不觉得被冒犯:“没想到,也真应当谢谢她。”
“是啊。”萧绝仰着头闭眼,让阳光洒在他脸上,刺激的眼珠不断的转动,道:“那张带着胡颂印信的纸,是解九娘趁着胡颂进京时偷盖的两张,原本是给她脱身之用,不想她没用上。”
日头渐斜。
萧绝想起也是这个时候,他的假生日,那天又点了穆晴在的戏班子,她那时大约已经知道,姜之为做的这一切可能与他有关,那天他没要唱戏,点了一首秦王入阵曲。
她注意到了他的伴读,下场时走到他的边上,问他是不是能给一口水?伴读便进了他的屋子,他亲自沏了一杯茶,让他送出去。
轻薄的窗纸,他看得见外头,别人看不见他,只是有一个隐隐约约的影子而已。他看见穆晴如同牛饮一样喝尽了居城阳赞不绝口的茶,检查了那条红色的线,发现确是伤口。
他看见她激动的浑身颤抖,觉得马上就接近了真相,悄悄爬到外面的一棵枝繁叶茂的树上,树冠正好伸过去到了厨房的附近。这个时候正是在上一场宴会上姜之为离场的时候,她发现了不同寻常,那时正有一个人被半压着到了厨房,就送到了她的眼前。
那个位置还可以看见,一个被墙隔着没有路进去的小院子,那里就是关押着孩子的地方。
穆晴没有让他失望,没有轻举妄动,过去的小孩早已遭遇不测,距离上次张富户的孩子被抓来的时间和他弟弟被抓时间有7个月的间隔,距离他弟弟被抓来时有63天。他应当是在想他的弟弟和母亲是否还活着,是否还能等到她来救?
那时。其实他弟弟就已经死了,刚死。
她通过解九娘做典妻的那户官家,联系了与姜之为的政敌。那些人并没有真心想平她的冤情,他们只是想凭借政治斗争打击姜之为而已。只是觉得她手中的证据更加有利,所以将她抛了出来。
但是出师未捷,他也不知道姜之为是从何处知晓,也许他早就料到有这一天,早早将尸体运了回去。
她在刑部大门用力敲着鸣冤鼓,大声的喊有冤情,街上的人快速的聚拢起来围在他的身边,询问她有什么冤,衙差将手按在刀上走出来询问。她趁着人多喊出了姜之为的罪行,可惜没有人信她,他们都觉得姜之为是一个大好人。
他们再次污蔑穆晴的母亲和别人跑了,就像在家一样。
她依旧反驳。
衙差暗中逼着她走,她的班主路过,大声的宣布穆晴不是他戏班子的人与她割席。他看见那时解九娘也在。
门外吵吵嚷嚷,闹的大了些,里头的侍郎便出来,她立刻膝行上前,但是被越级上告怼了回来,她将所见所闻说出却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证据,只说让人进去查看便知。看了,没有人真心的告诉她到底如何申冤,她孤立无援。后来她受了越级告官,按律要打的板子。
她那么瘦弱,人心都是肉长的,周围的人也在求情,劝她不要再告。解九娘看着那血滴答滴答,顺着长街的细缝蔓延,她捂着嘴,她应该是后悔了。
他就站在人群之中,在外圈他看不见穆晴,只能看见人头攒动,皮肉被拍打的声响,那侍郎大约会想让她死,不知道穆晴有没有想过要放弃,毕竟在他看来,他们对她实在不算是全心全意的好。值不值得呢?
只听到她最后用尽全力喊出的一声:我就是要告。
可是外头有一个人急匆匆的接了加急文书,他们看了,松了一口气,带着怜悯的眼神对她说:再缓一缓就能得到你娘和你弟弟的消息了。
多可笑啊,他们功亏一篑了。
刑部定了案子,她在京都已经是举目无亲,只能在程大夫那里休养,但这件事情惊动了陛下,早朝之中,另一派主张必须搜查,便发现了姜之为的秘密。
萧绝回了神,太阳在另一边出现了,这时候他应当昏昏欲睡的,今日异常精神,问。“你们还查出了什么?”
“高整借由官子成的商路敛财,泸州军中伪造军籍,私吞军饷,泸州之内物价攀升,盐价暴涨,抓人凿矿死伤甚众,逼得百姓赌上全副身家搏一个性命,律法混乱,百姓有冤难鸣。”居成阳道。
史书工笔记载百姓苦难多数不太详细,短短几个字,她自京中出生少有到外头去游历的时候,并不知百姓之苦难,如今在这纸张上看来,倒是可以窥见一二。只是不知亲身经历该是如何痛苦?只一个穆晴闯了出来。
秦于方也补充道。“姜之为和官子成与泸州官场,与赌场和青楼脱不开干系,他们教唆百姓杀人,卖女,夺取无主之财,更是借由白鸟教荼毒百姓。”
萧绝有些失望,又嗤笑一声,强打精神安慰自己。“也是,你们知道这些已经算不错了,毕竟过去的事情早都过去,她找到的东西也少。”他一字一顿道。“姜之为被杀的原因,不是什么邪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