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的目光在熊廷弼脸上停留片刻,随即转向殿外。
熊廷弼的话虽未说完,但老皇帝已心知肚明。
那五万两,必是用来打点辽东将门的。
他不由得想起三十年前张居正说的那句话。
【陛下可知,大明的病根不在边疆,在宫墙之内。】
“王安!”
万历突然开口:
“去把骆思恭喊来。”
朱常洛的蟒袍下摆微微晃动。
果然还是骆思恭,这位锦衣卫指挥使的祖父骆安,正是嘉靖帝清洗东厂时的利刃。
万历放着东厂不用而选锦衣卫,摆明是要绕过卢受这些内廷阉党。
只是天子给亲军发令,自己还是避嫌的好:
“儿臣告退。”
万历看了一眼朱常洛,旋即摆了摆手:
“太子留下,辽东之事,你既已知晓,便一同听听。”
朱常洛心中暗喜,面上却不动声色:
“儿臣遵命。”
话音刚落,万历笑着看向朱常洛:
“太子既然洞悉高淮之事,又知建奴动向,想必对李如柏的勾当也了然于胸。说说吧,让朕听听你知道多少。”
朱常洛心头一紧。
这是试探?还是……
若全盘托出,这坑儿贼会信几分?
万历似乎看穿他的犹豫,手指重重敲在龙案上:
“让你说便说!”
朱常洛闻言深施一礼,
“儿臣斗胆,若所言有误,还请父皇恕罪。”
万历冷哼一声:
“但说无妨。”
朱常洛转向熊廷弼:
“熊侍郎,待会儿还请您指正。”
说完,他直起身,声音渐沉:
“据儿臣所知,李成梁家族经营辽东三十余载,九边将领半数出自其门下。仅万历四十三年,所侵吞军屯田产达十二万七千亩。”
熊廷弼听到这额头渗出细密汗珠。
“另李家通过姻亲掌控遵化铁厂,辽东卫所七成军械由其供应,其中含杂质过半,导致火器炸膛率高达三成。”
“更甚者……”
朱常洛顿了顿继续道:
“李如柏之弟李如梅私开抚顺马市,年走私生铁二十万斤、硝石五万斤至建州,获利逾百万两。”
殿内烛火突然爆了个灯花,映得万历脸色阴晴不定。
“还有内阁大学士方从哲之女下嫁李如柏次子,每年收取辽东冰敬、炭敬不下五万两。”
朱常洛的声音越来越沉:
“自宽甸六堡弃守,致使我明军丢失千里缓冲地带,而李氏却蓄养私兵八千常驻清河堡,致使朝廷调兵需先'咨会'李家......”
“够了!”
万历突然暴喝:
“好一个辽东土皇帝!好一个养寇自重!”
朱常洛跪地不语,余光瞥见熊廷弼的官袍后襟已被冷汗浸透。
老皇帝爆喝之后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帕子上点点猩红刺目惊心。
待平息后,他盯着朱常洛,突然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太子倒是查得仔细......比朕这个皇帝,看得都清楚啊。”
朱常洛闻言嘴角微不可察地**了一下。
难道要我直说是穿越来的?
他故作无奈地摇头苦笑:
“老头子你这可就不讲理了,是你非要儿臣说的,现在说了又不乐意听。”
“放肆!”
万历猛地一拍御案,震得茶盏叮当作响:
“朕都不知道的事,你从何处知晓?”
朱常洛干脆站起身来,双手一摊:
“那我说了您能信吗?”
“说!”
“有天夜里……”
朱常洛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声音:
“有个白胡子老神仙揪着儿臣耳朵说,再不收拾李家……”
“啪!”
一本奏折迎面飞来,朱常洛敏捷地偏头躲过。
“混账东西!”
万历气得胡子直翘:
“跟老子还扯这些鬼话!”
一旁的熊廷弼看得目瞪口呆,额头渗出细密汗珠。
他悄悄往殿角挪了半步,恨不能把自己缩进墙缝里。
天爷啊!
这场面是我能看的吗?
现在告退还来得及吗?
朱常洛突然一甩袖子,赌气似的往地上一坐:
“老头子,我说实话您当鬼话,编故事您又嫌荒唐,这太子我不当也罢!”
话到这,他故意提高声调:
“要不您干脆把太子之位给三弟得了!反正他娘是郑贵妃,您看着也顺眼!”
“胡闹!”
万历气得直拍龙案,却见朱常洛已经盘腿坐在地上,活像个市井无赖。
熊廷弼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
这这这……太子殿下怎敢如此放肆!
我是不是该装晕?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一声唱喝。
紧随其后一件绯色飞鱼服撞入暖阁,绣春刀鞘上的夔龙纹在烛火下泛着暗红。
“臣骆思恭叩见陛下!”
朱常洛眯眼打量这位史书里"性阴鸷,善刺隐"的锦衣卫头子。
万历沉默片刻指了指朱常洛:
“骆卿带缇骑去趟辽东......太子举荐的人,你也带上。”
骆思恭闻言一愣。
这是要他监视太子党羽?
还是借太子名义震慑辽东将门?
骆思恭作为执掌诏狱十五年的锦衣卫头子,此刻却像初次当值的文书房小太监般垂首屏息。
多年御前行走的经验告诉他。
天家父子间的机锋,比战场的刀剑更凶险。
“臣愚钝!”
骆思恭的腰弯得比平日更低:
“辽东千头万绪,还望陛下示下查案章程。”
一旁的朱常洛听着这话很恭顺,却暗藏倒刺。
既要探明皇帝真意,又不能显得自己无能。
果然都是官场老油条啊!
万历的手指在御案上敲了敲,扫过太子时笑道:
“太子既言之凿凿,想必早有章程?”
朱常洛闻言内心翻了个白眼。
老狐狸!
这是要把查案变成太子与将门的对决啊!
成则天子圣明,败则东宫失德。
朱常洛面上不显,从容起身道:
“骆指挥使不妨先从三件事入手。”
“其一!”
他竖起一根手指:
“查广宁卫军械库,看看那些炸膛的火铳,究竟是工匠手艺不精,还是有人以次充好。”
“其二!”
第二根手指竖起:
“查抚顺马市账册,看看这些年到底有多少生铁、硝石流入了建州。”
“其三!”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骆思恭一眼:
“查一查宽甸六堡弃守后,那些军屯田产都落入了谁的口袋。”
骆思恭目光微动,这三条可谓刀刀见血。
偷眼看向万历,见老皇帝微微颔首,当即会意:
“臣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