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兴十一年的京中
“恩师,那方子可有用?我听闻您病有了些起色,特意前来看看。”小小的掀了帘子,看见踏上的人没有睡着,胡颂才提着两个小盒子进了屋。
红木的家具显得低调古朴,有符合年纪大些人的心意。
喜庆得很。
高整撑着手臂,让丫鬟扶了起来,摆摆手让屋里的人都退一下。
长长地吐了一口气,闭上眼睛。
鱼缸里的鱼哗啦哗啦摆尾的声音激起了一些水花,竟有好几条十分大的鱼,漂亮极了,胡颂没见过,可能又是哪里的珍稀鱼种。
“好了,但也没大好,还总是浑身没有力气,不过那方子确实有用,现在已经把其他的药稍稍停了,间歇着服用。”
虽然额头上带着抹额一副病容,但高整的气色也算是很好,坠着珠玉的被褥,如果在胡颂的眼里既是羡慕又是愤怒。
这些好东西在他们少见得很,他们只用来做些装饰。
胡颂面上恭敬,语气中又带着讨好,哦,桌子前拿了个小凳儿,摆在他床头坐下。
拿着侍女走时放下的扇子,替高整扇了起来。“对,恩师这办法是好,吃一样药久了也体现不出来效果,不如间错着吃。”
高整见他眼神在被子上的珍珠玉石上瞄了好几眼,心下觉得他眼皮子浅,小地方出来的,没见过什么好东西,躺着也抬高了下巴,眼神放在远处的隔间上雕刻的花纹。
麒麟祥云。
“来人啊,快把库房里的墨狐皮的围脖拿来,送给胡大人。”
“哎呦,可不敢可不敢,学生只是来问老师的安,可不是来要好处的。”胡颂佝偻着腰,站起来不住地拍着膝盖,眼神一下又一下地扫着榻上的高整,眉宇间带着一点急促,疑惑和不安。
高枕不耐烦的哎呀了一句:“你既拿我当做老师,我也要拿出当老师的样子,一件墨狐皮而已,也算不了什么礼物。”
“那学生恭敬不如从命。”胡颂这才露了笑意坐下,只搭了半个凳子脚并在一起。
他登科许多年,才学在这些人里也不算好,什么选拔也没进去,一直在家中待着,等待朝廷的传召,高整提拔他,不然是轮不到他去泸州,他没有根基,什么也不懂,朝中没有什么愿意用他的人,这三个主流的派系只有这一个看得上他的。
大约高整这里真的是力不从心了吧,胡颂是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的。
“承蒙恩师的提拔,靠着恩师在泸州的荫庇和人脉,在泸州也有了点儿地位,泸州人士也都是借着恩师的威名,恩师在京中的生意,我们自当尽力,没有不依的。”胡颂在手上,食指和大拇指一圈,在高整眼前晃了一圈。
高整微微僵直着探出的脖子彻底放在了枕头上,舒服地调整了几下姿势,哼了两声。
这便是代表很满意了。
胡颂又道:“只是弟子办事,总是受到阻挠,这也不能插手,那也不能插手。”
高整白了他:“既然有这样不知深浅的人?”
“上头那位一把手实是刚正不阿,阿不。”胡颂快速地瞄了他一眼,见他没生气,又说。“比茅坑里的石头还要硬。”
高整思索了一下,泸州那位一把手的刺史,年纪好像很大了,就算底下全是他的人,这位刺史也是有用武之地的,他是陛下调过去的人手,确实是不好在他眼皮子底下动弹。
“你先待着,等这两年过了,我再提拔提拔你。”
高整手指在床板哒哒响了两声。
“多谢恩师。”
“我虽然抬举你,但是你也要爱惜羽毛,莫要再让人抓住了你的把柄,其他人可是看着你笑话呢。”
胡颂觉得自己有些没脸,他没有什么人教这些官场沉浮人心世故,骤然得了个他未曾见过面的高官,如同失了心智。他必须做出更多的政绩来了,不然其他派系的人就会弹劾他,明年他就要下岗。
当当的敲门声,是墨狐皮已经送来了,胡颂捧着衣裳,战战兢兢,这皮不薄,虽然皮毛透气,但是,在泸州的温度一年是穿不上七八天的。
胡颂低下头道。“绝不会让恩师失望。”
高整带着极致的松弛,转了个身靠在软垫上,将脸冲着墙壁。“那便好,日后也少些接触,你自去吧。”
胡颂退了几步,带着衣裳大跨步走出了门,大大的呼吸了几口气,挑眉睁大着眼睛,快速的眨了几下。
陪着他一起走的小厮笑道:“尊驾怕什么?老爷最是和蔼的。”
胡颂便从袖子里摸出了一块银子,塞在他的手里:“本官怎么能是怕?只是外头空气有些冷,骤然一吹,觉得呼吸不过来。”
小厮便道了几声是,躬身后退着走了。
到了自己的马车里,胡颂才真正的放松起来。
他抚摸着狐皮,光滑柔顺的皮毛,刚摸下是凉的,马上就温热起来,就似乎还长在狐狸的身上。
“这么一大块儿,需要杀多少只狐狸呢?”
