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黎世的风,冷得清透。
沈长昭一下飞机,刚走出接机口,就听见有人用德式口音喊他英文名:“Sean!”
那人穿着呢大衣,头发一如既往地油亮精致,脸上是典型瑞士人特有的松弛与热情。他张开双臂,笑得夸张:“欢迎!”
沈长昭懒得搭理他,只把行李抛过去:“帮我拎着。”
“嘿,你找我帮忙不至于还这么冷漠吧?”男人叼着烟把行李拎起,顺手拍拍他肩,“我都没问你为什么突然要找陆乔野,难不成你良心发现了,要精神康复?”
沈长昭低头点了一支烟,吐出一口冷气:“帮我约见他。”
“我当然约了。”那人耸耸肩,“但我先得拉你去喝一杯,精神病人的心理医生,最好别空腹见。”
—
他们去了一家本地人才知道的小酒馆。
灯光昏黄,空气里弥漫着木桶发酵的酒香,角落里放着沉闷的爵士,鼓点像低压天里的雨,敲得人心烦。
沈长昭把杯子放在桌上,看着酒液晃了一圈又一圈,最终停下。
朋友斜睨他:“所以你找陆乔野,到底为了谁?”
“一个……我搞砸的人。”
那人挑眉:“又是感情问题?”
沈长昭没否认,声音低哑地应了声:“嗯。”
“行吧,”朋友咂舌,笑得夸张,“沈家的少爷也会浪子回头,真是破天荒。”
沈长昭没笑,指尖不自觉地摩挲着杯壁。
他向朋友讲了那些事。
不提名字,只是说一个十岁的小孩,被父母送进精神科,在那之后变得特别懂事、特别冷静,从来不把自己的情绪暴露出来。他说自己和她本来只是合约关系,后来事情失控了,现在他想知道——她当时到底经历了什么。
“你知道医生不会轻易透露病人信息吧?”朋友提醒他,“尤其是心理医生。”
“我知道。”
“陆乔野是业内出了名的‘守口如瓶’,”朋友又喝了一口酒,“你想从他嘴里套出点什么,难度不小。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理性派,认死规矩。除非你有病人本人授权,或者他觉得——你知道的越多,越有利于她的康复。”
“那就让我试试,”沈长昭盯着酒液,语气极淡,“这次,我不想再什么都不知道了。”
沈长昭和那人喝了一会儿,心情始终压着,不算放松。
朋友叫费迪南,是他早年留学时认识的半个瑞士本地人,老钱家庭出身,身上既有商人精明,也有点子纨绔。他从来不对别人的私事过问太深,但这一晚,他看得出沈长昭是真的上了心。
“说真的,”费迪南晃着酒杯,啧了一声,“你要是真想知道那姑娘的过去,不如换个身份去。”
“你什么意思?”
“你说你是邻居、朋友、投资人,人家当然防你。”费迪南轻轻碰了下他酒杯,“但要是你是她未婚夫——”
沈长昭抬眸。
费迪南挑眉,懒洋洋地道:“一个快要步入婚姻的男人,为了未婚妻的心理状况来咨询医生,这叫重视,不叫窥探。你越表现得真心,医生反而越不容易拒绝。”
沈长昭没有立刻回应。
他低头看着杯中琥珀色的酒,手指轻轻敲了敲杯沿。
“未婚夫……”他喃喃了一句,没再说什么。
—
第二天一早,沈长昭准时出现在那家康复中心。
中心坐落在苏黎世近郊的湖畔林区,院墙洁白,建筑是极简线条的浅木色调,安静得像一个与尘世隔绝的隐居所。
前台带他进了一间会客室。
不一会儿,门被推开。
陆乔野走进来。
他看起来大约四十五岁出头,穿着平整的深灰针织衫,身材颀长,头发稍微有些花白,戴着金边眼镜。整个人看起来极有条理,说话节奏也极慢。
“你是……Sean Shen?”他用英文确认了姓名,态度礼貌但克制。
沈长昭起身与他握手:“对。谢谢您愿意见我。”
“我这边收到的邮件是说,您有一些心理状态上的困扰,想来做一次咨询。”
沈长昭顿了顿,勉强一笑:“确实有困扰,但……我今天来的目的不是为了自己。”
“那是为什么?”陆乔野眉心微皱,明显带着警觉。
“我想了解一位病人。她十年前曾接受过您的治疗。”沈长昭直视他。
陆乔野的表情立刻冷了几分:“我不清楚您说的是谁。但即使您知道名字,我也不能透露任何与病人有关的信息。”
“我知道您的守则。”沈长昭微微向前倾了些,“但我不是旁人。我是她……男朋友。”
陆乔野的手指轻敲桌面,沉默地看着他。
“她的情绪问题仍然存在,”沈长昭缓缓道,“她一直不肯说起那段时间的事,我试过很多方法都无法靠近她。我不是为了满足好奇,而是想真正帮她。”
空气一时凝滞。
陆乔野摘下眼镜,慢慢擦着镜片,视线始终没有移开。
他没有立刻反驳,只是低声问了句:“你叫什么名字?”
“沈长昭。”
“她知道你来找我吗?”
沈长昭垂眼,停顿了一下:“……她不知道。”
陆乔野又沉默了几秒,像是在评估眼前这人究竟是猎人,还是陪伴者。
陆乔野没有回答他。
只是把眼镜重新戴上,目光落回桌面。
“你说你是她男朋友。”他声音不高,却很稳,“那我问你几个问题。”
沈长昭点了点头,没出声。
“她叫什么名字?”
“洛锦舟。”
“她喜欢什么东西?”陆乔野顿了顿,“不是什么风格,而是具体的东西。”
沈长昭眉心一动,慢了一秒才说:“干净的白花,不要香味。设计书……喜欢小动物,尤其是猫。”
医生没有反应,只继续:“她在你面前喝什么茶?”
沈长昭想了几秒,“不加糖的豆奶。偶尔是玄米茶,但不喝咖啡。”
“她讨厌什么?”
沈长昭眼神有些动了,低声道:“被人盯着看,被催促,被否定。”
陆乔野轻轻地“嗯”了一声。
“你觉得,她现在认为你是她什么人?”
沈长昭没有立刻回答。
他看着桌上的玻璃水杯,过了两秒,才艰难地开口:“她应该……不想再见到我。”
“她和身边的人相处得怎么样?”
“不是太好。”
“她有几个亲密的朋友?”
沈长昭呼吸轻了一瞬,喉结动了动:“……不多。可能没有。”
陆乔野终于抬起头,眼神带着些锐意的审视。
“最后一个问题。”
他语气比之前更沉了一些。
“你为什么没有告诉她你要来找我?”
沈长昭盯着他,没有回避,眼神极稳。
“因为我怕她拦我。”
“我怕她……根本不想让我知道。”
他顿了顿,语气低下去:“但我想知道。”
“我想知道她到底经历了什么,才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陆乔野没有说话。
他坐在那里,手指轻敲桌面,仿佛在评估他所听到的每一个字值不值得继续这场对话。
房间一时静得落针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