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没下多久就停了,但风却一直没断,海面像被反复搅拌过的深墨,不停拍击着船身。
节目组的人都被吓得不轻,临时把灯光设备关了,只留一盏红色的安全指示灯,在昏暗的船舱里闪闪烁烁。
所有人挤在狭窄的船舱内,坐也坐不直,靠也靠不稳,只能像沙丁鱼一样错落地窝着。偶尔一两个忍不住翻身,就带动一整片人的晃动。
沈长昭还没从晕船的反应中缓过来,一直呆在卫生间那头没出来,脸色惨白,连站都站不稳。
马师傅将方向盘交给了朋友掌舵,自己坐了下来,挤在众人之间,看起来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
他看到洛锦舟靠在船壁边,手里端着水,虽然没说话,但神情很平静,于是笑着跟她搭话:“你不怕吧?”
“还好。”她声音不大,“这种程度的风浪不算太吓人。”
马师傅点点头:“确实,算小场面了。”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比起我年轻那会儿……这不算什么。”
洛锦舟没接话,只是顺手把额前的湿发别到耳后。
马师傅低头看了眼自己握着的帽檐,像是想起了什么:“那年风浪真大,船差点翻了。我弟弟当时跟我一起上船,那会儿刚大学毕业回来帮家里,我以为他撑得住,谁知道风浪起来他一脚踩空掉进海里。”
有人在旁边轻轻吸了口气。
马师傅继续说:“他水性一向好,我们都以为他能上来。可那天浪太猛,转眼就看不见人了。我们绕着海面找了两个小时,连个影都没见着。”
“后来……连尸体都没打捞回来。”
船舱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外头浪声拍打船身的声音。
洛锦舟的手指紧了紧,杯口轻轻震了两下。
她抬起眼,看着马师傅,语气却很镇定:“你那时多大?”
马师傅苦笑了一下:“二十六,我弟弟才二十二。”
“后来呢?”
“后来啊……”马师傅叹气,“家里人接受不了,我妈到现在都不信,说他哪天还会游回来。我就一个人撑着船,一年一年干到现在。”
船舱里气压低了下来。
洛锦舟没有再说话,只是把水杯放到脚边,慢慢靠回船舱壁。
外面风声还在,船体仍在起伏。
可她却像被什么勒住了呼吸,胸腔发闷,连眼神都显出一丝疲惫。
船一靠岸,海风一停,重心就回来了。
沈长昭刚踩上码头那一瞬,整个人都像踩在云上,脚软到几乎站不稳。
“哎哟哎哟,别倒啊!”马师傅一把扶住他,半扛半拽地搀着往前走,“你这是晕了一晚上,骨头都虚了。”
沈长昭没说话,扶着膝盖喘气。
马师傅哈哈笑着打趣:“你这体格也太不经扛了吧?姑娘都没喊累,你这人高马大的反而快散架了。”
沈长昭苦笑,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她比我强,我差远了。”
因为节目录制中断,一行人被节目组安排回到附近提前订好的酒店。
酒店是县城里条件最好的那家,三层楼高,外墙贴了白瓷砖,看起来略显陈旧。前台已经关灯了,走廊里的应急灯发出淡淡的黄光,地板因为雨水有点潮。
洛锦舟的房间在二楼靠边。
她回到房间,简单洗了把脸,换了干净的衣服。头发还没干透,披着坐在床边,耳边却一直能听见隔壁传来的说话声。
墙不厚,隔音也不太行。有人在笑,有人在讲今天的突发状况,压着嗓子说话,却因为夜静反而更清晰。
她合不上眼。
不是因为声音,而是因为今天的风。
那个马师傅说起自己弟弟的神情,像是刺进她神经里的一把钝刀,慢慢地剜,不疼,却酸得发麻。
她闭上眼,脑子里全是刚才浪涌上来时沈长昭发疯一样找人的画面。
另一头,沈长昭也没睡着。
他平躺在**,胃还在轻轻翻着,窗帘拉了一半,风吹得半卷着飘动。他盯着天花板看了很久,才翻个身。
酒店的东西都不怎么好,枕头压得有点闷,空气中到处都是潮湿的霉味儿。
他干脆坐起来,把水杯拿到床头抿了一口,又放下。
脑子还是清醒得过分。
今天他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感到恐惧。
不是怕风浪,不是因为晕船,而是怕她从他视线里消失。
那一刻他脑子里全是“她不见了”“她掉下去了”“她可能再也不回来”的念头,像针扎一样戳着心脏。
更可怕的是,他发现这念头……让他全身发冷。
他闭上眼,那一瞬她从驾驶室出来站在风里的模样还清晰得像画。
她没事,可他却像是被抽空了心。
从没有人给过他这种感觉。
不是不安,也不是遗憾,而是那种要失去之前的、发自本能的惶乱。
沈长昭伸手摁了摁眉心,马师傅那句“弟弟落水”又浮出来,像钉子扎在神经上。
他头一次想,如果那时候真出事了……他可能这一辈子都走不出来。
房间外的风吹得窗户咯咯作响,风声里仿佛还裹着她在甲板上回头那一眼的沉默。
半夜两点,楼道安静下来。
走廊尽头的灯忽明忽暗地闪着,窗户没有关紧,风从缝隙中灌进来,吹得门框轻微震动。
沈长昭坐在床边,看着手机屏幕,屏幕亮着,他却迟迟没能点开那个早就空了的对话框。
他一度想发消息,说一句“你睡了吗”,又删掉。
换成“今天吓到你了吧”,还是删掉。
手指停留在输入框上,最终什么也没打进去。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试图联系她。
可她的黑名单还没解除。
他盯着那个发送失败的提示,整个人都像被按进了冷水里。
洛锦舟是真的不要他了。
这个认知像是一道锋利的水线,横在他胸口。
她现在安静得像是和过去彻底割裂开了,不吵不闹,不追问不解释,连离开都是一步到位。
她甚至没给他回旋的空间。
沈长昭坐了一会儿,突然起身,穿了外套出门。
他慢慢走到走廊另一头,在她房门前站定。
门上没有动静,里面一点声音都没有。
他抬手,停在门板前,指节贴着那一寸冰冷的木纹。
按理说,他应该敲一下。
可那一敲,他要怎么解释?
“我刚刚吓到了所以想看看你睡没睡”?
还是说,“我现在真的很怕你不再回头看我一眼”?
这两句话他都说不出口。
他站了一会儿,终究没敲。
转身的时候,风从楼道另一头吹来,吹得他衣摆一阵乱动。
他忽然意识到,如果再不做点什么,她真的会离自己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