家中来了人接胡颂,扶着他手臂上了马车,泸州城内有许多青楼赌场,胡颂最喜欢去眠花宿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威风。“京城里的都已经准备就绪了,约莫着再等两个月,就能送回去。”
他打了个哈欠,张大了嘴,露出几个已经有了黑洞的牙齿。“好,好,尽快,免得夜长梦多。”
他没送的时候,要想谁送多少,什么时候送,送没送到点子上。他送完了之后要害怕,会不会被发现,什么时候被发现,会不会被告发,什么时候被告发?永远都在战战兢兢,叫他难以一心政务。
同兴二十年四月十八日清晨。
林卫挨家敲了房门。
几个人陆陆续续出来,饭就放在廊上,长条形的桌子,吃的东西放了两遍。
居成阳仍是那样,但看得出憔悴许多,与秦于方坐在东边的两个位置,方便观察人。
郑由最先出来,边走伸了个懒腰道:“这天晴得好,在外头吃舒服。”
便有两个带着讥笑的官差小声说:“你就看她那样,一个寡妇,也不知道检点,那么大年纪了,还勾引少卿,下贱。”
那么大年纪?郑由比秦于方大不出两岁,仿佛是她高攀一般。
郑由却已经对这些人的话免疫了。
官子成过来随手勾了她的肩膀一块坐下,郑由也没拒绝。
居成阳又涌了一股火上来。
他们还在说。“跟那个商人也勾勾搭搭,啧,这女人离了男人就是不行。”
“就是,就是。”
居成阳眼神一凌,她可从来不会忍任何人:“放肆!郑夫人有功于社稷,也是你们能妄议的?你们是在质疑先帝和陛下吗?”
官差又低着头不敢说话了。
解九娘也摇着水蛇腰过来,官子成便立刻又站起来托了九娘的手,小声道:“九娘来了,快坐。”
秦于方按了一下居成阳的小臂,又道:“每人二十个板子。”
两个人被压着出去。
郑由却也没有多高兴道。“二位不必为我出头,这样的话是堵不完的,高官贵胄能说,贩夫走卒也能说。”
居成阳又气道:“你就不能。”算了,她是她什么人,管得了她。
解九娘用两根手指将官子成拨开,柔声道了一句:“到底是谁下贱?”
官子成也不恼。
“什么?”居成阳脑子短路。
林卫领着吴将军,推着萧绝的轮椅过来,又将萧绝的凳子替换掉。
吴将军听了全程,只问一句:“小成阳是不是讨厌自己?”
“什么?”
解九娘道:“她还小,出身高贵,没人敢冒犯,自然是不懂的。”
居成阳又见林卫忙前忙后又侍立一旁:“坐下一起吃。”
除了官子成没人有异议,但他一向欺软怕硬。
林卫犹豫一下坐在了吴月和萧绝中间:“谢小姐。”
官子成看着萧绝半晌没想起来说:“怎么觉得你有点熟悉?”
萧绝半丝不迟疑。“你找我看过病?”
每个人面前一碗清汤面条,解九娘将她的那碗挪开放到正好没有的林卫面前:“林哥你又忘了我不爱吃面。”
林卫忙接了过去道。“是我忘了,是我忘了。”
居成阳忽地身上起了鸡皮疙瘩。
再看秦于方没什么反应。
解九娘夹了个包子将手一摊开,便看见萧绝偷偷用那只好腿将轮椅变了个方向,略侧着对她。
官子成又瞄到了居成阳,又说:“自我介绍一下,在下是官子成,官氏,是京都最大的富商,商队遍布,若有想要的稀奇玩意。”
“住口,不需要你们互相熟识。”秦于方舔了舔牙,做出一副严苛的样子道:“关于毛光,大家可还有什么要说的?”
