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见骆思恭已然会意,心知这锦衣卫指挥使办事向来滴水不漏,想必不日便能将太子所说的辽东毒疮查个水落石出。
他目光微转,却见朱常洛仍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不由挑眉问道:
“太子可还有未尽之言?”
朱常洛闻言笑道:
“儿臣还想问父皇,可知我大明去年岁入几何?”
万历听了这话皱眉:
“去岁实收粮赋两千三百万石,盐课二百六十万两,商税......”
话到此,老皇帝似反应过来似得抓起茶盏灌了口冷茶:
“太子问这个作甚?”
朱常洛不答反问:
“那父皇可知辽东镇去年军费缺口多少?”
见万历不语,朱常洛调整了下站姿:
“九边军饷欠发一百八十万两,太仓银库现存白银......不足四十万两。”
熊廷弼的乌纱帽差点再次滑落,一个久居东宫的太子居然对辽东如此熟悉,实在是有些费解。
“放肆!”
万历却是一巴掌拍在御案:
“朕的内承运库......”
“存银五百七十万两!”
朱常洛突然打断:
“其中高淮进献矿税一百二十万两,但辽东实际征收是二百八十万两!”
万历听到这手背青筋暴起,刚要说话却被朱常洛打断:
“儿臣算过,若将矿税监侵吞的银两追回,九边欠饷立时可补,若抄没李如柏家产......”
说着,他故意瞥向骆思恭:
“足够重建宽甸六堡。”
话到这,朱常洛话锋一转:
“但!这只是杯水车薪,而我大明若想添窟补漏还需另外手段!”
在众人的疑惑下,朱常洛对着万历躬身一百:
“儿臣斗胆再问一事,我大明宗室禄米,每年需支多少?”
万历闻言,眉头紧锁:
“太子今日怎么尽问这些?”
太子闻言笑道:
“父皇不说,孤来说,山西晋王府岁支禄米二十万石,相当于该省全年税粮的三成。河南周王系宗室八千余人,每年会吃掉全省半数夏税,而他们占的六十万顷良田,却连一粒租米都不曾上缴!”
“更有甚者!”
朱常洛指向门外:
“武昌楚王借清丈田亩之名,强占军屯七万顷,开封周王私设税卡,连运河纤夫都要抽三成脚力钱!”
老皇帝惊愣后,怒指太子:
“够了,你可知太祖分封......”
朱常洛不退反进:
“太祖分封时只是数十位宗藩,而今却已达十万之巨,嘉靖四十一年宗禄支出八百万石,占全国税粮四成,而今万历四十二年增至一千三百万石,占比全国税粮五成!”
“就拿三弟来说。”
说着,朱常洛突然放软语气:
“父皇赐他洛阳四万顷良田,可您知道这四万顷就已经占了河南三成的耕地,那您知道河南百姓怎么传唱吗?龙子夺田,福王吞天,留得贫户卖儿钱。”
“啪嚓!"
万历手中的茶盏坠地粉碎,飞溅的瓷片划过骆思恭的皂靴。
这位锦衣卫头子死死盯着地砖缝隙,恨不能化作那抹茶渍渗入金砖。
御前当差二十载,从未像此刻般渴望耳聋目盲。
熊廷弼更是面如土色,此刻肠子都悔青了,早知如此,方才就该称病告退!
“逆子......逆子!”
万历的手指着朱常洛,面色由涨红转白:
“你......”
他想吼叫,却发不出声。
“陛下!”
王安的尖叫打破死寂:
“快传太医......”
“不必!”
万历暴喝打断:
“太子是要朕......是要朕......”
朱常洛深呼一口气跪地,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
“儿臣是要大明国祚绵长!”
话到此,他的声音突然哽咽:
“儿臣知道,因为太子之位,您总觉得亏欠三弟,儿臣也不恨他,您予他多少,儿臣也不会计较,若儿臣继位,只要三弟不生妄念,儿臣愿划洛阳千里沃土,许他十世富贵。”
说着,朱常洛抬头看向愣怔的万历:
“但若放任宗藩膨胀,待您的皇孙由校继位时......岁支禄米有可能会达到三千万石,这相当于把大明九省的税粮,全喂了这群蠹虫!届时百姓的田地被占九成,却要承担十成丁税。”
话到此,朱常洛解下玉带高举过顶:
“若父皇不信,儿臣愿立血誓!此身可死,大明不可亡!”
万历的目光在朱常洛脸上逡巡良久,最终缓缓闭上眼睛,仿佛在权衡着什么。
殿内静得能听见铜壶滴漏的声音,熊廷弼和骆思恭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良久,老皇帝睁开眼,看向恨不得隐形的骆思恭:
“查!太子所言,给朕一查到底!”
朱常洛闻言心中暗叹。
这老狐狸,我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居然还在试探。
骆思恭刚要躬身领命,万历却突然抬手制止:
“且慢。”
他转向朱常洛:
“太子既然提出宗藩之弊,想必已有破解之法?”
朱常洛闻言,嘴角微不可察地扬起一抹笑意:
"回父皇,儿臣有两策。”
“讲!”
朱常洛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道:
“其一清丈田产,摊丁入亩!”
这八个字一出,殿内顿时鸦雀无声。
熊廷弼手中的象牙笏板"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骆思恭更是瞪大了眼睛,仿佛听到了什么大逆不道之言。
万历的眉头深深皱起:
“清丈田产朕明白,可这'摊丁入亩'......”
“父皇圣明!”
朱常洛先是恭维一声,旋即笑道:
“所谓摊丁入亩,便是将丁税摊入田亩,田多者多纳,无田者不纳,而无需根据人丁纳税!我大明如今丁税是依据人口来收,家中子女多者,而田产少,则需要多交,予民不利。而侵占田产者只需隐没田产,便可做到不交或者少交。”
顿了顿,他继续道:
“此法只按田亩抽税,而不按人丁,好比河南周王占田六十万顷,每年就得多缴六十万丁税!”
万历的瞳孔突然收缩,他不由的想起查抄冯保时,那个权阉的十万顷田地竟只登记了三千亩,余者全化作"军屯"逃税。
朱常洛见殿内诸人神情,缓缓补充道:
“若行此法,仅河南一省,岁入可增九十万两!这些银子足够养三万辽东铁骑,何须克扣将士饷银?”
“臣冒死谏言!”
万历尚未说话,熊廷弼重重叩首:
“此法若行,天下士绅必群起攻讦!去岁苏州生员罢考,不过为减三成优免田。若摊丁入亩,那些占着百万良田的世家大族......”