居成阳想起昨日情景一下子没了胃口,扫了一圈饭,却忽然感觉:“不对,少了个人。”
秦于方倏地站起来点了人,金云不在:“快,去如梦令,你们就在这里不要动。”
林卫一路小跑跟着,解释道:“今日早上敲门时金云没出声,还以为没醒,也许一会儿就来了。”
如梦令却是静谧一场,敲门没有人应,官差将门踹开。
金云已经倒在血泊里了。
秦于方伸手拦住了人,道:“快,去叫仵作来,问问毛光的尸体剖验完没有,让他立刻过来。”
他上前粗略看一看,凶杀无疑,居成阳瑟缩着过去。
这里的状况可比毛光那里复杂多了。
这是一个毫无疑问的他杀。
伸手一抓,尸体右手手套就被拽掉,僵硬地倒在地上,死了不短了。
林卫瞟了一眼不敢再看。
是断了一只小手指,早就断了,不是昨天,手心上有贯穿伤,有段时间了,但没有好全。
秦于方又招呼官差:“快,立刻向上级报告,案件升级。”
“不可!”居成阳立刻转身道。“少卿,不可,这里只能死一个人,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你什么意思?这不符合律法。”秦于方不同意。
居成阳拧着眉头。“少卿难道还不明白为什么毛光在这一个月里突然来到,碰巧在这里死去吗?你若是想有个功劳,那就听我的,管好你的人,一个字都不要泄露出去。”
秦于方不理解,他追问。“你到底知道什么?”
仵作拎着箱子过来叩首道:“少卿,毛光确实是病故,并非他杀谋杀,只是如此严重,到了依赖药物的地步,那药就不太对症了。”
“你来看看她。”
查原籍的四个官差气喘吁吁地回来:“少卿,都在这里了。”
“行,下去吧。”
四张纸展开一看,密密麻麻,写尽平生。秦于方只叹了一口气道:“都是苦命人。”
又勘察现场。
“尸体仰倒,挣扎痕迹很重,身上缠着半被挣开的绳子,胸口血迹斑斑,屋子里有茶炉,炭已经完全燃烧,一丝余温,水都没有了,地上是被冲散了的血迹,有绑缚的痕迹,茶壶倒在地上。”
居成阳细细听着。
仵作将衣裳小心剪开道:“哎呀呀呀,这女娃是在做什么?”
秦于方上前查看:“膝盖没有痕迹,是站着被刺,根据喷洒出的滴落状血迹毛刺的方向,和最远点有没有被冲散的血点没有阻挡痕迹,一刀毙命,应当是站在左边反手插入心脏,大出血,凶器五寸,不对,她是用烧开了的茶水浇在伤口上,这是做甚。”
居成阳不懂,但提出自己的疑问。“也许是想要自救止血。”
秦于方:“自救什么,这肉都烫熟了!”
居成阳纵然胆子比常人大些,也是害怕的头晕手抖,刚刚吃的两口东西险些要吐出来。
凶器不是客栈提供的水果刀,也不是之前曾经看见的官子成那样令人深刻的刀。
“去查查刀。”秦于方:“什么时候死的?”
“看这炭火,应当是丑时了。”仵作扒开眼睛又说。“不对不对,这不对。”
秦于方:“就是昨晚,你细细验是什么时辰,一丝错也不许有。”
仵作忙道是。
居成阳靠在门上缓了缓,扫了一圈现场,又将抽屉和床之类的东西检查一遍。还是没发现有什么奇怪的。
仵作细细查看时又口吃得说不出话来。“这,这,这女娃身上怎么这么多伤痕?”
秦于方看居成阳在这不敢动,怕把她弄吐了耽误进度。“你去别的地方剖。”又叫了两个守夜的人来。“你们在外面守夜,听到什么声音?”
两人细细思索只道。“少卿,听到了,只是有脚步声,好像睡不着,又有一个东西掉了的声音,说话也回了,但是一个年轻女人我们也不好闯进去,只是记得少卿的话要保证她的安全,觉得不妥时说说话,都回了,后来熄灯了我们也不再问了。”
“掉东西时是什么时候?”
“亥时。”
秦于方:“有没有奇怪的气味,感觉晕乎乎的?”
官差:“我们一直在这,里外都没有听到特别的声音,也没有人,也没听到晕倒的重物坠的声音。”
“萧绝是大夫,弄药还是很容易,但明明可以直接毒死她。”秦于方嘟囔着几种可能。问居成阳:“昨天看见萧绝屋子里有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